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妈妈病了。
新妈妈已经在床上躺了三天了。她说她的头疼,她的头上捆着一根绳子,她一直说她的头上像是勒着一根绳子……
往常,新妈妈住的房间是不让我进的,她的房间里铺有地毯,她是怕我踩脏了她的地毯。现在却又让我进了,当她的头疼得厉害的时候,就不住声地叫我,叫我一趟一趟地去给她送茶水。
一进她的房间我就发现情况了,她的确是有“情况”。新妈妈在床上躺着,头上紧勒着一条纱巾,脸色显得十分的苍白,她的一双大眼,她那战无不胜的大眼里却露出了恐怖的神色。她说,她从来没怕过,她谁也不怕,可这一次她怕了,她的眼睛告诉我,她怕了。她怕什么呢。
蓦地,我就看见了那个影子,那个立在她的床头的影子。我认得这个影子,那是“老虎”的影子,她把“老虎”的影子带回来了……新妈妈是害怕这个影子,她一定是害怕这个影子,可她为什么要带他回来呢?
影子一直在新妈妈的床头站着,影子站出了一片很压抑的沉默。我看见影子里汪着一团血污,血污里弥漫着一股腥甜的“人参蜂王浆”的气味,还有那栋A楼里所独有的椅子的气味。当我盯着那影子看的时候,它很快就消失了,当我扭过脸去,它又会重新出现……
于是,我就悄悄地窥视那个影子,我在不让它发现的情况下偷偷看它,一会儿工夫我就看出名堂来了,没用多长时间我就发现了他和新妈妈之间的事情……
我首先看见的是一张大床,一张柔软的“席梦思”大床。接着看到的是拉着天鹅绒窗帘的房间,门上标有“0511”字样的房间。在这个十分高级的房间里,只有新妈妈和“老虎”两个人。
两人先是坐在沙发上说话,两人说话的声音里有一股很浓的珍珠霜的气味。这一次新妈妈仍然是戴着面具的,我看见新妈妈戴的是很艳很艳的桃红色面具。新妈妈是来取一件东西的,我看见新妈妈反反复复地提到那件东西。每当新妈妈提到那件东西的时候,“老虎”总是笑微微说:“我带来了,我已经带来了……”而后我看见“老虎”用鼻音哼出了一个字,一个含糊不清的字,那个字是用酒精泡出来的,那个字带有浓烈的酒腥和蛇胆的气味。在“老虎”说过那个含糊不清的字之后,新妈妈就开始脱衣服了,新妈妈勇敢地把一件件衣服从身上脱下来,直脱到一丝不挂……“老虎”脱得更快,“老虎”脱衣服脱出了一身大汗,“老虎”的脊梁上挂满了油光光的汗珠……接着从那张“席梦思”大床上传出了一声撕锦裂帛的叫声,那是新妈妈的叫声。在新妈妈的叫声里,我看见了一条紫红色的血线,我看见“老虎”脑海中那密密麻麻的彩色线路上飞出了一条紫红的血线。就在这一刹那的时间里,“老虎”突然瘫软了,“老虎”一下子变得目瞪口呆嘴歪眼斜,“老虎”像是被人抽去了骨头一样,在突然之间软在了新妈妈的身上……这时的“老虎”很想说一点什么,“老虎”的胃里含着一个用酒精泡出来的字,“老虎”试图用胃里的旧日的粮食去拼命地顶这个字,可他吐不出来了,那是一个“快”字,我知道他是想说“快、快……”
在这一瞬间,新妈妈显示出了超人的果敢。新妈妈盯着“老虎”那不停地抽搐着的、白瞪着眼的脸看了很长时间,在令人恐怖的目光对接中,新妈妈没有一点害怕的意思,新妈妈一点也不害怕。后来新妈妈就把瘫软了的“老虎”从她身上掀下来了。新妈妈从床上跳下来,一件一件地往身上穿衣服,这时候她已扔掉了所有的面具,她什么面具也不要了。她……边穿衣,还一边回头看“老虎”,她一定是看见“老虎”噙在胃里的那个字了,我听见她快速地说:“这样不行,这样不行……”她说着“不行”的时候,却又重新走到“老虎”的身前,去给“老虎”穿衣。她不是给“老虎”穿衣,她是在掏“老虎”的衣兜。她一个兜一个兜地搜,她把“老虎”所有的兜都搜遍了,却没有找到她要找的东西……这时候新妈妈眼里出现了一个尖锐的亮点,新妈妈回身用亮点灼烧瘫在床上的“老虎”,新妈妈眼里的亮点烧在“老虎”那已失去知觉的皮肉上,发出“嵫嵫”的响声……新妈妈在沙发上坐下来,喝了一杯泡好的咖啡。在这种时候,新妈妈仍然能够坐下来,喝一杯咖啡。片刻,新妈妈又重新勇敢地走到“老虎”跟前,把衣服……件一件给他穿在身上。在新妈妈给“老虎”穿衣的时候,我看见“老虎”的胃里涌出了很多的粉笔末,全都是二十年前的粉笔末,粉笔末一刹那间变成了金子,粉笔末在“老虎”的胃囊里一时金光闪闪,而后化成泪水从“老虎”的眼里流出来,“老虎”流泪了……新妈妈是在给他穿上衣服之后离开那个房间的。新妈妈把“老虎”撇在那个舒适豪华的大床上,从容坚定地走了出来。新妈妈的高跟鞋在过道里发出空洞一般的回音,声音里已经没有颜色了,在声音里我没有看到往常那样的颜色……
可是,新妈妈没有想到,她把“老虎”的影子带回来了。这是新妈妈唯一的一次失败,她没有拿到她要的东西,却在不知不觉中带回了“老虎”的影子……
当我悄悄地观察“老虎”的影子的时候,却又发现了“老虎”的肉体,“老虎”的肉体如今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老虎”已经变成了一个没有任何知觉的植物人。只有他胃里的粉笔末是活的,他的肉体里只活着一些昔日的粉笔末……我又看见A楼里一片忙碌,现在的A楼里,“老虎”的秘书正被一群记者包围着,秘书正悲痛地告诉记者:“老虎”同志鞠躬尽瘁,夜以继日地劳作,最后病倒在工作岗位上。他的精神仍然在工作着,他是不会倒下的,他的精神不倒……
夜里,新妈妈的呻吟声不时从隔壁的房间里传过来,新妈妈的呻吟声很像是“红蚊子音乐”,她的呻吟里有一种城市里所流行的“红蚊子音乐”加“涩格捞秧儿”的味道。爸爸又去给她拿药去了,爸爸在医院里给她开了各种各样的止疼片,可她仍然不停地呻吟……
我知道是那个影子在作怪,那个影子一直在新妈妈的床跟前站着……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也不知道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