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所有的庄稼收拢屋头,安阳在凉水井寨子就呆不下去了。
那天,被李昌惠撞见了他和任玉巧在包谷地里的情事以后,心慌不安的任玉巧匆匆忙忙先回凉水井寨子去了。她说她要去找女儿,给昌惠道真情。她说她怕这娃儿张嘴在寨子上不懂事的胡言乱语,吵得满寨子都晓得。
看着任玉巧的身影出了包谷地,看着被他们激情狂放时压得东倒西歪的包谷秆,安阳双手抱着脑壳,在包谷地里坐了好久好久。
直到峡口那儿吹来的风有了点点凉意,直到太阳落坡了,他才勉强扳了些嫩包谷,喝醉了酒一般,摇摇晃晃地回到凉水井寨子上。
一走上熟悉的青冈石阶寨路,安阳就听见任玉巧一声长一声短的不安的呼喊:
“昌惠,昌惠啊,你在哪里,该回家吃晚饭了。我和昌华在等你、等你回家吃饭——”
安阳心头不觉一凉。这么说,早早下坡回寨子的任玉巧,一直没有见到李昌惠。这姑娘会到哪里去呢?她别一时想不通,做出啥子骇人的事情来。听任玉巧呼叫的声气,她已经找了李昌惠好长时间了。
安阳忐忑不安地回进了自家院坝,走上台阶,推开堂屋门,刚把两半箩筐嫩包谷倒在地上,直起腰来,一个身影在他跟前一闪,没等他问,“啪、啪”两个耳光,清脆响亮地打在他的脸上。
安阳被打得晕头转向,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任玉巧焦急地在四处寻找的李昌惠。安阳顾不得脸庞上火辣辣的疼痛,压低了嗓门叫着:
“昌惠,你在这里……”
李昌惠又一次抡起了巴掌,但她没打过来,她只是向着安阳直指过来。
“你、你不是人,你是野牛、烂马、狗畜生!”
“昌惠,你听我说……”
“我不要听你讲。你给我听着,你得给我滚,滚出凉水井。我不要在凉水井看到你,我一天也不要见着你。”
李昌惠噙着两眼泪水,咬着牙,嘶声绝情地吼着:
“你敢不滚,我就把你的丑事,告给李家老祖辈,告给所有的老辈子。让你挨千刀万剐,泼你一身粪污,要你活不出来,一辈子都背着黑锅……”
说着,她一个转身,甩着双手往屋外跑去。
“昌惠,”安阳叫她一声,一个箭步堵在她面前,双臂一把揽住她,“我和你妈……”
被他一抱,李昌惠的身子突然软了下来。她的脑壳一歪,倒在安阳怀里,泪水糊了一脸,呜咽地哭了起来:
“你不要脸,不是人……”
“可我和你妈,是真心相好……”安阳用申辩的语气说。
李昌惠趁着他松开双手时,把他狠狠地朝地上一推。
“亏你说得出口,你要赖在凉水井,就等着李家老辈子来捆你。”
说完,堂屋门被她甩得“砰”的一声响,脚步声慌乱地远去了。
当晚,眼泡红肿的任玉巧敲响门找到安阳家来,不肯入座,只是唉声叹气地求着安阳:
“安阳,委屈你……就离开凉水井吧……”
“可我屋头……”连任玉巧都要他走,这是安阳想不到的。他急着分辩,“债务没得还,庄稼,牛马鸡鸭,还有这房子……”
任玉巧的手一抬说:
“你管自走,屋头的一切,都由我替你管,替你经佑着,得了钱,先替你还清债务。我,你还信不着吗?”
“信得着,可这太匆忙了呀。我总得准备准备,清理清理。就是出一趟差,也得收拾一下吧。”
“说的是啊。可昌惠说了,你明早晨要不走,她就去告。我咋个跟她说,她也不依。我就只好、只好……嗨,难啊。安阳,你、你就依了她吧。”
任玉巧一双浸泡在泪水里的眼睛,抬起来,颇有深意地瞅了安阳一眼。
安阳不由扶着任玉巧的肩膀,颤声唤着:
“玉巧。”
“嗯。”
安阳抬起她的下巴,任玉巧把脸仰起来,垂下的眼帘蝉翼般颤动着,两行泪水溢出眼眶,不由自主滚落下来。
安阳正要去吻她,门板上“哐啷”一声响,任玉巧浑身打了一个冷颤,随即把安阳轻轻一推,说:
“昌惠是跟着来的。”
安阳转身望去,夜的薄暗中,李昌惠的身影冷冷地靠在门板上,尖声拉气地喊着:
“妈,他不走,我就不客气,我们走。”
任玉巧睁大双眼,定定地依依不舍地望了安阳一眼,转过身子,跟着李昌惠走出屋去。
“慢。”安阳叫了一声。
任玉巧站停下来。
李昌惠不悦地站在台阶上说:
“还啰嗦个啥?”
安阳摸出钥匙,递给任玉巧说:
“这是房门钥匙。”
任玉巧伸手接过来,两只手碰在一起时,安阳一把抓住了任玉巧厚实粗糙的手。
任玉巧的手在安阳的手上停留了片刻,抽出来,转身离去。
安阳泥塑木雕般站着,脑壳里头是一片空白。
院坝里,传来李昌惠又一声不耐烦的催促:
“走啊。”
第二天早晨,安阳打开卧房的后门。
秋日清新的空气中,后门口放着一只大大的竹篾背兜,装满了一只只匀称的纸包。
安阳打开一只报纸包的纸包,看见那是散发着清香的茶叶。
背兜装得满满的,却并不重。
他明白,这是任玉巧连夜给他备的。
他心中明白她的好意,他没啥子钱,出门在外,只得靠卖掉茶叶换一点钱。
安阳就是背着这一满兜报纸包的茶叶,离开了凉水井寨子,走进了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