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前一天夜里,海月桥、南星桥一带的商肆酒楼,只听得炮仗声耀武扬威地爆跳了小半夜。有来往的商船,不知道这是杭人的什么规矩,好奇的人便问缘故,那被问的使白了对方一眼:“忘忧茶行的爆竹,连这也不晓得。”
外人若再谦虚,检讨自己孤陋寡闻,果然不知发生何事,被问的才说:“打了一仗茶叶大战,忘忧茶行赢了,开市大吉。”
“那也不必这么高兴啊,一年里还没过半年呢。”
“人家半年,就把一年的生意全做完了,价格不但没降,做邮包生意,还赚了呢。洋人到底在他们那里没捞到什么好处,也算是给中国人挣回了一点点面子。“
卖尽春茶放炮仗,是杭天醉的主意,忘忧茶楼开张时没放的炮仗,都存到这时来放了。他原来还主张在“聚丰园“大请客一次的,这也是茶行的老规矩了。吴茶清没有同意,说留张面子给那些落井下石的水客们,明年见面还可以再做生意的。林藕初叹了口气,对儿子说:“算了吧,你茶清伯做人,向来要留点分寸,不做满,也不说满的,就依他的。”
杭天醉一口气买了几百只炮仗,带着撮着去了候潮路茶行,和茶行大小伙计美美吃了一顿,连茶清伯都经不起人家劝,抿了好几口酒。上上下下,只有小茶在上菜张罗,吴升在旁边帮着她,只有他们俩没喝酒。
偏偏天醉这种少爷又是百无禁忌的。恰见茶清不在,小茶上菜,他就一把拽了她袖子,说:“小茶,你怎么也不陪我坐下喝几口,这样走来走去,晃不晃我的眼?”
小茶害羞,扭着身子,想挣脱了杭少爷的手,杭少爷又偏不让。周围的人,哪里晓得这两个人之间的夙缘,只当公子哥儿调戏姑娘,天经地义,不足为奇。杭天醉醉眼惺松,说:“小茶,你陪我喝几口。我是心里头高兴。我……杭天醉……百无一用之人,原来,做生意……是把好手……“
小茶见少爷醉了,只得陪了他喝下了一盏酒。杭天醉原来还站着的,见小茶一口酒喝下去,立刻抽了筋一样,软瘫了下去。吴升在旁边见了,心里好不耐烦。这边茶清出来了,却说:“小茶,你照料了少爷上楼,让他在你屋里躺一会儿,少爷要干净的。”
吴升和小茶两个,就一边架着一个,把杭天醉往楼上拖。吴升一只手还端着一只烛台,另外一只手抱着杭天醉的腰。那一边,小茶肩膀上架着杭天醉的左臂,右手也托着他的腰。到了楼梯半当中,小茶的手,被吴升一把抓住了,小茶便一声尖叫:“少爷!”
杭天醉糊里糊涂地抬起头,朝他们俩傻乎乎笑,脖颈断掉一样又掉下去。吴升更加死劲捏住小茶的手,眼睛奇怪地盯着小茶。小茶就看出了他的意思——你敢叫!我不怕!
小茶害怕了,不敢叫,连拖带拉,把杭天醉搬进她房间,躺在床上,小茶便去取水给少爷擦脸,吴升站着,也不走。小茶知道他心里头的意思了,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一点也不怕杭家的大少爷,可就是怕这个穷杂役。
吴升见小茶来来去去地给杭天醉洗脸,擦脚,叠枕头,又拿着把芭蕉扇子,叭喀叭喀给他扇凉,就说:“小老板娘一双脚那么大。”
“你说过了。”小茶说。
“眼睛这么大。”他又比划了一下。
小茶没看,不理他。
“小茶,你当心!”
吴升又说,怒气冲冲。
“当心什么?”
“当心我!”
他几乎是咆哮地叫了一声,便冲下了楼梯。
他在楼下给人上菜端水的同时,一股怒气越来越不可扼制地从丹田涌上。他的同伙们都很高兴,有酒喝了,还可以多拿切金。他本来应该和他们一样——老规矩了——小小年纪出来,挣了钱,到了年纪,回安徽老家结婚。终身大事办完,再出来挣钱,从此便过那种“三年两头归,一归三个月“的日子。碰到好的老板,回家还可以带足三个月的工钱。这样做到老了,打个包袱,里面是一生的积蓄,然后,滚出杭州城——你这个徽州乡巴佬,一辈子也就是打了个长工。
有几个,能像这山羊胡子的吴茶清?有几个?如果杭九斋不死,哪里有孤儿寡母倾斜的大厦,等待他去支撑?
五魁首啊,六六顺啊,七匹马啊……这些人,生来注定就是穷死的命。吴升不一样,他觉得自己与众不同,虽然在人家眼里,他是一钱不值的。他连怎么样讲话都没有学会,不是讲过头就是没有讲到位,比如他干嘛要在小茶面前比划小老板娘的脚和眼睛呢?
此时,他还有些股股防陇,他一头拴在了小茶身上。这个女子美吗?当然很美。小茶来以后,茶行的伙计们都变了样,有时他们像是被她灌了迷魂汤,走路像是在水上打飘,有时又像是注了兴奋剂,性情浮躁,生活与劳作却都灵动起来。不过,对吴升而言,这又都不是主要的。吴升觉得,他最满意的是他似乎是可以凌驾于她的,他喜欢仅仅在她一个人面前肆无忌惮,因为他在别人面前过于恭顺了。
吴升想到小茶坐在凳前,叭喀叭嘻地给杭天醉扇扇子,手里的一只饭碗就失手打碎了。他捡碎片时,不假思索地便在自己手上轻轻割了一下。他哎哟一声叫后,血就涌了出来。然后,顺理成章地就上楼包伤口去。
他略略略地跑了几步,象征着光明正大,然后突然一个煞步,他脱下他那双布鞋,蹑手蹑脚,贼步蛇行。他在走廊的一半地方就听到小茶房间的声音了,你说是呻吟也罢,是姐笑也罢,这声音让吴升毛骨惊然。他用一只手死死卡住那正在流血的手指,一步步,在黑暗中往前摸去。他听得越来越清楚了,小茶的声音是不可扼制的扼制,害怕、颤栗、惊慌失措,但又忘乎所以——这个婊子!但杭天醉的低声挣扎的话却叫吴升百思不得其解,他为什么一遍遍地说:“谁说我不行!谁说我不行!谁说我不行!“
接着,他终于把眼睛贴在了门缝间——他看见了一切:两个昏黄的身体,裸露着,被烛光照耀着,四肢和躯体,一会儿明亮,一会儿昏暗,并且在极为有力地起伏着,弹跳着。吴升看见了仰起又倒下的小茶的小脸,汗水把她的头发沾贴在颊间。她的小嘴半张着,吐着气,像是就要死了。她的脖子软软地挂了下来,仿佛抽去了筋骨。
而从背后看上去,杭天醉多么英武有力。修长的裸背,绢黄,无一瞬疵,手和脚,长长的,缠在女人身上。他在激烈地蠕动着,仿佛力量永无止境。他在不断地俯冲时,口口声声地咬牙切齿地说:“谁说我不行!谁说我不行!谁说我不行!“将灭的烛光在他的说话声中爆跳着,一亮一黑,一亮一黑,在归于黑寂的一刹那,吴升听到那男人的长长的迸发出来的嚎叫——那声音几乎可以说是太响了,吴升那只血淋淋的手指头,一下子塞进了他的牙齿打颤的嘴中,一股血腥的咸味,被他咽了下去。
吴升不清楚,自己含着血淋淋的指头,在门外的暗夜中,大气不敢透一声,究竟僵持了多久。
半夜前他一直不能入睡。他的伙伴们撤了饭局,开始搓麻将。他们叫他时,他谦恭地举着那只包扎过的手指头,说:“痛。”
茶清也难得地要比伙计们早睡去了,见着独守在堂前的小老乡,和蔼地说:“吴升,早睡去吧。”
他摇摇头,说:“我再等等,杭老板还没下来呢。”
茶清像是想起了什么,站在楼梯口,朝上叫了一声,“小茶,下来。”
吴升的心里,泛上了一阵恶意,他那副厚嘴唇,几乎有些激动地颤抖起来了。他没喝几口酒,可是却有一种酒后渴望发泄的委屈。他甚至有些热泪盈眶了,在昏黑的门角中,一张黑脸,扭曲成了极其丑陋的小鬼样。
接着,他听到了小茶在楼上踢拖踢拖地蹑拉着鞋跟的声音,慢悠悠的,像个疲惫的女人,像怀了孕的女人,像婊子一样俯懒的女人。吴升恨她,鄙视她,渴望她,心事万端地斜过头,像一只歪头的乌鸡。他看见穿一身水粉红衣衫的小茶,肆无忌惮地在楼梯口,打了个哈欠,手指又套上了祖母绿的戒指。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酒喝多了,困着了。”
烛光中的小茶,美丽得像一个粉红色的恶梦。她站着,幽红色,本身如同一支蜡烛。她甚至周身发出了毛茸茸的边光。吴升不可思议,一个女人被有钱人睡过了,就会变成一支红蜡烛吗?如果被他睡过,又会变成什么呢?
“老板呢?”茶清问。
“他还没有睡醒呢!”女人说。
茶清盯着小茶,足有那么一会儿,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小茶呢,她站着,伸了个懒腰,在伸展开的一刹那,似乎又想到了自己的身份,恍愧地笑了,又收回了手脚,却不忘看一看
手中的戒指。
“把少爷背到门口包车上。”茶清用下巴努一努,吴升不相信地问:“我?”
“你。”
吴升明白了他目前的地位,他谦恭地迅速地上了楼梯、三步并两步。他的仇人半睡半醒躺在床上,一脸陶醉。吴升低三下四地半欠下身子,耳语说:“抗老板,该回家了。”
“我不回,“老板赌气地翻了个身,“我就喜欢睡这里。”
吴升恨不得卡死他,那么细的脖子,卡死他很容易。但吴升还是赔着笑脸说:“茶清老板吩咐了,让我背你下去。”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然后一个猛扑,像柯鱼一样揪住了杭天醉,把他掀在自己身上。把他往楼下送的时候,他觉得这家伙没什么分量,骨头没有几两重,往黄包车上一抖肩膀,
那人就弹出去了。
小茶跟了出来,帮着扶正杭天醉的身体,用手绢擦他的脸,直到撮着把车拉走了,小茶在后面还叫了一声:“小心别掉下来,别让夜风吹着了。”
吴升瞪着木愣愣的大眼睛,看着这个发毛光的粉红色的女人。
女人满不在乎地转了个身,消消停停,上了楼。
吴升忍不住叫了一声:“小茶……”
小茶斜眼看了他一下,问:“干啥?”
“你-…·做什么了?”他把“刚才“两个字,咽了下去。
“不要你管。”
女人轻飘飘地说,踢拖,踢拖,扬长而去。
那日的半夜,吴升去了望仙桥,招呼都不用打一个,鬼似的就被从巷子里蠕出来的那些做皮肉生意的拉走了。吴升在这方面
毫无经验,但看上去好像是个老手。因为他喝得半醒,正可肆无忌惮却又不烂若湖泥。他被一个半老徐娘一把拽住,票进了一条巷子。他一头倒在那张烂席前时,心里还有些明白,但接下去的事情,他就云山雾罩了。早上醒来,他那件土布短衫里,半年的辛苦铜钢,不翼而飞。他吓了一跳,通地跳了起来,不知此身何处。看看天窗,方方小小的,从一人多高的破瓦顶上,朝他翻着白眼,顿时头痛欲裂。
“有人吗?”他大叫了几声。
他明白,他这一生中的第一次,想买个地方出出气,结果却被别人出了气。他搞不清楚,昨夜是他耍了人,还是人耍了他。接着,那一幕就“哗啦“一声,压在他眼前,把他推得一头就栽在破席上。他看到了烛光,光滑如黄缎子的两条身体,他的耳朵里,便周而复始地跳跃着一句话:“谁说我不行!谁说我不行!谁说我不行!谁说我不行!“
他怒气冲天地蹦下了破席,在这婊子的破窝里乱翻了一遍。他什么也没找到,现在他怀疑他玩的是个叫花子,或者玩他的是个叫花子。这使他更生气,便一脚踢开了房门,摇摇晃晃,回他的茶行。
正在前场忙碌的伙计们见他回来了,小声地说:“你到哪里去了?老板到处找你。”
吴升朝他们翻翻白眼,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就作了个下流动作,说:“寻婊子去了吧?”
那其他几个伙计就胆小而委琐地笑笑,不敢笑响。
吴升犟着头,径直入了厨房。今天灶间人多,小茶在烧火,面孔映得红红的,脸上还有汗水下来。吴升瞪了她一眼,便就着竹筒里的生水,咕喀咕喀喝。小茶没再像上次那样,叫他不要喝生水。他就越喝越多,越喝越火,恍当一声扔了竹筒,冲着小茶,大吼一声:“谁说我不行!”
小茶吓得拎着个吹火筒就站了起来,痴痴呆呆地,也不说一句话。
“当我不晓得啊,谁说我不行!”他又朝她叫。
小茶一跺脚,把吹火筒扔了过去,尖声地叫了起来:“疯子!”
茶清老板出现在他们面前,看着他们俩。半晌,挥挥手,对小茶说:“把戒指取下!什么地方?”
小茶赶紧便去拽手指。
茶清又对着吴升,口气很重:“干活去!”
忘优茶楼开张后的日子里,杭天醉带着小茶旧地重游去了。临行前他灵机一动,约上了吴升。
“吴升,吴升,你不是隆兴茶馆小跑堂的吗,去,跟着一起去开开眼,看看我和这杀猪的开茶馆是怎样的不同。”
小茶就欢天喜地地坐上了撮着的黄包车,旁边有小抗老板陪着,一路拉过去,就有一路的人斜白着眼,撮着就未免难为情。小茶浑然不觉,一路小跑跟在旁边的吴升则气得咬牙切齿。
他百思不得其解,何以茶清伯会让这两个家伙胡作非为,而撮着也竟然以为顺理成章?难道这跑码头的女人,真的要一步登天?
然而夜里在梦中,她却早就是他独占的了,是他无论怎样的糟践都逆来顺受着的他的女奴。只是你看她现在春风得意的样子,她跨过茶馆的门槛时想不起他曾经把她从门槛上推下来;她上楼梯时想不起她怎么样翻着跟头跳上去;她在楼上小戏台子上来来回回走了一圈,还喷喷地夸着雕梁画栏,不知她比戏子还贱,贱货!贱货!
但是那不长眼的有钱少爷却偏抬举她,那就是一对一的贱。你看他还小心扶着她坐在廊栏前,又买了瓜子、松子给她吃;她喝茶吃瓜子的样子-一他妈的又贱又迷人。她还知道用那小瓜子仁儿喂廊下挂着的鸟儿,那样子又纯得滴水,叫吴升无法想象烛光下的淫乱。
奇怪的是吴升一方面气得头昏眼花,一方面却又一丝不苟地在那挂着名画的茶室里张罗,把天醉、小茶,甚至撮着,都安置得妥妥帖帖。
“吴升,我看我还是把你从茶行里叫回来开茶楼算了,你干老本行,看着都舒服。”天醉说。
“那是伺候人的活儿啊,“吴升说,“哪能干一辈子?”
“这倒也是,我看出来了,吴升是个有抱负的人。有抱负好,我会助你的。“
“谢谢杭老板。”吴升就欠着身子作奴才状。小茶在旁边看了,打了个寒颤。现在,一下子的,她什么都想起来了。许多年以前,少爷给了她松仁儿,吴升踩在泥地里,又挖出来给她吃。他还哭了呢,他为什么哭?
夏季的日子里,沈绿爱过得很平静。丈夫每天早出晚归,有时在茶庄,大部分时间,是在候潮门茶行。春茶生意过后,丈夫又开始张罗到桐庐收鲜枣,到塘栖收莲子,加工后,运销香港和广东。再有的时候,丈夫便是在茶楼中度过了。茶楼开了张,白天有人来个鸟,吟诗,夜里听评弹和大书。丈夫常常半夜三更回家,有时甚至彻夜不归。回来了,见着妻子,很客气,小心翼翼地告诉她,到哪里去了。而她,大半是已经睡下了,听了他的解释,她连头也不回。
她对她依旧是处女的状况,也已经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一件床上的私生活,现在已经成了整个家族的公开的秘密。她的母亲和婆婆为此专门开过几次神秘的会议。接着,各种各样形色诡橘的郎中,开始出现在忘忧楼府。她的丈夫,开始吞吃各种各样的中药。
沈绿爱冷漠地看着这些人鬼鬼祟祟地窃窃私语,一段时间以后,婆婆问她,有没有好一点。
“没有。”
她硬邦邦地回答。
“你自己要上点心啊。”婆婆说。
“这不管我的事。”她漠然地说,心中怀着对这个女人的怨恨,瞧她生下了一个什么样的儿子。
“这种事情,两个人的,也难说哦。”婆婆微言大义地说。
终于,一个老不卡卡的老女人,被一顶小轿子,抬进了院子,她们把她和沈绿爱单独地关在了屋子里。
接着,沈绿爱便听到了她从来也没听到过,也想象不出来的许多古怪问题,她虽落落大方,也被问得面红耳赤,连连摇头。
那老巫婆又开始向她传授她的房中术,沈绿爱觉得又羞怯又好奇,她从来没有想到人生来还有这么许多乱七八糟的动作。她又蠢蠢欲动了。
半夜里,丈夫回到家中,悄悄地睡下了。她翻了个身,轻声问:“这么晚?”
“是啊,听金老大的《武松打虎》。”
她想再和他说几句话,把身翻了过来,丈夫像一只弓虾,头朝外,顷刻间,鼾声响起来了。
她叹了一口气,想,天亮时再说吧。
她几乎一夜也没有睡,快天亮时,她小心翼翼地去碰她的丈夫的背,丈夫醒了,把头斜过来,奇怪地问:“天还没亮呢,你干什么?”
沈绿爱吃了一惊,丈夫的目光不再是胆怯、心虚和恼火。丈夫的眼睛里充满了陌生,仿佛在说,你是谁啊!
杂役吴升再一次进入忘忧楼府的时候,秋风已经起来了。
没有一个秋天,比吴升在这个秋天更加伤感了。
夏末的时候,小茶去和茶清告别,她脸色不好,鼻翼上出现了小小的蝴蝶斑,她说:“茶清伯,我要走了。”
茶清正在打算盘,劈叭劈叭,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问:“有地方住吗?”
“就住在——”
“——不要再说。”
茶清手掌用力一摇,挡住她的话:“我晓得你活得下去就够了,别样事情,我不想晓得。”
小茶膝盖头一软,跪了下去。”茶清伯,我不好再做下去了。”
茶清的目光,从她面孔上移下来,移下来,一直移到脖子下面,胸脯下面。他突然站了起来,又坐下了,松了口大气,把抽屉打开,一长条银元包好,取了出来。
“拿去吧,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小茶哭了,杭天醉在吴山脚下租了一套小院,她得搬到那里去住。她怀孕了,这对她来说是无可选择的事情,至于她这算是妾,是外室,还是其他什么角色,她是不曾去多想的。
“起来吧,“茶清挥挥手,“过得好就过,实在过不好,再来寻我。”
小茶在进入自己的小院落前,还经历了一件事情,轿子抬到清河坊的时候,路堵住了,说是前面有个女叫化子死了,没人收尸,正横在路口呢。
天醉从轿上下来,一会儿就上了小茶的轿,说:“我手头没带银元,你给我几个。”
小茶的那简条子就打开了,银元滚在地上,咕嘻嘻响,杭天醉取了几个。小茶看着杭天醉给人钱,有人抬起那叫花子,一颠,一包东西掉了下来,打开一看,是一只茶盏,侥幸没有打破。
老太婆那张脸,烂得鼻子嘴巴都分不清了,一看就是个生杨梅大疮的妓女,年老色衰,脏病染身,最后落一个暴尸街头的下场。
杭天醉捡了那茶盏,又撩起轿帘,把它要递给小茶。小茶慌得要推:“不要不要,讨饭佬的。”
“她是小莲,“杭天醉说:“这茶盏是我给她的。”
“小莲是谁?”
“给你吃松仁子儿的人。”
“我可不认得她。”
“不要问了,收好。”
杭天醉突然不高兴了,小茶连忙接了那茶盏,抖抖籁籁的,也没地方放。最后,找了她的小包裹,把茶盏打了进去。
但是,她讨厌这只茶盏,许多年来,见到这只茶盏,那张腐烂的老脸,就会从她的记忆深处浮现出来。
吴升一直跟踪在他们的后面,一直跟踪到吴山脚下。他亲眼看见小茶进了那个门口有一株狮子柳的小院子,白色的粉墙,圆的洞门,用瓦片叠成的墙窗。门是朱红色的,对开的,两个铜门环挂在那里,那么无动于衷,仿佛谁住在那里都与它无关。吴升走近了,贴着门缝往里望,他吃了一惊——他看见撮着在院子里搬着家具。他也知道了?那么还有谁不知道?难道杭天醉的那位大脚老婆,也允许了小茶的存在?
吴升知道,有钱人家的三妻四妾是很正常的。那么,他吴升是败了,他悻悻然地往回走。
撮着拉着空车,走过他的身旁。吴丹说:“杭老板有乔迁之喜了?”
撮着吃了一惊,见是吴升,才说:“我当是谁?草帽压得那么低。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吴升便撒谎:“正要到茶庄去取银子,卖家只相信你flJ茶庄用印子戳的银元,路过这里,就见小茶往这个院子进来。新鲜,杭老板娶二房了?”
撮着再也不吭声了,闷着头往前面拉车,吴升心里那口恶气出不掉,是不肯罢休的,说:“撮着,你跟着你家少爷,胆子也真大,什么事情都敢做。”
撮着把头抬了起来,很诚恳地说:“吴升,你这个人,就是没有分寸不好,问东问西,问得太多了,要有祸祟的。”
吴升倒是被这个三十来岁的同行的一席话,说得问住了。他盯着撮着那副牛眼,黄的板牙,面孔瘦得刮不下半两肉来,脑后那根头发,盘在脖子上,像根烂井绳。吴升想,莫非我也有一个这样的将来?”轮不着你来教训我!”他咬着牙齿,对撮着说。
“不是自家的东西,想都不要去想。”撮着继续说。
“轮不着你来教训我!”吴升咆哮了,跺起了脚。
“你要吃亏的。”撮着再一次认真地停下了车,“你这个人,要心太重了!”
吴升进了忘忧茶庄,帐房先生是个胖子,见了吴升便说:“我这里没有现钱。”
“茶清老板说好了,叫我来取的,人家只相信你们这里的银元。”吴升见了旁人,依旧是很乖巧的,尽拣一些好听的说。
“你?”
帐房从眼镜上面对他看。
“押缥的在门口等着呢。”吴升又说。
帐房说:“原来倒是准备好了的,前日被老板支走了。”
“老板的日用开销,还要到帐上来取?”吴升装作不晓得,其实却明白了,这些钱派了什么用场。
帐房说:“你这穷得叮当响的光棍,哪里晓得大有大的难处?拆了东墙补西墙的事情,最平常不过的。”
“那我们那头怎么办?老板等着银子呢!”
帐房见四周无人,才说:“我给你指点一个人。”
“谁?”
“你去找少奶奶。”
“茶庄不是一直就由杭夫人撑着吗?”
“如今杭少爷升上来主管了。他又不是个真正在上面费心思的人。挣得不少,花得也不少。杭夫人对他,也是睁只眼闭只眼。茶清伯又走了,这里上上下下,我看杭少爷也就对着少奶奶心里发点怵,别的还有谁在眼里?”
那帐房因为和吴升熟了,又兼杭天醉自掌了事以来,常到帐房处随便支银元。有时,拉开了抽屉,有多少就拿多少,连数都不数。那帐房要他等一等,他便说:“等不得,有三个买主盯着金冬心那幅《寒梅图》呢,就看谁先把钱送到了。”
“那也得数一数啊!”
“不用了不用了,自家的钱还不知道怎么用?”
这么说着,人和声音,已经在外面了。
帐房正愁着没有一个人替他传话,这个帐,他是越来越没法做了。老天开眼,吴升,就给他把机会送上门来。
吴升见有机会去亲自面对少奶奶,激动得眼睛都亮了起来。他的心里,有一团火在燃烧,不管三七二十一,他要冲上去。
然而他毕竟年轻,没有经验,没有尝试,他不知道告密的程序是应该怎么样的。他虽然生性能察颜观色,又会弄虚作假,但毕竟是在杂役的生活圈子里,是在垫底的过程中翻些小浪花,这和大户人家富人们之间的耍心计,层次完全不一样。
吴升首先在第一条上就失败了,他连阵脚都没有稳住。重新见到少奶奶沈绿爱的第一眼,他的腿肚子就要命地发软。这种女人,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吴升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坐在廊前,茶几上放着一排的玻璃杯,足足有十几只。那女人穿一身浅色绿绸衣,正用茶炉煮开了水,往那十几只杯中倒水。天光很亮,把杯子倒影照在李养色的茶几上,长长地拉出一排。那杯子却像要透明地化入天光之中去,但又因了绿色茶叶的环绕升腾而显现了轮廓。茶在杯中的冲泡起伏旋转,十足地像是一个长长绿袖的女人,在舞蹈,在呻吟,在企盼。渐渐的,那些茶一根根地竖了起来,簇簇拥拥,争先恐后挤到水面,各自有各自的位置,便屏息静气地展示绿色。那光芒,真是如日中天。但是时间很短,光阴如箭,岁月如梭,齐刷刷的,一排十几只杯中的茶,几乎同时,下沉了。下沉了,一直沉入杯底。
沈绿爱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全神贯注,不动声色,屏心静气。吴升在一旁晾着,便大气也不敢透。他一点也不明白,有钱人家搞这些东西,有什么意思。但它的确是很好看的,很奇异的,而且,很香。
“说吧。”
她终于开口,她的眼睛又大又黑,蒙着一层冰霜。吴升心中一惊,他一下子就不明白,自己应该说什么,怎么说了。
“帐房先生那里取不到钱。”他慌慌张张说。
“这不关我事。”她开始拿起两杯茶,放在天光下,比较它们的色彩。
“你看哪一杯水颜色更好?”她问他。
他胡乱地看了一下,指着一杯颜色偏绿的,说:“它。”
“算你聪明,这是沸水稍凉片刻再泡的。”
“是“
“是什么?是是是,你倒说出个道理来?“
“水太烫了,泡不出好茶。”吴升说。
少奶奶慢慢地用大眼睛盯着他,说:“讲对了,讲对了。”她站了起来,在走廊上走来走去,自言自语:“做人也一样的,懂吗?”
吴升慌了起来,想自己是不是碰上了一个脑子有毛病的人。
“帐房那里取不到钱。”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这不关我的事。”少奶奶有些惊讶地说。
“杭老板全支走了。”
“你怎么知道?”
“他支走了。在吴山租了房子,还养了一个女人。她叫小茶。是从我们茶行接走的。“
他想都没想,就咕嘻哈嘻地往外倒个底朝天。
“你说什么?”
“很长时间了。大家都晓得了,就你不晓得。“
沈绿爱轻飘飘起来。她想她是怎么啦,怎么有一种在半空中浮游的感觉,她嘴里吐出的字,一个个像气泡,可以在天上飞。她听见她自己对自己说:“你滚开!”
吴升想,少奶奶要昏过去了。他又兴奋又恐惧,又解气又心慌,他语无伦次地喊了一句:“他们睡觉,我门缝里看见了!”
然后,他便全身哆啸着往回跑。他还期待着一声惊叫,但是没有。他从假山后面看见少奶奶坐在茶几后面,两只手要去掀茶几。吴升眼睛闭上,准备听那惊心动魄撕心裂肺的粉碎之声。他再睁开眼睛时,却看见少奶奶坐在烟雾升腾的热茶后面,捧着一杯茶,慢慢地,一口一口地,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