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秋 八月十七日

李佩甫Ctrl+D 收藏本站

中午,科长来送饭了。饭是科长做的,科长正在学习做饭。

旧妈妈打开饭盒看了看,眼里有了一股焦糊气。她说:“你看,米饭做成一盆浆子了。你老是添水多,你怎么老是添水多……”

科长翻开眼皮看了看,没有吭声……

旧妈妈说:“算了,算了。你去给我买碗烩面吧。”说着掏给科长一张“人头纸”。

科长把钱接过来,扭头走了……片刻,他又走回来,说:“一碗两碗?”

旧妈妈看了看我,说:“这还用问么?明明不吃辣的。”

我看见科长在心里骂了一句,就又扭头走了。一会儿工夫,科长端回来一碗热腾腾的烩面……

科长是在旧妈妈吃饭的时候开始偷“人头纸”的。我看见科长走进里屋,背过身来,脸对着我和旧妈妈,先是两手背在身后,接着又伸出一只手点烟。在他点烟的时候,却用另一只手悄悄地捏着一根火柴棍粘放在小箱里的“人头纸”……那火柴棍上有胶水,我闻见那火柴棍上有胶水的气味。他已经粘了很多次了,每次他都能粘出一张两张来。我知道他总共已粘出三十六张了。他来送饭时,趁旧妈妈不注意,先后粘了十一次,粘出了三十六张爬满细菌的“人头纸”。他把粘出来的“人头纸”偷偷地塞进鞋里,而后提上饭盒就走。他走得很慢,走出七步之后总要回头看一看,这是他的习惯。只要他身上带有“人头纸”,他就会习惯性地回头看看。这时候他身上会有一股女人的气味,每当他回头的时候,他身上就会漫出一股女人的气味。他走路的姿势也在变换,我发现他走路的姿势也开始变换了。他的身子有“态”了,他走出了一种女人才会有的“态”,这种“态”是拧出来的,身子拧得时候才会这样。我知道这都是那些“人头纸”的缘故,是那些“人头纸”垫高了他的鞋跟。

旧妈妈每天要数一次“人头纸”,她总说,怎么不对呢?怎么会不对呢?可她还是一遍一遍地数……

晚上的时候,我看见科长躲避着一处处的灯光,一扭一扭地在暗处走着,他要到厂长家去。我知道他要到厂长家去。我听见科长一边走一边说:“这么一个小脸,我不要了。我要这么小的一个脸干啥……”他头上顶着的是一些用“人头纸”换来的礼品(那是两箱“健力宝”和两条“红塔山”),这时他的“脸”显得很大,像“山”一样大,他就这样顶着“山脸”迈进了厂长的家门。开初的时候,他没有说话。他一句话也没说。他仅仅是用眼睛下跪,我看见他的眼睛跪在了厂长的门前。他的眼睛在厂长门前大约跪了有十多分钟,而后门就开了。他是把门“跪”开的。这时门里亮出了一张“钢筋脸”,厂长的“钢筋脸”在门口沉默了有一分钟的时间,渐渐就有了热芝麻一样的笑,那笑很烫,那笑一粒一粒地炸着。厂长说:“来吧,进来吧。”说完,厂长扭头就走回去了。科长跟在厂长的屁股后边,一扭一扭地跟着走。厂长家的人全都是冷脸,一片一片的像玻璃一样的冷脸……科长像是走在碎了的玻璃上。走进里间的时候,厂长扔出了一颗豆子:“坐吧。”科长慢慢地把“山脸”卸下来,把半个屁股镶在沙发边上,沉默了一会儿,说:“厂长,我一直想找你,很长时间了,我想找你说说。那些事儿……”厂长点上一支烟,把脸存放在烟雾里,吐出了一片雾腾腾的话:“算啦,不要再提了。过去了,我是不会计较的。”科长说:“我知道你肚量大。你虽然不计较,我心里不好受。可我在宣传科,一直是受书记的直接领导……”突然就有了一声闷响:“不要再说了。你不用解释”,科长的声音也跟着高了,科长说:“我知道事到如今解释也没有用。我是想给你送一件东西……”厂长说:“什么东西?你还有什么东两,你说吧。”科长说:“我这里还放着一个记事本……”厂长笑了,厂长脸上浮出了淡淡的笑,厂长的笑里渗出了!山楂糕的气味。厂长说:“噢,噢。该告的都告了,该说的也都说厂,还有没了的事情么?”科长马上说:“这是书记的,这上边记的都是书记的……”

厂长的脑海里跑出了一只猫,我看见厂长的脑血管里藏着……只猫,猫说:“炳章,你是个有心人哪。”科长说:“咱们共事二十多年了。那时候,有些事情我不便说……”猫说:“你有什么要求?你有什么要求你说吧。”科长说:“我还是想工作,我这人是个干工作的人,这你也知道……”猫说:“别的呢?别的你还有啥想法?”科长说:“人是活脸的,我有个脸就行。我就要个脸……”猫笑了笑说:“别的我不能给你,脸可以给你。”科长说:“我不说感激的话了。我不多说感激的话了。你看我的表现吧。”猫说:“炳章,这事不难。我看这事不难哪。可是,有一条……”科长说:“你说,厂长你赌说了。”这时,猫不见了。猫出溜一下就不见了。厂长的脸上又慢慢跳出了一些“芝麻”,“芝麻”转眼之间变成了一片烟雾。厂长站在烟雾后边说:“我不要求别的,我只要求你把这个本子拿给老耿看看,让老耿在上边签个字。别的事都好说。”科长没有话了,科长很长时间说不出话。科长慢慢地站了起来,科长的“瓦刀”上挂满了一线一线的小水,科长身上有了一股尿的气味。科长说:“厂长,你羞我呢。我走到这一步,已经没什么脸了,你还羞我……”厂长说:“王炳章,我实话对你说,你这样我就更看不起你了。你想我会用你这样的人吗?说得难听一点,我用狗也不会用你。你这是品质问题。品质……”科长说:“我想尿,我真想尿在你这儿……”厂长慌忙说:“你干什么,你想耍赖吗?”科长说:“你知道什么叫品质么?我给你说说品质。我过去就是太品质了才走到这一步的。那时候老耿是我的领导,老耿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如果你不健忘的话,那时你也找过我,你让我揭发老耿。你记不记得你让我揭发老耿时说的话?那时候我没有揭发,你们都是领导,你说让我听谁的?不错,我当时是听了老耿的。那其实是品质让我听的,如果不是品质,我也许不会听。我现在才明白,权力就是品质。你有权了,所以你才强调品质。”厂长又坐下来了。厂长坐下来,吸着烟说:“似乎也有些道理。你说下去……”科长说:“厂长,事到如今我再品质一回吧。我豁出来再品质一回。厂长你说实话,当时告你的材料都是假的么?那里边有哪一条是假的?”厂长说:“这个我不能说,我说了也不算。不是有调查组么?调查组不是有结论么?”科长说:“那些事情你心里清楚,我也清楚。太清楚就无法让人品质,所以你也别再说品质……”厂长说:“你还可以反映,你继续告么。”厂长突然又笑了,厂长说:“是。你说的也是,我是品质有问题。我实话告诉你,我品质上也有问题。品质不好的人就不好再用品质不好的人了吧?这也是一个辩证。品质不好的要用那些品质好的;而品质好的才会用那些品质不好的……对不住了。”科长眼里突然有了泪。科长转过身去,在眼上擦了一下,而后慢慢地往外走去。厂长说:“炳章,东西,你的东西提走。”科长仍是慢慢地往外走着。厂长又说:“你要不拿,明天我就送到厂里去,开全厂职工大会让人看看……”科长扭回头说:“厂长,你做绝了……”厂长说:“我就是做绝了。”科长说:“那你就让人看吧。我脸都不要了,还要东西做什么……”科长刚走出来,门“嘭”一声就关上了。这时,科长又转过身去,科长尿了,科长是蹲着尿的,科长蹲在地上,对着厂长的铁门尿了一泡!

在那一泡尿之后,科长的新脸诞生了。我看见了科长的新脸。科长的新脸是橡皮做的。科长新脸的最外层包着一层无色的钢性橡皮。科长是在厂长家完成了新脸的制作过程的,那是一种极其痛苦而又极其复杂的制作过程,因此科长出了很多汗,科长浑身上下充满了汗气和尿气,科长的裤子湿了。而门口那一泡尿则是最后的浇铸,科长是在那一泡尿里获得新脸的。

科长高举着那张再生的新脸,在夜色里走得非常轻松。我看见科长提着裤子很轻松地走下楼去。他走出了一片哗哗啦啦的麻将声。在麻将声里,我听见他反反复复地说:“爷来了,爷来了,爷我来了……”这时候他的脑海里注满了“爷”的词语,我看见许许多多关于“爷”的词语源源不断地输送到他的舌头上。他的舌头显得很大,他的舌头甩出了一股股很粗壮的红色气息。他先是大步走向绿城广场,我看见他在绿城广场里一连走了三圈。在走第一圈时,他站在三十米外的地方,对着两个站在暗处、双双搂抱在一起的年轻人大声喝道:“干什么?干什么?回去!回去去!”下子就把那对年轻人吓走了。走第二圈时,我看见他站在二十米外,又对着一双坐在靠椅上的年轻人喊道:“带那个了么?没带那个回家×去!在这儿×什么……”吓得两人推上车子就走。走第三圈时,他已变成了一个打足了气的气球,我看见他成了一个滚动着的红气球。他先是悄悄地滚到一个地方,而后突然贴近两个正在亲吻的年轻人,猛吼一声:“滚鸡巴蛋……”这两个年轻人更是吓得战战兢兢,连头都没回,相互依偎着慌忙走掉了。接着,他又大步在广场上走了一圈,挺身站在广场中央,高声说:“都走了?都走了?爷也走了。”

后半夜的时候,我看见科长又摸到了一个麻将摊上。科长坐在那里,两只手熟练地在麻将里插着,他的心也在麻将里插着,他的心成了一个活着的“麻将”。他的心在麻将里翻腾跳跃,不断地与“一、四、七,二、五、八,三、六、九……”相碰撞,磨出了一层层的肉茧,而后他的心就混进牌里去了,这时候他的心就成了一张“万用牌”。出牌的时候,他总是先把心押上,他一押就赢,他总是赢,我看见他身边堆着一摞子“人头纸”。他一边扪牌,一边跟人说:“今晚上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世界上怕就怕不要脸,只要你不要你,只要你敢于不要脸,你就无往而不胜……”说完他就笑了,他的笑更有一股很冲的尿臊味。他接着又说:“我赢的诀窍是,敢于裤裆以下出牌。”

科长是天快明的时候回来的。当科长把一堆肉扔在床上的时候,我听见旧妈妈吃惊地问:“你是谁?”科长说:“怎么,你不认识我了?我是炳章啊。”旧妈妈说:“你怎么这样?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到哪里去了?一夜不着家,把自己弄成这个样……”科长却笑嘻嘻地说:“没干啥,摸了两圈。”旧妈妈恨恨地问:“摸了两圈?你怎么把脸摸成这样了?!”科长仍旧笑嘻嘻地说:“旧脸输了,输得差点卖裤子。不过后来我又赢了一张新脸……”旧妈妈说:“你,你……你不要那脸了?”科长还是笑嘻嘻地说:“我不要那脸了。”旧妈妈说:“你怎么这样?你怎么会这样?”这时科长大腿一抬,竟骑在了旧妈妈的身上!科长笑嘻嘻地骑在旧妈妈身上,我看见旧妈妈在厮打中高声叫着:“你疯了?!你,你不要脸,你不要脸……”科长龇龇牙说:“我啥都要,就是不要脸。”

病例四:

这是一个黑眼圈的紫色女人。

女人穿一身很时髦的紫色衣裙,挎着一个白色的羊皮坤包,还化了淡妆,看上去很漂亮。可她眼圈是黑的,一片紫黑,看上去很瘦很薄,就像是纸扎的一样。她摇摇晃晃地坐下来,轻声说:“我就要疯了,我怕我有一天会疯……”

她说:“我这病已经有半年时间了,也跑了很多医院。开始说我是神经衰弱,后来又说我是狂想性官能症,各种药都吃过了,就是治不好。我想我是遇上鬼了,我肯定是遇上鬼了……”

她说:“只要我一个人在屋里的时候,凡是我一个人在屋里的时候,身后总有一个声音,那清清楚楚是一个人的声音。那声音只说一句话,那声音总在重复这么一句话,那是一句很疹人的话:‘你不认识我吗?你就是不认识我么?’……”

她说:“有一段我认为是房子有毛病。我开始住在金水小区的一栋楼上,住的是五楼一个阴面。后来我又搬到花园小区,住的是三楼的一个阳面,可还是不行,那声音一直追着我,我走到哪儿它追到哪儿。我已经搬了三次家了……”

她说:“那声音总是突然出现。每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就很害怕,我非常害怕。屋里只要没有别的人,它必然出现。它出现时总带着一股风,只要脖子后边一凉,它就来了,悄悄地,还是那一句话:‘你不认识我吗?你就是不认识我么?’……”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很大,她眼睛里有很多黑色的水,在水的后边亮着一个一个的小窗户,我看见了很多窗户。我看着那窗户,我发现那窗户后边竟是一个一个的房间,那里边有许多房间。我看见每个房间里都排满了人的影像,那里边有许多晃来晃去的影像。当我往下看时,当我往更深处看时,我又看到了许许多多的门,我数了数一共是十二个门。在十二个门的后边又是一个很小的白房子,房门上写有红字,那是用红漆印上去的数码字,数码字是“13”,我看到了一个红色的“13”。房间里却是空空荡荡,似乎没什么东西,开初的时候我没有看到任何东西。我只是闻到了一股药水的气味,那像是来苏水的气味。在弥漫着来苏水气味的白房子里,我看了很长时间,后来我终于看到了一个影像,那是一个映在墙壁上的影像,那影像渐渐在墙壁上显现出来了,当我盯着看的时候,它就显现出来了一一那影像没有头。我看见那竟是一个无头影像。影儿是灰褐色的,它贴在墙上,很像是一张底片。在映出的底片上,身子是完整的,每个部分都是完整的,有身,有手,有腿,有脚,就是没有头……

我用眼睛问她,我只能用目光和她说话。我说:你在医院工作过么?你是不是在医院工作过?

她有些吃惊了。她望着我,迟疑了一会儿才说:“我……原来是在医院工作过。我那时在市二院当过护士,我在那儿干了五年,后来调走了。我现在在财政局工作……”接着,她又急忙解释说,“我那时候才十八岁。我没害过人,我没害过任何人……”

我说:你还记不记得了?有一个小白房子,房门上印有红色“13”的小白房子……?

她先是摇了摇头,说:“不记得了。我不记得有什么小白房子。”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也许有,可我记不清了。”

我重新看她的眼睛,我又看到了那个门上印有红色“13”的小白房子。在小白房子里仍然显现着一个无头的影像。我有点累了,我感觉很累。我隐隐约约觉得还有一些别的东西,可我看不清楚。我揉了揉眼,还是没有看清楚。我又问她,我说:你再回忆回忆,你闭上眼睛,定下心,好好回忆回忆……

她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喃喃地说:“好多年了,已经好多年了……”接着她眼皮抖动了一下,我看见她眼皮上漫出了一股来苏水的气味。片刻,她把眼睛睁开了,有一丝光亮从她的眼睛里透出来。我一下子就看清了那光亮处显现出来的东西,我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了……

可她却主动地说起来了。她说:“……这些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如果有用的话,我都告诉你算啦。那时候,当护士的时候,我谈过恋爱,我先后一共跟三个男人谈过恋爱。第一个是刚毕业的大学生,是他在这里割阑尾炎时认识的。他个子不高,嘴很甜,老家是外地的,我们曾经好过一段时间……后来吹了。他在这儿住院时,经常在上班的时候找我,他总是缠着我……我为他还出过一起小事故,我给人打错了针。注射青霉素我忘了做过敏试验,那患者当时昏过去了。不过,后来还是抢救过来了。他没有死,我知道他没有死。第一次和我谈过的那个大学生也活得很好,他现在在一个县里当宣传部长,经常来这里开会,前几天我还见过他。我谈的第二个对象是……”这时候,我看见她的手抖了,她的手有点抖。她的手哆哆嗦嗦地伸进那个白色的小坤包,从里边掏出烟来,放在唇边,点燃后吸了一口,才接着说:“……那是一个飞行员,一个在附近机场上开飞机的飞行员。他个子很高,长得很英俊,也非常喜欢我。我们,我们谈了大约有一年多的时间。那时候我常值夜班,所以他每个星期六都到医院里陪我值夜班……就、就在你说的那个小白房子里,那个小白房子是医院的值班室。那时候,我并没有让他来陪我,是他主动要来陪我的。我们已经开始商量结婚的事了,主要是因为还没有分到房子,如果有房子的话……”说着,她又点上了一支烟。烟里冒出了腥红色的气味,我在她吸的烟里看到了一些星星点点的血红。她又接着说:“……我记得那是冬天,快过节的时候,也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他又来了。他还掂着一个饭盒,饭盒里盛的是饺子,他知道我喜欢吃饺子。这饭盒里的饺子是我和他分着吃的。他说单数他吃,双数我吃,也就是说我吃两个他吃一个。我们俩共用一个小勺,他喂我吃,我喂他吃……吃着笑着。后来他又开始变戏法,他总是这样,吃完饭之后要给我变一个戏法。他把放在椅子上的大衣拿起来,双手舞动着,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看着,看着,变了,变了,马上就变了……’接着他先‘变’出了一只红鞋,而后又‘变’出第二只红鞋,放在我面前桌上的是一双红色的皮棉鞋。我笑着说:‘装样儿,这是你买的吧?’他就说:‘明明是变出来的,怎么是买的。’你穿上,穿上试试……,说着,他就蹲下来,给我穿……我穿上之后在地上走了一圈,说:‘还行,正合适。’可我又觉得鞋里边热呼呼的,我就问他,我说:‘这鞋里怎么热烘烘的?’他笑着说:‘这是一种新产品,是带温气的鞋……’我说:‘真的么?我看看……’当我要脱下来看时,他马上说:‘骗你哪。这鞋是我的手暖出来的。我买了之后,套在手上暖了一路。’……”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的时候,停下来了。这时她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她脸上出现了许多细小的纹路,纹路里爬满了紫红色的“蛛网”,我肴见她满脸都是“蛛网”,在“蛛网”上挂满了干们的痕迹,那些眼泪是在时间里焙干了的。眼泪已经渗进她的血管里去了,眼泪与她的面部毛细血管连在一起,变成了星星点点的黑色斑痕。黑斑在很长一个吋期单一直被压在粉底霜的下边,黑斑一直在粉底霜下边藏着,是而部毛细血管里突然涌上来的热度融化了粉底霜。使黑斑辕现出来,黑斑里蕴藏着许多蜂窝样的东西,那是一些在时间里烧干了的心火的灰烬,是一些种植在面部毛细血管上的被时间风化了的油状“蜘蛛”。那些“蜘蛛”是从心上爬出来的,我知道是从心上爬出来的……

这时她又点上了第三支烟。点第三支烟时,她的头低下去了。她低下头猛吸了两口,才接着说:“……后来,后来,那天晚上,那天晚上,我,我不想说了,我不想再说了……是,是十点的时候我开始催他走的。我说:‘十点了,你该走了,你走吧。’他说:‘没事儿,还早呢。我十点半走吧,我再坐会儿。’说心里话,当时,我也不想让他走……我们就在那值班室里坐着,说了一些准备结婚的事……他抓住我的手,我也抓住他的手,后来我们就抱在一起了……一直到十点半的时候,我才又催他走。这中间我出去了一趟,我去病房给病人吊了两瓶水。我是借故走开的,我是怕人看见我们……回来后我一看表,就说:‘你走吧,十点半了。那个看大门的老头很讨厌,他一到十一点就锁门……’可他说:‘没事儿,我再坐一会儿,再坐一小会儿……’我说:‘他锁上门怎么办?他一锁门你就出不去了。’他笑着说:‘我会跳墙。我已经跳过好多次了……’这样,我就没有再催他。往下时间就过得快了,往下时间过得非常快。等我再次看表的时候,已是深夜一点钟了。这时他‘呀’了一声,他说:‘我走吧,我该走了……’当时我有点犹豫,不知怎的,我心里突然很乱。我想门已经锁上了,那老头肯定把门锁上了,就说:‘要不,你别走了……’他说:‘没事儿,我没事儿……’说着,穿上大衣就走出去了。我没送他,刚好有病人家属喊我去换吊瓶,我就没去送他……再后来,就是四个钟头之后了。四个钟头之后,当我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不会动了……他是从大铁门上往外跳时摔坏的。医院的铁门有两米多高,他跳的时候大衣挂在了铁门上边,而后又平身摔在了门口的水泥地上,当时就摔昏过去了。他整整在门口的水泥地上躺了四个小时,还是送牛奶的工人发现的。后来他就瘫痪了,全身瘫痪……我,我又等他了一年,他瘫痪后我又等了他一年。开始我还觉得他能好,仅仅是摔了一下,他身体那么壮,会好。可后来我就明白了,他不会好了,他永远不会好了。我,我们并没有结婚,我不可能跟一个一生瘫痪在床的病人过一辈子。可是,在那个医院里,都知道我们两个人的事,谁都知道。每天都有人说这件事情……我,我没有办法。后来,为了躲过人们的议论,我悄悄地办了调动手续……”

她喃喃地说:“如果说我欠人什么的话,就只有十年前的这件事了。就这么一件事。这不能怪我。我想这不能怪我。我那时年轻轻的,一朵花样,全家都反对……再说,他也说过,他说他不怪我……”。

她停了很长时间之后,又说:“……我走的时候,他还在那个医院里躺着。我,我没有告诉他,我没法对他说。要说错的话,这就是我的错。不过,在我离开的前一天,我曾经问过他,我说我如果离开你,你会不会怪我?他,他说他已成了这个样子了,他不会怪我……”

我盯着那个无头的影像,我一直盯着它,我看见它在慢慢地显现。它是在溃烂中显现的,我看见影像的背部散发着一股溃烂中的腐臭,那腐臭味随着血肉正在化脓,而且一块一块地往下掉……我看见在长达七年的时间里,那腐臭味一直贴在它的背部。后来那腐臭味逐渐淡了,那溃烂的血肉于于始结痂了,我还看见那影像的背部一直亮着一个大灯泡,那溃烂的血肉是在烘烤和磨擦中结痂的。经过无数次磨擦又经过无数次烘烤的血痂一层一层地扣在它的背上,这时候血痂变成了一个紫黑色的壳,一个无比坚硬的装满怨恨的壳。那装在壳里的怨恨经过了十年的变异:开初第一年,那壳里裹的话是“让我死,让我死了吧……”第二年,那壳里裹的话是“为什么让我这样?为什么偏偏让我这样……”第三年,那壳里裹着的话是“要怨就怨命,怨我自己,我谁也不怨……”第四年,那壳里裹的话是“良心在哪里?什么叫良心?良心让狗吃了……”第五年,那壳里裹的话是“我想杀人,我想杀人,我想杀人……”第六年,那壳里裹的话是“认了吧,你就认了吧,不认又有什么办法呢……”第七年,那壳里裹着的话是“该受的罪都已经受了,还有什么?还会有什么……”第八年,那壳里裹的话是“爱是什么?恨又是什么?生是什么?死又是什么……”第九年,那壳里裹着的话是“红鞋,红鞋……”第十年,那壳里裹的话仍然是“红鞋,红鞋,红鞋……”整整十年的时间,怨恨一直在壳里生长着。那时怨恨还没有长出芽来,我看见怨恨里夹杂着很多棉絮样的东西,所以没有生芽。怨恨是在一个春天里生芽的。在春天里“怨恨”走进了城市的公园,这是十年后它第一次进公园。“怨恨”是坐在轮椅上被推进公园的。在公园里的一棵桃树下,“怨恨”闻到了阳光和花辦的气味,然后“怨恨”慢慢地睁开了眼睛,这时它就看到了它不该看到的东西……二十分钟后,“怨恨”说:“回去吧,我想回去了。”当天深夜一点的时候,我看见一个刀片闪了一下,那刀片原来在床头的小柜子上放着,那是刮胡子用的,锋利无比。而后那刀片立起来了,那刀片上积聚了十年的怨恨,在暗处飞快地亮了一下,只亮了一下,就把整个脖颈切开了!切出了一片红色的泡沫……接着,就从切开的脖颈处飞出了一个小芽,我看见飞出去的是一个血红色的、由十年精气化成的小芽……

我看着这个紫衣女人,我问她:你在春天里去过公园么?

她看了看我,沉吟了一会儿,摇摇头说:“没有,我没有去过。”

我说:你想想,你再想想。你去过,你一定去过。

她又低下头去,两手紧紧地抓着那个白色的羊皮小坤包,摇摇头,又摇摇头,最后还是说:“没有去过……”

我想我应该给她一些力量,我应该给她输送一些回忆的力量。当我把目光对准她的记忆信号时,她突然说:“我想起来了,我去过。我是带孩子去的。我有一个女孩。在一个星期天,我和丈夫一块带着孩子去看桃花。我丈夫有辆桑塔那轿车,我们是坐车去的,车直接开进了公园里……”

我问:你在公园里看见了什么?又说了些什么?

她说:“没什么呀,我们直接去看桃花。公园里人很多……”

我说:你看没看见一个轮椅?你看见轮椅了么?

她诧异地说:“噢,看见了。有一个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很瘦很瘦、瘦得很可怕的人,那人胡子拉碴的,像,像鬼……”

我问:你认识他么?

她说:“不认识,绝对不认识。”

我问:你说什么话了么?

她说:“我没说什么。更没说伤人的活。我真的没说。”

我盯着她问:你说过。你再想想,你肯定说过。

她又想了想说:“噢,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是,我是说过。当时,快要走进桃园的时候,我,我听见我丈夫说,你看那个人在看你。我当时没在意,那天我穿了一件米色毛呢裙,很招眼。我以为……我就说,别理他。过了一会儿,我丈夫又指了指说,我说的是那个坐在轮椅上的人,就是那边那个、那个歪坐在轮椅上的人,你看,他一直盯着你看,很长时间了,他老盯着你,你认识他?我随口说,讨厌!谁认识他,我不认识……”说到这儿,她的脸一下子白了,她脸上的粉底霜纷纷往下掉……可她还是说:“我不认识他,真不认识……”

再往下,我看见她脑海里飞出了许多影像,一片一片的影像在她的脑海里飞舞,在影像里飘出了一双红鞋……她哭起来了,她一下子泪流满面,说:“也许,也许……救救我,你救救我!我有孩子……”

这时候,我机械地拿出了一个小火柴盒,我把一个火柴盒拿出来了。当我把火柴盒放在桌上的时候,我看见那个由血气化成的魂灵跳出来了,那小小的魂灵“嗖”一下就从紫衣女人的眼睛里跳了出来。它跳出来后,仍然喊出了那句话,它说:“你不认识我吗?你真是不认识我么……”

我看了看那紫衣女人,我没有再说什么,我什么也不想说。我只是把那小魂灵装进了火柴盒。我想那魂灵很冷,它一定很冷。我用手捂着火柴盒,我想给它暖一暖……

紫衣女人慢慢地站起来了。她默默地望着我,用颤抖的声音问:“是他么?真是他么……”

  • 背景:                 
  • 字号:   默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