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五在玉环面前虽有些假,却是真心要跟百顺的,她喜欢百顺,往日为百顺没少和老六斗气,今个儿独占了百顺,心理上就很快意,觉着自己胜了老六,对老六是个打击,只冲着这一点,在玉环面前装装孙子也值得。她装孙子只是暂时的,真出了小白楼,孙子自然不要再装,玉环拿她是没办法的。至于那报仇不报仇的,全是扯淡,她料定百顺不会干,也从未打算要怂恿百顺去干,她和百顺要好生过日子,干那疯事做啥?!玉环也真傻,竟就信了她,竟就到小白楼找她干爹谈了。
干爹太坏,开口就是三千块,玉环说这价太高,干爹说,嫌高你别赎。玉环偏要赎,又偏要压价,就把岳司令搬了出来。岳司令一出面,干爹没辙了,两千块写下文书,只等玉环送钱来。
偏在这当儿,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那宋大少爷来了,也要赎,且出价四千五。干爹自然想让宋大少爷赎。就让宋大少爷打通关系找了张天帅的幕僚长吴大赖子。吴大赖子是张天帅的红人,岳司令也惹不起,岳司令就退了,也劝玉环退。玉环不愿退,说,宋大少爷出四千五,咱也出四千五,人是非赎不可的,事就僵下了。
在没和百顺好之前,老五倒也是愿随宋大少爷从良的,可那宋大少爷没个和他争夺的角就不急了,如今,见玉环为自己弟弟赎人了,才急起来,弄得老五左右为难。宋大少爷为人轻浮,却有钱;百顺没多少钱,人却比宋大少爷好;老五甩不下宋大少爷,也撇不下百顺,极希望一边抓着宋大少爷的钱,一边搂着百顺,把两头的便宜都占了。
这自然不切实际。
最后,老五的天平终是倒向了百顺。促使她倒向百顺的原因有两条,其一是,她知道了玉环和百顺的家底:却原来百顺和他姐姐也是有些钱的,虽没宋大少爷那么多,也还是够她花上大半辈子的了;其二是,知道了老六在使坏。老六为了让她去做宋大少爷的花瓶,通过和自己相好的赵团长,帮宋大少爷勾上了吴大赖子。老六自己得不着百顺,也不想让她得去,她偏要气气老六,就要从百顺那良!
于是乎,老五就对宋大少爷说了:“我是不在乎钱的,就在乎个情字,百顺对我有情,我自得跟百顺,你钱再多,我也不眼热。老六喜你,你该去赎老六,老六比我俊,又比我浪,准让你受用。”这话老五和玉环说了,玉环怪感动的,就说:“老五你真好,开初我还疑你不真心呢。”老五说,“不说冲着百顺,就是冲着你,我能不真心么?我不真心真该天打五雷轰了。”又咬牙切齿告诉玉环,老六不是东西,故意跟她们作对。玉环不明不白多出了两千五,也是恨老六的,就骂老六不得好死。
老五被赎出后,一时没处住,先在国民北路租了间房子。百顺就此长在那小房子里了。玉环也常来,一边张罗着老五和百顺的喜事,一边也忙着自己和方营长的婚事,老来找老五一起上街看东西。
这可以说是玉环和百顺关系最好的时日了,姐弟俩不吵闹了,事事相让着,就连办婚事两人也让。百顺说,姐姐得先出嫁;玉环就说,她先出嫁不好,她一走,家里就没人了,百顺也就孤单了。百顺直笑,说,啥家不家的,都在一个城里住着,城也就是个大家了。玉环还坚持,一口咬定,父母不在,她就得把父母的责任都尽了。老五觉着玉环很有个做姐姐的样子,对玉环也从心里多了几分尊重,就劝百顺先把事办了,别辜负姐姐一番好意。百顺见老五也这么说,心才动了,找汤副旅长去商量。汤副旅长说,何不把两桩事一并办了,大家都热闹?
这才定下两边一起办,方方面面的准备都抓紧了。百顺想在外找房,国民北路的房子老五临时住住可以,真要作长久安排是不行的。汤副旅长却要百顺别去找了,婚后就住三江货栈。百顺不愿再麻烦汤副旅长,执意不从,汤副旅长才说,三江货栈一大半都是你和玉环的,你住在这,自是天经地义。百顺不解,汤副旅长才又把和玉环说过的话,对百顺说了一遍。
百顺去问玉环,玉环道:“这都是真的,咱爹生前死后都对得起咱,百顺,咋对咱爹你就看着办吧!”百顺没作声,玉环又说,“我原不想叫叔和你说的,他今个既说了,我也没办法,我只希望你住着那屋,能常想着咱爹。”百顺道:“我自会常想着爹的。”
回去后,百顺不安起来,咋想咋觉着姐姐话中有话,原以为姐姐越变越好了,为父复仇的事不会再提了,没想到她还记着哩!心中有事,自是寝食无味,连和老五做那事都做不好,老五埋怨,百顺就叹气,叹到后来,拿定了主意,对老五说,宁愿不要父亲留下的十五万,不住三江货栈,也不能再听姐姐的。老五听百顺这么一说,怨气更大了,大骂百顺是窝囊废。百顺以为老五也想让他去为父复仇,便决然道:“我宁守一世清贫,也得过肃静日子。”老五说:“我不让你肃静了么?杀人放火的事咱不做——你就是要做,我也不会让你做,可那钱咱得要,那房咱得住。咱凭啥不住?那都是你爹的,又不是你姐的,啥王法上也没规定继承老爹的产业就得去为老爹杀人!”百顺说:“那我愧。”老五说:“没啥愧的,我生下的儿子就是你老爹的孙子,咱替你老爹传宗接代哩!倒是你姐,一出嫁就是人家的人了,咱想咋着她都管不着。”
百顺觉着这话也不无道理,姐姐终将是外人,马上和方营长一结婚,也就管不了自己了,他和老五就是住下那房子,承继下那产业,安心过平静的小日子,姐姐也没办法。
心里那愧却总也驱赶不了,头一回想到,自己算不得男子汉。老六说得不错,并不是长根鸡巴就算男子汉了,他就不算男子汉,姐姐倒像男子汉,只可惜姐姐是女的,姐姐要是男的多好,她准会像秦琼似的,留下个万世不倒的英名,让人四处传唱。
因着秦琼,又想起了汤集和刘老板的戏班子。那戏班子最出众的几出戏里就有一出《打登州》,刘老板扮的那秦琼,最是英姿勃发,当初他试着想唱一回秦琼,刘老板偏是不许,今日却不管了,要找回男人的豪气,是非唱上几句不可的。于是便唱,以为自己站在戏台子上了,那长须遮住了脸颊上的酒涡,正面向台下捧角的看客哩!
在三家店内上了刑,
龙困沙滩难以翻身,
马渴了思饮长江水,
人到难中想宾朋。
第一家想的是那魏老道,
第二家想的是那徐茂功……
唱着唱着就泄了气。百顺自知不是秦琼,更无魏老道、徐茂功之类的宾朋可想,就对老五说:“咱还是自己找房吧。”
老五叫道:“你敢再说找房的事,我就回小白楼,也学那老六,过只让自己舒心的日子。”
百顺无奈,只得把愧疚深藏心底,卖力地去为姐姐和方营长张罗,千方百计要让姐姐高兴。他觉着,姐姐高兴了,自己才能好受点,反正这样的日子不会太长了……
姐姐和方营长的房子也赁下了,是方营长出面赁的,就在三江票号对过的街面上。百顺很热情地和方营长一起去看。房子是老式的,合共三大间,还有个大院子。方营长问百顺咋样?百顺说凑合。方营长叫了起来,说,“还凑合呢,你看这房子多亮堂,这院子有多大,在院里都能带兵操练了。”
就在那能带兵操练的院子里,玉环和方营长成了亲;这边三江货栈,百顺和老五结了婚。隔着一道街,两边的炮仗一起爆响,两边的喜酒同时开喝,一条街都闹腾起来了。
宾客来的不少,守城司令岳大江来了,许多玉环和百顺从未听说过的旅团长也来了,光玉环这一边的喜钱就收了八百多,百顺那边也有一千六七百。两边主婚的原都是汤副旅长,汤副旅长后见岳大江来了,岳大江又对玉环一口一个闺女地叫着,就让岳大江做了玉环这边的主婚人。
岳大江很感慨地对汤副旅长说:“今日为老长官的一对儿女在这把喜事办了,咱也就对得起老长官在天之灵了。”汤副旅长说:“是哩,我就此闭眼,也敢去见俺大哥了。”
也就是在这婚宴上,岳大江透露出张天心的败象来。据岳大江说,马山一战,白富林在国民革命军的配合下,打败了张天心的讨伐军,经一个多月的休整后,又作为北伐军的一部分卷土重来,孙大麻子的定国军暗中正和北伐军联系,参加北伐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北伐军在短时间里已集结了近二十万兵力于长江沿线,大有一举北上之势。岳大江问汤副旅长咋办?汤副旅长笑笑说,“这还要问我么?过去咋办,你今日还咋办么。”岳大江也笑了。
玉环、百顺和汤副旅长都没料到的是,喜酒喝到半截时,张天心的幕僚长吴大赖子来了,送来了张天心的一千大洋。吴大赖子说,张天帅原想亲临道贺,只因筹划战事脱不开身,派他作为代表尽点心意。
玉环对汤副旅长说,这一千块不要了,得让吴大赖子带回去。又问汤副旅长,她和百顺的婚事张天心咋会知道的?汤副旅长也纳闷,便问岳大江。
岳大江道:“那怪玉环自己,她为老五赎身,闹得沸反盈天,也把我和那姓吴的都拖上了,有一回在督府开会,张天心问我,我才说了这个中缘由。”
汤副旅长又问:“姓张的送钱是啥意思?难道他忘了,玉环和百顺的爹就是他杀的?”
岳大江道:“正是觉着愧,张天心才这么做的。那日他就和我说,早些年他心气太盛,枉杀了不少人,想想是很悔的。”
汤副旅长冷冷一笑:“只怕他觉着自己也要变作人家案上的肉了,才有了这悔意吧?!”
岳大江道:“先甭管这些,咱们作主,把这一千块收了,不收不行;不收,玉环和百顺日后要有麻烦。再者,张天心知悔是好事,派人送钱来,总比派个枪手来好。”
汤副旅长认为岳大江说的有理,就把岳大江的话当作自己的话对玉环说了,玉环恨恨地道,“那好,我就留下这一千块将来给他送葬。”
这日老六也来了,先在百顺那边,给百顺和老五送上了礼钱,喝了几盅酒后就到玉环这边来了,对玉环说:“姐姐,我今儿是冲你来的,不是冲百顺和老五来的。”
玉环说:“你不该来,你没斗过我,老五终是跟了百顺,没跟宋大少爷。”
老六笑道:“我才不和人斗呢,我只是觉着老五跟宋大少爷更合适,是为老五好,也是为你这姐姐好。”
玉环说:“你别叫我姐,我不是你姐。”
老六哼了一声:“我敬你,你却好歹不分,这就是你的不是了。等你为老五和百顺的事后悔时,才能看出我这一番苦心呢。”
这时,方营长走过来,要给老六敬酒。老六把酒喝了,冲着方营长妩媚一笑,说了句:“三姐要你保重哩!”言毕,也不管方营长和玉环作何反应,对着远处的什么人一声娇叫,风一般地飘走了。
玉环对老六提到的三姐有些疑惑,本想问方营长,可转念一想,大喜的日子问这事太晦气,再者,老六不怀好意是很明显的,就没去寻根刨底。方营长自然更不愿找事做,顺着玉环的意思骂了老六两句,也就算了。
喜事办得还算圆满,除了张天心一千块大洋带来的阴影,和老六带来的一点小小的不快,其它都还说得过去,玉环和方营长,百顺和老五,在分别送走吃喜酒的宾客后,都想到了各自图谋的今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