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了一双手。
夜里的时候,我常常看见一双手。这双手正在向我靠近,我看见它慢慢地在向我靠近。可当我一睁开眼,它就不见了,眼前什么也没有了。有时,我还会看见一片树叶,我看见树叶上镶着一只眼睛,那竟是我的眼睛,我看见我的眼睛随着树叶在空中飘荡……有时,我还会看到一个数字,那数字也在向我靠近,那个数字一直在我眼前旋转,分不清是“6”还是“9”,而后它就重叠了,我看见它渐渐地重叠在一起,那是两个数,重叠之后就是两个数了。可我仍然分不清是两个“6”还是两个“9”……
每当这些幻觉出现之后,我的脖子就痛起来了。我的脖子火辣辣的,上边有一条紫红色的线,我看见那条线在变化,在变化中红色逐渐消退,紫色在加重,变成了一条青紫色的印有花纹的痕迹,那很像是什么东西爬过的痕迹。而喉咙里就有了很多的棉花,喉咙里出现了一团一团的紫色棉花。我很想把这些棉花吐出来,我一直想把这些棉花吐出来,可我就是吐不出来。我吐出来的只是一些饭粒,那是一些新妈妈吃剩下的饭粒……
我有点害怕。不知为什么,我很害怕。可我不能说,我不知道该给谁说。也许是我给人看病看得累了。新妈妈最近规定我一天看四十个(她需要更多的“人头纸”),我太累了。和新妈妈是不能说的,和爸爸也不能说。爸爸最近几日像傻了一样,他总是木然地坐在那里,嘴里反反复复地念叨“扣子”,他说:“扣子,一个扣子……”
新妈妈和爸爸的争吵是从一只扣子开始的。那是一只缝在西装上的驼色有机玻璃扣子。那只扣子在吃饭的时候掉了下来,没有谁碰它,它就掉了。它从爸爸的身上掉下来,发出了瓷灰色的响声,而后它骨碌碌转着,落到了新妈妈的脚旁。新妈妈一脚把它踢到一边去了!爸爸看了新妈妈一眼,然后弯腰把它捡了起来。爸爸把捡起的扣子放在桌上,说:“我下午还要上班。你吃了饭给缝上吧。”
新妈妈看了爸爸一眼,说:“我没空,你自己缝吧。”
爸爸不高兴了。爸爸说:“你怎么了?一只扣子,你不能给缝缝……”
新妈妈说:“你说怎么了?我累了。”
爸爸说:“一个扣子,也就是一个扣子,能累着你吗?你最近……”
新妈妈把筷子“啪”地往桌上一放,说:“我不想缝,我不愿缝,我就是不给你缝……”
爸爸说:“不像话!太不像话了……”
新妈妈厉声说:“你说谁不像话?”
爸爸说:“我说你不像话。一个扣子……”
这时候,新妈妈站起来了。新妈妈冷笑着站起来,抓起饭碗摔在了地上!新妈妈说:“我就是不像话。你今天才知道我不像话……”
爸爸一下子愣住了。爸爸手指着新妈妈,张口结舌地说:“你,你不缝,不缝算了。你你摔碗干什么……”
新妈妈说:“你说干什么?不过了,不想过了……”
爸爸气愤地说:“你,你说什么?你你再说一遍?!”
新妈妈昂起头,声音坐发出了种胡椒的气味,那气味里挂着许许多多的商标,我看见那声音里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商标,商标像旗帜一样在房间里四处飘荡:“再说一遍也是不过了。我告诉你,从今天起,我不过了……”
爸爸就这样被那些“商标”赶走了。爸爸在“商标”里成了一个掉在地上的“扣子”。我看见爸爸很快地滚到了门外,站在门外的爸爸边走边说:“好好,我不跟你吵,我不跟你吵……”
这时候,新妈妈也跟着追到了门外。站到门外的新妈妈,脸上出现了柠檬色的微笑。新妈妈说:“老徐,别走,你不要走。走了你会后悔……”
爸爸的声音却滚动得更快了,爸爸的声音像是装上了轮子:“我不跟你吵,我不跟你吵……”
扣子是有罪的,扣子在它不该掉的时候掉了下来。扣子上有“红蚊子”的气味。我在那颗扣子上闻到了“红蚊子”的血腥味,扣子已被“红蚊子”吃掉了,扣子成了“红蚊子”的化身。扣子一掉就掉在了新妈妈的心里。在新妈妈正需要这只扣子的时候,它就掉下来了。于是,新妈妈与爸爸的战斗从这只扣子开始。一连三天晚上,她他们都在为这只扣子作战。新妈妈从此不再睡觉了,掉下这只扣子后,新妈妈夜里就再也没有睡过觉。她不睡也不让爸爸睡,她的眼睛一到晚上就显得特别明亮,她的眼睛在午夜里能发出猫样的叫声;她的嘴像是一个滚动的轮子,不停地在爸爸身上碾来碾去,碾出一片碎玻璃的气味;她的牙齿能在夜里发出很强的绿光,磨出一片“咝咝咝……”的声响。在新妈妈的声音里,爸爸开始后退了。爸爸在声音里节节败退。穿着白色衬衣的爸爸一次次像俘虏一样被新妈妈从床上拉起来,他的衬衣已经被新妈妈扯烂了,他的衬衣就像是一面零乱不堪的白旗,爸爸架着“白旗”狼狈不堪地说:“不就是一个扣子么。我说你什么了……你想怎样?你还想怎样?”这时,新妈妈的声音一下子燃烧起来了,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中华鳖精”的气味,那气味里跳出许多个伞状物,伞状物里撤下的是一片一片的红色气浪:“我告诉你,我实话告诉你,我不想过了,我不愿过了!就两个字:离婚!你离也得离,不离也得离……”
爸爸不再吭声了。爸爸听了这两个字之后,一声不吭,就那么坐着,像傻了一样坐着。停了很久很久。爸爸开始求饶了,爸爸求在一个“婵”字上。过去爸爸从来没有说过这个“婵”字,那时爸爸把这个“婵”字锁在心里,爸爸一直把这个字锁在心里。现在他终于喊出来了,他很艰难地吐出了一块“红肉丸”。我看见他吐出来的是一块鲜红的肉丸。爸爸说:“婵,就为了一只扣子么,就为了一只扣子……”
新妈妈响亮地说:“对了。就为这只扣子。我什么都不为,就为这只扣子。我就是为一只扣子……”
爸爸悲伤地摇摇头说:“我不离。我不会跟你离的。我也不能再离了,我不能一次一次离……”
这时新妈妈把袖子捋起来了,她无比勇敢地捋起了她的袖子。新妈妈说:“姓徐的,你睁开眼看看,你看看这是什么?这是刀伤!静脉血管我都割过两次了。我死都不怕,还会怕你吗?!你要是个男人,就痛痛快快地离。你要不是男人,那咱贿熬了,看谁能熬过谁……”
爸爸身上突然出现了“涩格捞秧儿”的气味,我闻见爸爸身上有了“涩格捞秧儿”的气味。爸爸仍然很坚决地摇摇头说:“婵,我绝不离。为一个扣子,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离。你再想想吧。你再想想……”
新妈妈竟然笑了,新妈妈的笑里跳出了许多紫红色的蒺藜,那些蒺藜网在她的笑脸上,网出一层凉飕飕的薄荷味。新妈妈笑着说:“老徐,你不离是不是?你没种是不是?那好啊,那很好。那你就听着吧。从今天晚上开始,我就给你讲我的男人。我告诉你,我不只你一个男人,我有很多个男人,我现在也有很多个男人,只要你愿意听,我天天晚上给你讲……”
爸爸嘴里喷出了一口血,爸爸的声音有一股死鸡子的气味,“你无耻!”
新妈妈仍然笑着说:“是呀,我无耻。你现在才知道我无耻?既然知道我无耻,你还死缠着我干什么……”
“扣子夜晚”是“锯声夜晚”的引线。从第二天晚上开始,新妈妈的声音就变成了一把锯。(新妈妈在白天的时间里仍精神百倍地去收病人的“人头纸”,她从来没有瞌睡过。她在检验“人头纸”的时候,总是两眼放光,她能用自造的光把纸里藏着的“人头”照出来。而一到晚上的时候,她就成了一把能自动发出“二重混合”声音的电锯。)她能同时锯出两种声音: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声音……这种声音有一种很脏的气味,这种声音里有一股变馊了的肉味,这种肉味又像是在各种颜色里滚过,沾满了五颜六色的细菌。细菌像锯末一样从爸爸的头上撒下来,我看见爸爸在新妈妈的声音里先是变成了一截一截的木头,爸爸被新妈妈的声音锯成了木头,而后又成了一堆沾满各种颜色的碎肉。我看见“碎肉”在新妈妈的声音里摇摇欲坠,“碎肉”被声音分解了,“碎肉”在声音里一块一块地腐烂。这又是无声的,没有爸爸的声音,我始终没有听到爸爸的声音。爸爸被锯开之后就再没有声音了。爸爸坐在那里,始终抱着“涩格捞秧儿”的气味,爸爸用“涩格捞秧儿”的气味来抵挡那可怕的锯声,那种很苦的“涩格捞秧儿”味成了爸爸唯一的法宝。爸爸的心躲藏在“涩格捞秧儿”的气味里,他的心在这种气味里进入了冬眠状态,进入冬眠可以出现“熊气”,爸爸一直靠“熊气”维持着。报上说,“熊气”是一种大气,“熊气”能让人进入“无我”境界,能练成“熊气”的人必须具备非凡的耐力。爸爸在这些“锯声之夜”里果然练成了“熊气”……然而,每到零晨五点的时候,爸爸眼里就熬出了血腥味,每到这时候,我就能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这时爸爸会说上一句话,这是他重复多次的一句话。他睁开眼睛,说:“婵,我绝不离。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离。你能说出别的原因么?没有任何原因,为了一只扣子,我不离……”
新妈妈那钝了的、经过一夜磨损的锯声马上又“灿烂”起来。新妈妈的声音由细齿的“带子锯”变成了粗齿的“圆盘锯”……新妈妈的心里的蛇头是向着南方的,我看见新妈妈的蛇头一直向着南方。新妈妈是为南方而锯。新妈妈锯声不减,脸上的鲜艳也不减,一直闹到天明的时候,新妈妈仍然能保持面部的鲜艳,在一片臭烘烘的声音里鲜艳。在锯声停歇之前,新妈妈也有一句话,那也是她多次重复过的话。新妈妈说:“徐永福,我告诉你,就为这只扣子,我什么都不为,就为这只扣子。我死都不怕,还怕你么?你有种你站起来把我杀了!你要不离就把我杀了……”
病例五:
这是一个“口号人”。
我发现他是“口号人”。他坐下的时候喉咙里含着声音,他的声音是带“!”号的,带有一串“!”。这些“!”一直在喉咙里含着,看样子已含了很久很久了。他很想把那些“!”吐出来,可他吐不出来,所以他的声音很小。他的声音像旧式蚊子一样,“头儿”很细,一丝儿一丝儿的。他说话的时候还带有一股棠梨的气味,是那种涩沙的小棠梨味。他说:“我喉咙里痒,我喉咙里很痒。我的喉咙就像是在辣椒里泡着一样,又辣又痒。我每天都得用手卡着喉咙。用手卡着,稍稍好受一点……”
我看着他的喉咙,他的喉咙里长满了肥大的“!”号。他的嘴很大,他嘴里的空间也很大,他一定是靠嘴生活的,我看出来了,他曾经是靠嘴生活的,因此,他嘴里存活着一些旧日的细菌。这是一些上了年纪的细菌。细菌老了,细菌正在溃烂处缓慢地蠕动着,走着一条由紫变灰再变黑的路。他的声带也旧了,他的声带已经失去弹性了,他的声带上有很多磨擦出来的印痕,经过无数次高强度磨擦后,声带成了一根长了灰毛的软面条。我终于看见了他的喉头,他的喉头被压在“!”号的下边,他的喉头上挂了许多紫红色的气泡。气泡也是旧的。气泡上面亮着一些时间的标志,气泡下面却是一个紫红色的小肉瘤。肉瘤里存放着一些旧日的声音,那都是一些高强度的声音。最早的声音是从“1966”上发出来的,我在上边看到了“1966”的字样。“1966”上跃动着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像蚂蚁一样涌动着的人头。人头上飘动着一个红色的声音,一个年轻的红色声音从人头上炸出来,炸出了一股狮子的气味。那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广场,我看见了广场,声音是从广场上发出来的。在广场上,声音一跃而起,飞到了飘扬着红色旗帜的主席台上,那是一连串的“打倒”和一连串的声“脚”,我一共看到了十八个“打倒”和十八个声“脚”……那声音像飓风一样从广场上刮过,刮出了一股强大无比的脚臭气。人们立时就醉了,广场上的人全都醉了,人们在“第一强音”里醉了。人们从来没有听过如此高亢的声音,那声音当场就杀掉了一个胆小的人,那声音把一个跪着的胆小者从台子上扔了下来,扔出了一片应和的欢呼!而后是醉浪一样的人头,人头在声音里波浪起伏,炸出了海浪一样的呼啸……接着声音坐在了人头之上,声音在人头椅上摇来摇去,摇出了一朵小小的粉红浪花。粉红说:“你就是雷,你是我的雷。从今后,我就叫你雷……”这是喉咙的第一次辉煌。那个最大的气泡里记录着喉咙的第一次成功。这时候他已经开始成为“口号人”了,他的声音被一双眼睛看中,于是他就成了一个街头“口号人”。他的声音在街头上响起的时候,后边总是跟着许多“胳膊”,在长达三年的时间里,总有树林一样的“红色胳膊”跟在他的身后。当然还有声音赢来的“颜色”,“颜色”也紧紧地跟着他,“颜色”把胳膊高高举起,嘴里却念着:“雷,我的雷……”
接着是声音的第二次辉煌。我在气泡上又看到了“1971”的字样,那上边显现出来的数字是“1971”。我看见他在“1971”融进了一片麦苗绿,这时候他已经成了一个“口令人”。他穿上军装后,就完成了一个从“口号人”到“口令人”的过渡。他的声音最先是被团长发现的。在他当兵三个月后,一次上操的时候,他的声音被前来检查工作的大肚子团长拾到了。那天,由于班长喉咙痛,让他来代替班长喊操。他的洪亮的“一、二、三、四……”引起了团长的注意。团长带着人来到了他的面前。团长说:“同志们好。”他马上领喊道:“首长好!”他的“首长好”声震八方,整个操场里到处都回荡着“首长好”的余音。那余音像皮球一样在广阔的操场上弹来弹去,弹出了一股烫面饺子的气味。团长笑了,团长很高兴,团长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好。小伙子挺胖呢啊……”他只是稍稍怔了……下,紧跟着又领喊道:“首长胖!”他的“首长胖”再一次在操场上滚动起来,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滚出了……片橡皮鼓样的回响……回响下又是一片绛红色的声浪。团长哈哈大笑。团长笑着问:“你叫什么名字啊?”这一次他的声音小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报告首长,我叫雷振声。”团长“噢”了一声,这一声“噢”出了一股面面的甜瓜味。第二天“首长胖”就成了本团的第……口头禅。团部大院里到处都流传着“雷振声”和“首长胖”的口语,“首长胖”的口语使他名扬全团……四十七天后,他的声音再次显示了威力。那是军长来团里检阅部队的时候。那天,当全团官兵集合在大操场上接受检阅时,“面甜瓜味”灵机一动把他叫了出来,让他来代替值星参谋喊操。这次他终于亮出了他在万人大会上的实力。他的“立正、稍息、向右看齐……”具有极强的穿透力,一声就把一千多人的团队喊成了一根直溜溜的棍子!紧接着他的声音像签子一样串在一千多个魂魄上,“一二、一二……”地扎出了全军的最佳队列……操完后,军长说了一句话,军长说:“不错,口令不错。”军长的一句话,使他彻底地成了一个“口令人”……年之后,他的军装由两个兜变成了四个兜,是他的声菏使他得到了四个兜,他成了本团唯一的排级口令干部。每到出操的时候,他的声音就出现了,他的声音自然是本团本军的“一号声音”。他也常常站在山头上练习,他的“喊山练习”直到越过五个山头、喊出酱油味为止……
再往下是“1975”,“1975”是声音被封住的日子。在“1975”里,他队部队回到了城市。这些日子是有颜色的日子,他在城市里获得了颜色,却丢掉了声音。这时候有人喊“雷”了,“雷”被喊成了“老雷”,九年之后,粉红变成了绛黄,“雷”也喊成了“老雷”。喊声里的颜色于了,喊声里失去了很多水分,也失去了很多热情。我在这个时间里看见了一个牌广,这是一个挂在楼房前边的牌子,牌子上写着“环境卫生管理处”的字样。这时候他的声音进入了“环卫阶段”。他的声音在“卫生”的阶段里开始被分割,他的声音被隔在一个一个的房间里,隔在房间里的声音总是碰在墙壁上,一不小心就撞在墙上了,撞出了一片白眼,他的声音总是在房间里碰到白眼。于是声音开始小心翼翼,声音不得下降调,声音变成了躲来躲去的小鼠。这时他想出了一个办法,他把声音泡在茶杯里。一走入房间,他就把声音藏进茶杯,这样,声音就很快染上了茶叶末的气味,那也是一种绛黄色的气味。绛黄色的气味具有很强的腐蚀力,它一日一日地浸润着声带,慢慢就把能翻五个山头的声带泡软了,泡出了一股麻婆豆腐的气味。这时喉头开始发痒,他总是觉得喉头上有一股猩红色的声音。他很想把声音吐出来,只有吐出来才会好受些。可他却没有地方吐,他无法吐。后来有了一个气泡,那是一个很小的气泡,也是声音的最后一个亮点。那次机会使他有了发声的借口,那是处长让他找一个人,处长有急事让他找一个人。他一连走了三个房间都没有找到,他很高兴没有找到,接着他就用声音去找,他终于获得了使用声音的权利。他只喊了一声,只一声就把那人找到了,那是“陈天奎”三卜字,他送出的三个字依然不同凡响,“陈天奎”三字一发出来就连续穿过了五层楼的一百九十八扇窗户,两干四百七十六块玻璃,直达那人的耳朵……紧接着就有很多头从窗户里探出来,一个个脑海里都出现了地震的信号。而后是一片喝斥声:“你干什么?你疯了?这是机关,你想干什么……”从此,在有茶叶味的房间里,声音一次次受到指责,声音被彻底封死了,声音只好重新埋在茶杯里,间或发出绵羊味的哼哼哈哈。他的“!”号在喉咙里……一串一串地卡着,他很难受。
声音的第三病期是从一天晚上的“管制”开始的。从那天晚上起,夜也被封锁了,夜晚成了无声的夜晚。当声音在白天失去功能之后,曾经有一段时间他把声音转入了地下,这时候他成了一个声音的地下工作者。这是从一栋楼向另一栋楼的转移。回家后,他试着把声音用在女人和儿子身上。我看见了从晚上发出的声音,那声音已经降调了,虽然声音一次次地降调,可仍然遭到了全楼住户的询问。每天女人上班时,就有人问:“你们家夜里吵架了?你们两口天天夜里吵架吗……”终于有一天,女人忍不住说:“够了,我听见你说话脑子眼儿疼!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有什么你上班去说,别在家里叨叨。我受不了了!你再这样咱就不过了……”于是,声音就哑了。哑了的声音开始生虫,我看见声音里生了很多绛红色的小虫。小虫一群一群地在他的声带上繁殖,爬出一片一片的蜂窝样的小洞。这时喉咙里的旧病和新洞联合在了一起,旧了的声带在茶叶里失去了韧力后,紧跟着就是快速腐烂,这样瘤子就长出来了。那是一个紫红色的瘤子,在紫红色的瘤子里,埋着一些灰黑色的声音。这时他的喉咙里出现了一窝一窝的马蜂的气味,那气味蜇得他碰头,疼的时候他就撞墙,我看见他一次次地撞墙。他也曾想把这些声音施放出来,没人时他想悄悄地放出来,可墙壁又成了他的敌人。到处都是墙壁,墙壁无处不在,墙壁总是把他的声音弹回去。他刚一张嘴发声,墙壁就把声音弹回来了,发出去的少收回来的多,墙壁的反弹力反而大于他的声音,他不得不重新把声音吞回去,他吃了很多带砖的声音。这样病情就越来越重了……
我看着他。我看见他用蚊子样的声音说:“你帮帮我,你帮我把声音找回来。这会儿我女人醒过劲来了。她说,要早知道这样会生病,我就不拦你了。我再也不拦你了。她说等我好了,就让我去做生意,现在兴做生意了,她说让我摆一个小摊,让我可劲吆喝……”
我知道我能把他的瘤子去掉;我的目光可以把他喉咙上的瘤子割掉。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保住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太旧了,他的声音已经变质了,他的声音是跟瘤子连在一起的……不过,我想试一试,我想我应该试一试。
当我用目光盯着他时,我听见他又用蚊子样的声音说:“凉,我感觉凉,非常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