三先生却没死。
三先生就象脚下他赖以扎根的这块古老的土地,具有极顽强的生命力。
昏迷三天之后,先生活过来了。
祁六爷太不走运,一刀伤及先生肺叶,一枪伤至左肩,除给先生肉体造成一些痛苦外,并未能将他置于死地。
醒来之后,先生镇定自如,命家丁将凶犯押至面前,予以审问。
祁六爷面不改色,大大咧咧地道:“爷,姓祁名天心,直隶省元氏县人,排行老六,江湖人称祁六爷。宣统元年,打劫过这鸟寨,该杀该砍,随便吧!爷早晚要吃这一刀的!”
一听是祁六爷,仰靠在被垛上的先生立即命家丁松绑。
被松了绑的六爷并不道谢,也不等任何人邀请,便自由自在地在太师椅上坐下了,继而抓起先生专用的紫陶砂壶对嘴就喝,喝毕,抹抹嘴边的水珠道:“刘老三,你不怕六爷逃跑?”
先生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掺杂着苦味的笑,说话声音极其微弱:“你我本来无冤无仇,我何必一定要杀死你呢?人生来不是为了杀人的,想走,你只管走好了!”
六爷愣住了。三天来,他已吃了乡民、家丁们儿顿饱打,原以为先生审问时也会给他点厉害尝尝,最后处死他。却不料,他竟这么随便地将他放了。他疑惑了。
“放了我,你不后悔?”
先生艰难地摇摇头:“不会!刘某从来不干后悔事!”
“你也不想知道点什么么?”
先生勉强笑道:“想不想知道,是我的事,想不想说是你的事,你是出名的硬汉子,你不想说的事,我决不为难你。谁没有难处呢?要是没有难处,你也许不会来杀我,唉!……走吧!”先生又挥了挥手。
六爷再也挺不住了,泪水从深陷的眼窝里滚落下来,打湿了脚下的砖石:“先生,老六有罪!老六两千块钱将你卖了!是兴华公司周洪礼、王子非唆使老六干这混账事!”
周洪礼、王子非?先生一惊,马上平静下来,轻描淡写地道:“不要说了,我刘某决不怪罪于你!我还是那句话:你我原本无冤无仇嘛!”
六爷拍胸顿足道:“先生,老六这就去找公司的王八算账!一个个敲掉他们!”
“非也!非也!”先生道,“他可以不仁,我却不能不义,人当爱人哇!你先回周楼,如需请你帮忙,再当奉告!”
祁六爷千恩万谢告辞了。走时,先生命家丁将短枪、匕首交还六爷,六爷铁硬的心肠第一次受了感动,他膝头一软,直挺挺地在先生面前跪下了……
六爷走后,家人埋怨先生道:“您的心肠也太软了些!就说不杀祁老六,也该扎他两刀出出气!”
先生叹口气道:“杀掉祁老六容易,杀光所有的土匪蟊贼难呵!杀了他,咱们寨子以后就甭想安宁了!好了,不要说了,我要安静一下!”
除了贤慧的老妻留在身边,家人尽数退去,先生重又闭上眼睛。
先生的心里一阵绞痛。他着实没有料到,王子非、周洪礼敢向他下如此毒手!由此看来,这个世界的变化当是千真万确的了,他的存在,显然阻碍了世事变化的进程,人家才下狠心除掉他。
伤口愈加疼痛,缠裹了十几层的纱布又渗出了暗红的血色。疼痛是阵发性的,他苍白的脸变得蜡黄,宽阔的脑门上呈现出密密匝匝的细小汗珠,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在这难忍的阵痛之中,先生再次进行深刻的反省。他要替对手找出杀害他的理由,假若能找到站得住脚的理由,他相信自己会饶恕他们。他历来都是宽宏大量的。
然而,没有。
是他们侵犯了他。
他和所有世世代代居住在这块土地上的乡绅、乡民一样,从脚下这片贫瘠而深情的土地上觅取食物,觅取钱财,觅取应该得到的一切。他和他们,从未损害过兴华公司一分一毫的利益。倒是公司对不起他,对不起他们。这帮油头粉面、人面兽心的东西,强盗般地闯到这里,掏窑开矿,不顾一切,搞得土地坍落,天怨人怒。这帮混账东西,破坏自然,破坏世风,将一块平静的乐土推进了动乱的漩涡,当这漩涡最终要吞没他们自己的时候,他们竟敢把黑手伸向他——以善待人的三先生。可恶的东西!
先生发誓报复。
先生深信,上苍会原谅他,他是忍无可忍呵!
一阵剧烈的疼痛使他又一次昏了过去。
醒来时,刘广田、刘四爷已守在床前,他们已知晓了先生被刺的真实情况,脸上的表情十分沉重。
先生睁眼看了看广田,似乎想笑一下,但嘴角抽动了一下,却未笑成。他用眼神示意广田坐下。
刘广田没坐,急不可耐地道:“先生,您说,咱们该咋办?您的血,是为我们罢工窑工流的,我们要替您报这个仇!”
先生声音平和地说:“个人事小,罢工事大,你们万不可为老叔一人坏了罢工大计!”
刘广田哭道:“先生被打成这个样子,我们于心何忍?!再说,公司敢加害先生,未必不敢加害我等?我们要和公司结结账了!”
“是的!你们……你们确该多多防范才好哇!”
刘四爷凑过一颗汗津津的脑袋:“先生,祁老六要不要敲掉?只要你说句话,我找帮弟兄摸他的老巢。”
先生艰难地摇摇头:“罪在公司。此次行刺,系周洪礼穿针引线,王子非出面参预,这二人是罪有应得!”
刘四爷大叫:“老子送他们上西天!”
先生赞许地看了刘四爷一眼:“老四,这可是杀人的勾当,事情败露,只怕老叔也救不下你的命来。三思!三思!”
刘四爷挂着血丝的眼里滚出两颗真诚的泪珠,顺着凸凹不平的脸颊流入嘴角,他毫不理会,失声道:“先生,老四这条狗命是你给的!没有你的帮持,几十年前,老四也许就冻死在谁家的屋檐下,饿毙在荒郊野地里了!没吃的时候,您供我吃的;没穿的时候,您给我衣穿;您让我住在您家,相待如宾,没有一丝一毫瞧不起的意思。您让我学好,教我做人。先生,老四不是玩意哇,每每愧对了先生的好心,吃喝嫖赌样样都干,您劝我,骂我,我也不知悔改。我常想,老四这辈子大约和先生有缘分,注定要使先生受累。万万想不到,老四还有报答先生的一天!先生,老四知道这事人命关天,可老四非干不可!权当老四还报先生的一片孝心!”
先生的眼睛也湿润了,嘴唇哆嗦了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地道:“老……老四,你……你的孝心,老……老叔心领。只是,此事还……还望再想想!”
刘四爷眼中的泪流得更急:“先生,老四父母早亡,不敬鬼神,上没跪过天地神灵,下没跪过父母高堂,今日里,老四我为您跪下了!”
刘四爷扑通一声跪在床前。
“先生,您不答应老四,老四就跪死在这!”
先生见状,挣扎着要起身,被刘广田拦住了。隔着广田粗大的臂膀,先生哽咽着道:“老四,平身!老……老叔我答……答应也就是……是了!”
刘四爷抹了把泪,站了起来,双手抱拳,向先生深深鞠了一躬,转身就要告辞。
先生将他唤住:“切记:事情要做得干净,万不可留任何蛛丝马迹!”
“老四记住了!”
刘四爷走后,刘广田和先生谈起了罢工事宜。广田谈及因先生被刺,乡绅、乡民中断了和刘家洼的联系,窑工已断粮三日。先生震怒,将那帮势利乡绅痛骂一番,最后,表示道:“好在他们并未杀死老叔,罢工老叔还要不遗余力地资助下去,直至成功!”
正说着,两个窑工匆匆赶到,问候了先生几句,便当着先生的面报告了刘广银擅自复工一事。
刘广田大惊,当即辞别先生,急忙赶回刘家洼。
就在这时,一些乡绅、乡民代表前来看望先生。这些人大都有地在坍陷区,对先生寄以重望,他们都不愿先生死,为着自己,他们也需要先生活着,哪怕只有一口气。
先生这时也几乎只有一口气了。几个小时内,他经历了几次感情上的大起大落,浑身的精力几乎用尽,他想歇一歇,闭一闭眼。然而,不行!当几位绅士在老妻的引导下走进房内的时候,先生马上意识到自己肩上的责任。他要在这关键时刻挺住,不顾一切地挺住。
确乎是关键时刻。此时,先生伟大的头脑里已产生了一个伟大的念头:趁窑工、乡民斗志旺盛之际,组织他们武力围矿,一举挤垮公司,从根本上解决一切问题。他要和这些只认得大洋的土财主们谈一谈,好好谈一谈,有人的出人,有钱的自然要出钱么!……
忍着伤口的剧痛,先生竟坐了起来。
四月八日上午,周洪礼在自家门口被刘四爷用炸药炸死。当日下午,刘广银在西窑户铺街上被黑枪击毙,已复工的部分窑工重返罢工队伍。公司的复工计划再次破产。
九日,刘四爷代表三先生向公司递交最后通牒,限公司二十四小时内答复赔地条款。当日,窑工也推出代表和公司进行最后谈判。公司以请示董事会为由,拖延时间。
十日凌晨,四千窑工、万余乡民,从四面八方涌来,武装包围刘家洼,将公司人员尽数围在矿墙之内。县知事尹文山再度斡旋,三先生态度强硬,尹自知无力左右形势,只得袖手旁观,等待收拾残局。
十一日,窑工、乡民开始攻矿,公司招架不住,遂掏出现洋二万,召请直系军阀王占元部十五团武力解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