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的时候,科长哭了。
科长哭出了小孩尿尿的声音,那是一种粉红色的尿液,科长哭出了粉红色的哩哩啦啦的尿液。科长的哭声里还夹着许多旧牙刷,最早的一枚牙刷上刻有“1960上海制造”的字样,我看见那些牙刷了,科长的哭声里藏着一大堆旧牙刷,旧牙刷上的毛已经磨秃了,上面还沾有萝卜菜的气味。我知道科长为什么哭,可我不知道他的哭声里为什么会藏有牙刷……
我知道旧妈妈为什么非要让我回来了,她是看到那些报纸上登的文章了。报纸上登有我的照片,说我是一个有“特异功能的女猴子”。报纸是科长先看到的,科长还在四处“奔走”,科长是在“奔走”的途中看到报纸的。科长看了,又拿回来让旧妈妈看,旧妈妈一看就决定马上把我接回来。我知道,有一段旧妈妈不想要我了,因为我有病。现在她又想要我了,因为我的病成了“特异功能”。一成了“特异功能”就又有人要了。所以一进家门试验就开始了,还是让我猜字、猜东西、嚼树叶……我猜完之后,旧妈妈很兴奋,旧妈妈激动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旧妈妈反反复复地说:“想不到,真是想不到!一个有病的孩子居然会有特异功能……”这时候科长说话了,科长说:“报上说,她还会治病,她会治病……听说,你听说了没有?厂长住院了,厂长有病住院了……”旧妈妈没有说话,旧妈妈一定是想起了找厂长时的屈辱,有一个“小矮人”在旧妈妈眼里一闪而过,旧妈妈眼里出现了一个“小矮人”,那就是厂长,旧妈妈眼里的厂长缩小了。在旧妈妈眼里,厂长成了一个滑稽的“小矮人”。科长又说:“厂长病了,厂长有病住院了……”旧妈妈还是不说话,我看出来了,旧妈妈是不想说话。旧妈妈仍然沉浸在失败里,旧妈妈的魂仍然在与新妈妈对峙,这是蓝色与红色的对峙,旧妈妈的心哭了,其实旧妈妈的心一直在哭。
吃晚饭的时候,科长仍在重复那句话,科长说:“听说厂长病了,厂长住院了……”
旧妈妈问:“你说谁住院了?”
科长说:“厂长。你听说了没有?厂长有病住院了……”
旧妈妈说:“他住院是他的事,跟咱有啥关系?他坑咱坑得还不够?死了才好呢……”
科长说:“报上说,她能治病,她还能治病……”
旧妈妈说:“能治病也不去给他治……”
科长看了看旧妈妈,身子一点一点地缩下去,而后他就不再说了。
可是,半夜的时候,科长却哭起来了。在哭声里,科长的脸很小,我看见科长的脸很小。科长的脸小如绿豆。科长为脸而哭,科长哭的是他的脸。我看见科长一边哭,一边在心里说,他的脸太小了,他没有脸了,很多人都有脸,有的脸很大,他却没有脸。人小一点没有关系,脸是不能小的……我看见科长的脸是在“奔走”中逐渐缩小的。科长的胃里藏有许多关于脸的记忆,这些记忆很早就有了。记忆是从牙刷开始的,我看见牙刷与脸的记忆紧密相连,可我看不懂四十四岁的科长与“1960上海制造”之间的关系……我看见的是一些记忆的碎片,一些旧日食品的碎片:一小块握在手心里的螺丝糖;一片很薄的芝麻饼;一串串在铁丝上的西瓜皮;一只用荷叶包着的煎包……
旧妈妈坐起来了,躺在床上的旧妈妈慢慢坐了起来。旧妈妈说:“我知道你心里想的啥。你从来没为我想过,你光想你自己……”
科长一边哭一边喃喃地说:“人小点就小点,脸不能小……”
旧妈妈说:“你还是想让我出去丢人,你自己不愿丢人,想让我出去替你丢人,你算是男人……”
科长哭声里挂着一层一层的粉红。科长重复说:“人小点小点,人小小一会儿,脸不能小……”
旧妈妈不吭声了。旧妈妈扭身又躺下去了。可我却看见旧妈妈也哭了,旧妈妈是心哭了……
我知道前一段旧妈妈也一直在“跑”,那时候旧妈妈是想让我给她当“诱子”,旧妈妈听了旧二姨的话,准备办一个营业执照,而后就让我给她去当“诱子”。可旧妈妈跑着跑着,却把自己跑丢了。她找不到自己了。她丢的是人,她把“人”弄丢了。有许多次,她都把“人”丢在了大街上,丢在了工商所、民政局的门口。她原本是想把“人”挂在那里,她一直想给自己找一个挂的地方,她跑来跑去就是想找一个能挂的地方,可挂“人”是要收钱的,她的钱不够,她拿着的钱总是不够。有时,她刚刚把自己挂上去,又被取下来了,她还得重新找地方……从民政局、工商局、税务局这么一路挂下来,挂着挂着她就把自己挂丢了。挂“人”不光要交钱,还要染上颜色,每一个部门都有专用的颜色,挂在哪里就得染上哪里的颜色,旧妈妈在一次次变色之后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她常常是一边哭一一边“跑”,人丢了也得“跑”啊。累了的时候,旧妈妈就把自己挂在路边的自行车把上。可挂在车把上也有人收钱,是看车的老太太向她收钱。旧妈妈说:“我只挂一会儿,只挂一小会儿……”看车的老太太说:“挂一小会儿也不行,只要挂就得交钱。你看看我的脸,你没看见我脸上画的‘红十字’么?我们这‘看车处’挂的是家大医院,你要想往这儿挂,我给你画个‘×’算了,只能给你画个小‘×’,先说好,不能给你画红颜色,大红是医院的颜色,要画只能给你画紫红……”旧妈妈已经把“人”丢了,她不愿再丢脸,旧妈妈只好把自己从车把上取下来,再跑……在奔波中,旧妈妈十分怀恋站在车床边的日子,她脑海里时常出现那台旧了的C618车床,这是一台天蓝色的小车床,车床边有许多笑声,我看见了立在车床边的笑声,那笑声里带有浓郁的机油气味,她非常喜欢这股机油味。她的胃里还存着一点点旧日的机油味,一点点游标卡尺的气味,她紧兜着这点气味不放……可是,她知道这些东西离她越来越远了,她已经被“优化组合”掉了。因为科长,她被“组合”掉了。还有时间,时间也把她“组合”掉了……所以旧妈妈心里的泪很咸,那泪是用盐腌出来的。
旧妈妈跟科长是背对背睡的。我看见他她们躺在床上背对着背。过去他她们不是这样睡的,过去他她们总是脸对着脸,也常常叠在一起,我看见他她们过去睡觉时喜欢叠在一起,科长的手总是抓着旧妈妈的一只奶头……现在科长的手抓着一只空烟盒。烟盒里已经没有烟了,我看见烟盒里已经没有烟了,科长把烟吸完了。科长夜里独自一人坐起来吸烟,他不停地吸烟,烟里总是出现一个女人的影像,这个女人不是旧妈妈,我看出来了,这个女人比旧妈妈老,女人的影像里有“咔咔”的缝纫机的声音,科长的泪滴在了缝纫机上,滴出了一片陈旧的污点;还有厂长的影像,我还看见了厂长的影像,厂长的影像是绿颜色的,厂长的影像在厂门口高高立着,立出了一道绿色的墙……
十二点了,我知道他她们都没有睡,可我得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