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辰来了。
那个时辰就要来了。
我已经看见那个时辰了,那是一个恶时辰。
我现在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双手,那双手正在向我靠近。那双手有点凉,我已感觉到了凉,那凉是红色的。那凉慢慢地移到了我的脖子上,而后是一股蛇的气味,我闻到了一环一环的蛇的气味。那气味缠在我的脖子上,我就吐了。我吐出的是我的舌头,我一点一点地往外吐舌头,我吐出的是一只紫颜色的舌头,我的舌头正在变紫。我感觉到我舌头上有一团麻叶的气味,我的胃里也有了麻叶的气味,我的胃里有一股一股的饭往外冲,可它们已经冲不出去了,那双手把“门”卡住了,它们出不去了。接着会有星星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看见了一丛一丛的星星,那些星星是金色的,金色的星星从我的头上冒出来又落在我的眼前。我的眼睛在有了星星之后就开始发胀了,我的眼一圈一圈地大起来,我的眼成了两只发大的鼓,鼓里晃着星星和一条盘在我脖子上的蛇。再往下我就成了一个面袋,我倒在地上的时候成了一个面袋……
这时候,又有一把剪子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看见那剪子慢慢弯下身来,晃晃地亮在我的眼前,紧接着我左眼上就有水流出来了,我眼眶周围流出了一股红水,一股火辣辣的红水,红水把我的眼睛流出来了,红水把我的左眼送到了眼眶外边。一只手贴了上来,那手上有一股红色的蝎子味,那红色蝎子捏着我的眼放在了水池边上,而后又是我的右眼。当那剪子的气味出现在右眼上时,我的右眼就慌乱地滚出来了,我的右眼骨碌骨碌地掉在了地上,掉在了一片树叶的旁边。很快就有手伸下来,那只满是蝎子气味的手先是捏起了那片树叶,用树叶包着把我的右眼捏了起来。我的右眼在涩涩的干树叶里夹着,被放在了桌子角上……
我看见我的左眼完了,我的左眼变成了一股水,散在了水泥地上。我的左眼被一只胳膊肘撞在了地上,而后是一脚,狠狠的一脚,那脚踩在了眼睛上边,踩出了一股呼呼哧哧的喘气声。在喘气声里,我的左眼成了一股空气……
我身上的肉和骨头分家是一小时以后的事。那两只手把我的眼睛剜出后休息了一个小时。在这一小时里,屋子里到处都是喘气声,喘气声随着挂钟的声音嘀哒嘀哒地走着,走出一片水红色的血腥气。一小时后,我的身上的肉开始一块一块地进入下水道。我看见了一把刀,那是一把从商场里买回来的不锈钠菜刀,那把新买的菜刀先在我的脖子上试了一下,割出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口子。那口子很凉,那口子上有一股黄油的气味。而后那刀就朝下边去了。刀伸在我的脚上,刀是从我的脚开始的。我的脚趾被刀分成了一个一个小趾头,那些切成小块的脚趾顺水流进了下水道;接着是我的腿骨。我的腿骨有点硬,砍腿骨时很费了一些时间。我的腿骨开初被截为一寸一寸的,每一寸都有很多肉末飞出来,飞出一股梆梆响的湿柴禾味;后来就烦了,那声音也烦了,声音越来越乱,乱成了一团蜂窝样的碎肉……
十二点钟的时候,我只剩下一只眼睛了。这时候,我的身体已经被冲进下水道里去了,我的身体和带有羊膻味的污水混在了一起,成了红蚊子来年的食品。而我只能在树叶中再生,我成了一只夹在树叶中间的眼睛……
新妈妈的眼睛已经发红了。新妈妈的手已经变成了红颜色的手,新妈妈的手在发出一种红颜色的光,那光已深到我眼睛里去了。我知道我无法阻挡她,在一个小时之后,我无法阻挡那红颜色的光,因为那是一种可以使我再生的光。我可以在树叶中再生。我扔掉身体之后,就可以成为空气中的一部分了。我可以完完全全地进入空气之中,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城市的上空飘动,我可以不再怕针,不再怕任何东西。我渴望扔掉身体,我早就想扔掉人身了,我不想再当人了,我不要做人。我只要做一片树叶,一片氏有眼睛的树叶,一片可以看这个世界的树叶……
新妈妈正在向我走来,新妈妈脸上带着伪造的米黄色笑容向我走来。她是来掐我的脖子的,我知道她要来掐我的脖子。她已经把爸爸吃掉。爸爸坚持不离婚,她就把爸爸的魂儿吃掉了。爸爸是她吃掉的第五千男人,也是最难吃的一个男人。因为爸爸身上也有那种“涩格捞秧儿”的气味,所以爸爸能坚持到最后。爸爸没让她顺利地拿到那张纸,爸爸在一片“碎”里坐着,没有了魂灵的爸爸成了一摊烂泥,可他始终没有给她那么,一张纸……
新妈妈说:“你知道我没有怕过任何人。我谁也不怕。你会同意的,我相信你会同意……”
新妈妈说完就向我走来了。新妈妈从碎成一片垃圾的家里走出来,走出了一股猩红色的气味。她带着这股气味快步从街上走来,开了“特异功能诊所”的门,她已经不需要这个诊所厂。我知道她就要走了,她不需要这个诊所了。她走到我的面前,伸出手说:“来,我给你量量脖子,让我给你量一量脖子……”说着,她的手就伸到了我的脖子上,先是轻轻地掐了一下,她笑着说:“太细了,不该这么细,真不该这么细……”而后她又说:“你别这样看着我,你别看我,你一看我,我就头疼,我脑子眼儿疼。我谁都不怕,我就是有点怕你,我只怕你一个人。所以你别怨我。你为我挣了那么多‘人头纸’,我就耍走了,你别怨我。你闭上眼睛吧,闭上眼就不疼了……”
而后,新妈妈就勇敢地把那件事情做了,就像我看到的那样,她把事情做了……
新妈妈做完后洗手洗了很长时间,她一直在洗那双手,她把手洗得很红,洗出了一股红萝卜的气味。接着,她从从容容地回到那个垃圾家,走到了爸爸的面前,微微一笑,她的笑里带有一点点桃红色的顽皮,她说:“把那只扣子拿出来吧,我现在给你缀上。”她接着又说:“你不相信是不是?”说着,就从地上拾起那只扣子,那只扣子在地上扔了好多天了,她竟然一下子就找到了。她把扣子捡起来,宽宽地坐下去,拿着爸爸的那件西装一针一针地缝起来。她缝得非常快,她很会用针,她手里的针上挂着一条红颜色的线,针在扣子上飞来飞去,飞出了一股甜丝丝的小蜜蜂气味。只几下她就缝好了,而后她用牙轻轻地把线头咬断,说:“好了,我给你缝好了……”说着,她站起身来,盯着瘫坐在椅子上的爸爸,很温和地说:“你现在该答应了吧?我已经把你女儿做了,你看看这只眼睛,这是你女儿的一只眼睛,我把它踩碎了。我想你是该答应了……”
我看见爸爸是想站起来,爸爸看见了一只包在纸里的黑色的水泡泡儿,那只黑水泡泡就扔在他的面前……可他站不起来了,他是彻底地被新妈妈粉碎了。他只是像蚊子一样喃喃地说:“我,我,我,我,我,我……同意了。”
新妈妈说:“我就要你这句话,有这句话就行了。那我走了……”
可新妈妈还是忘了一件东西,她把我的右眼忘在桌边上了。我的右眼夹在一片树叶里,我的魂儿也夹在这片树叶里,我就这样成了一片长有眼睛的树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