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谈垂下眼眸,迈步朝前走去。
林菁菁跌跌撞撞跟在后面,她仓皇的脸色埋在底下,果然一路没有引起注意。
来到验尸房的时候,只有裴县冷电一样的目光先看了一眼裴谈的身后。
故意打扮的和荆婉儿类似,这个女子是谁?
等到前面的门打开,林菁菁听见声音,终于抬头颤抖道:“这是哪里?”
眼前的昏暗不明,四周死沉的气息,还有空气中冲鼻的血腥味,都让她眼前一阵阵发黑。
裴谈走到验尸的案台前,那里放着一盏熄灭的油灯,他拿出袖中的火折子,轻轻擦亮,点上了灯。
这时候,他才转过身望着林菁菁:“这里是大理寺的验尸房。”
烛火下,将这小小的方寸之地都照亮了,还有验尸台上,阴森森的被白布遮盖住的躯体。
林菁菁的身体猛烈摇晃起来,就像下一刻就要倒下,她苍白的脸上很快浮现泪光,眼中还有一阵阵控制不住的惊惧。
裴谈淡淡说道:“裴县,去把门窗都关好。”
裴县立即目光一过,默默退了下去。
林菁菁噗通匍匐在地上。裴谈举着油灯,扶起了她的胳膊。
“林姑娘。”
林菁菁浑身冰冷的不像一个有血肉的人,她忽然挣脱裴谈,有些颤地爬向了那验尸台。
“我早就发过誓,即便他死了,我也要亲手为他敛尸。”林菁菁跪在那盖起的尸体旁边,目光有点点的温柔。
裴谈沉默良久,“裴县,去把尸体带过来吧。”
裴县闻言,慢慢走过林菁菁身边,来到了验尸房仅有的一扇窗户下。
就见他踢开了窗子底下的一块活动的砖,砖应声而落,露出了里层的隔层。
在林菁菁惊愕的眼神中,裴县忽然伸手闪电探进那隔层里,猛地揪出了什么,丢到了验尸房的地面上。
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这里就是藏匿被毁尸体的最佳之处。
地上是一具草席裹住的尸体,从身量都与那验尸台上的相仿。
“林菁菁,”裴谈这才低沉着声音,“打开看看,这才是本官要你见的人。”
林菁菁这才颤抖着手,她揭开草席,见到头脸都已经认不出来的尸首,她极为苍白的手指,搀起了尸体的手部。那里已经焦黑,正是宗楚客他们故意破坏的地方。
只看了一眼,她的眼睛就泛起了血丝。
这双手,曾让她红袖添香,夜晚握笔疾书时,露出那凸出一截的指骨。
林菁菁仿佛虚软一般倒在地上,裴谈正要动作时,看见她幽幽地以额头触地面:“请大人,为范郎的死伸冤。”
裴谈上前的脚步听顿住,他良久才看着林菁菁:“你确定这具尸首,就是范文君?”
林菁菁眼中早已被泪水模糊:“民女愿意用人头担保。”
就算是化为灰烬,她也要认得她的范郎。
裴谈伸手扶她起来,这女子就像一片薄纸一样,从头到脚都虚浮无力。
一旁裴县接触到公子的视线,低头将范文君的尸首重新裹住,放入了那暗层中。正要将墙角的砖填上,“大人,民女有个不情之请。”林菁菁忽然幽幽地说。
裴谈看着她:“你说。”
林菁菁目光微动:“能否让民女,和范郎单独呆一呆。”
裴谈眸色动了动,却见林菁菁再次匍匐在地,“这是民女最后的请求,之后民女愿任凭大人差遣。”
半晌后,裴谈看了裴县一眼,两人慢慢向门口走去。
林菁菁跪在地上:“谢大人成全。”
门被轻轻关上,狭窄昏暗的验尸房,只有林菁菁一个人的呼吸声。
…
大约半个时辰以后,林菁菁一脸苍白地从验尸房中走出,她低下头,跟在裴谈的身后回到了书房,又从密道进入卧房之内。
荆婉儿立刻从床上站起,她本想问,可是当看到林菁菁的脸,她就知道什么也不必问了。
“只要能为范郎报仇,民女愿听候大人任何差遣。”林菁菁说着,忽地就跪了下来。
荆婉儿不由说道:“只要你配合大人…
林菁菁忽然幽冷地开口说道:“我知道是谁杀了范郎。“
她这一句话震惊的可不止是荆婉儿,荆婉儿神色微变,顿时看向裴谈。
裴谈同样眸色深幽:“林菁菁,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林菁菁之前重伤昏迷,至今刚醒,又发现她最心爱的范郎已经死于非命,甚至于连尸体都未能保全。普通人受此打击,一般都是崩溃了。
林菁菁骤然抬起头,这个之前还柔弱的女子眼中迸发一种竟然的执拗:“民女知道,民女并非神智不清,事至今日,既然让民女捡回一条命,民女就只想为范郎伸冤。”
荆婉儿慢慢走向裴谈,低声说道:“大人,林菁菁遭逢大变,或许真有我们不知道的事。”
派了那么多杀手追杀林菁菁,这里面仔细想想,的确很有蹊跷。
林菁菁头磕在地上好几次,身体虚软的时候被荆婉儿扶住。她抬头看着荆婉儿柔和的视线,“谢谢你,婉儿姑娘。”
林菁菁眼中的泪这才慢慢流下来,而裴谈已经和荆婉儿视线在半空中对望一眼,“今日你且先歇息吧,本官就在这大理寺,随时可以听你说。”
他说着,便转身从密道离开了。
其实林菁菁现在绝望伤心,荆婉儿从身份和性情上,都要比裴谈更合适。况且不必裴谈在这里,这一夜,林菁菁势必会对荆婉儿言无不尽。
——
荆婉儿看着林菁菁天明才将将睡过去的身影,眼角跟脸上,都还是未干的泪痕。她拧了一条毛巾,轻轻替她把脸擦了干净。
同是天涯沦落,荆婉儿并不认为自己比林菁菁好多少。
默默看着林菁菁睡着的身影许久后,荆婉儿起身,打开了密道的门。
“大人。”她垂顺眉眼,站在裴谈的面前,“这件事情,恐怕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简单。”
裴谈望着她,林菁菁一定对荆婉儿说了什么,才会让荆婉儿也如此凝重。
荆婉儿神色确实不平常,她说道:“大人,林菁菁说她曾经几次前往过闻喜客栈,为范文君收拾整理房间。她说范文君平时便很少与人交集,多数时间更愿意在房间内温书。”
按照客栈伙计对范文君的轻视和疏忽,范文君孤单和自闭已经能说得通。
荆婉儿接着道:“但是就在本月十五之前,也就是范文君失踪前几日,林菁菁发现范文君有一天很晚才回来,而且看起来心事重重,林菁菁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也不肯说,最关键的是,从那天起,范文君就一改平时的温和,开始驱赶林菁菁离开。”
一个本性善良温柔的读书人,突然性情大变,还对自己心爱的女子恶语相向,换了任何人是林菁菁,都接受不了。
“所以林菁菁做了一件事,就是假装离开客栈,实际上悄悄返回,正好看到了一个陌生男子,去客栈找范文君。她说范文君面对那个男子的时候,脸上的神色是害怕的。”荆婉儿说的非常谨慎和清楚,显然在仔细复述林菁菁的话。
裴谈幽幽说道:“陌生男子?林菁菁看见了此人的模样?”
林菁菁说她知道是谁害死了范文君,难道就和这陌生男子有关?
荆婉儿眸色深幽,“她说,那个人头戴着帷帽,穿着锦衣华服,和闻喜客栈那种下等客栈,根本格格不入。那男人很快就进了范文君的房间,林菁菁在楼下等了一个上午,也没有看见那个男人再出现。她害怕惹人怀疑,就离开了客栈。”
奇怪就在这里,范文君只是一个落魄考生,谁会特意和他关门商谈一上午。林菁菁口中这个男人穿着那般华贵就已经很奇怪,再加上谁还特地戴着帷帽,似乎就是怕人认出来一样。
裴谈算是明白,荆婉儿为何说,这件事不简单了。
听起来范文君生前,一定是经历了一些不可告人的事,这些事连他最亲近的爱的女人林菁菁都不能告诉。甚至要用赶走林菁菁的方式,来保护她。
荆婉儿良久目光幽幽说道:“她说,她有一天听到有人喊了那男人一声,柳公子…”
裴谈目光闪了起来,柳公子?刘公子?
能被称其为公子的必然都是长安城有头脸的贵家子弟才行,而这个戴着帽子不让人认出,又和范文君一个寒门子弟纠缠的“公子”,又是何目的?
林菁菁说范文君害怕这个“柳公子”,范文君为什么会怕?
裴谈看过范文君的文章,那样犀利词锋不惧权贵,他又怎会无缘无故害怕一个人?
荆婉儿垂下眼:“林菁菁那边,就只能得知这么多了。”剩下的事情,本该是大理寺去彻查,然而,荆婉儿却感受到了一股有心无力。
她曾向林菁菁说,无论这件事水有多深,裴谈一定会彻查,给了林菁菁无端的希望,现在,这个希望却在荆婉儿这仿佛要亲自破灭。
只知道一个不知姓柳还是姓刘的无名、无面貌的人,在长安就像是大海里捞针,就算大理寺跟裴谈有通天彻地之能,又能怎么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