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天黑,戚小罐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嘴角依然白沫不断。
戚小罐的父亲戚昌龙,是油麻地最惹不起的人。戚家有兄弟五人,一个个都非凡人。而戚小罐的母亲,当地人称黑奶奶,尤其惹不起。油麻地的人谈及戚家,只一句话:“一家子不讲理。”现在出了这一人命关天的事,那还得了吗?
桑乔熟知戚家人的脾性,在戚小罐送进镇上医院抢救后,把蒋一轮拉到无人处,说了一句:“你赶紧去躲几日。”
蒋一轮十分紧张:“校长,我只是轻轻碰了他一下。”
桑乔说:“现在先不谈这些,你赶快离开这里。”
蒋一轮刚刚离开医院,戚昌龙就闻讯赶到医院。他看了儿子一眼,竟不去管儿子,大声问:“蒋一轮在哪儿?”
没有人敢搭茬儿。
戚昌龙就大声喊叫:“蒋一轮在哪儿?”
桑乔走过来:“老戚,你先安静一下。”
桑乔在油麻地一带,属德高望重之人,戚昌龙倒也没有向他撒泼,只是说:“把蒋一轮交出来!”
桑乔说:“如果责任在他身上,他跑也跑不掉。”
地方上的干部来了,对戚昌龙说:“现在是救孩子要紧。蒋老师的事,自有说法,不会对你们家没有一个公道。”
戚小罐的母亲,就号啕大哭,将镇上的人引来了许多,把镇医院门里门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第二天早晨,戚昌龙见戚小罐依然不省人事,就带了几个兄弟,一路扑进油麻地小学。他们先是将校园找了个底朝天,见无蒋一轮的影子,就踢开他的宿舍门,将他屋里狠狠糟蹋一通:将他抽屉里的几十元钱和十多斤粮票掠走,将他的几盒饼干掠走,将他的一件毛衣掠走,将凡是值几个钱的东西统统掠走。最后,戚昌龙看到墙上的那支笛子。他一把将它摘下,居然说了一句:“一个流氓,整天吹笛子勾引人家女孩子!”就将笛子摔在地上,然后上去连踩了几脚,直将它踩成竹片。
出了学校,他们又直奔蒋家庄。
蒋一轮自然不会藏在蒋家庄。这也是桑乔给蒋一轮的一个主意:“不要藏回家。他们肯定要去找的。就藏在学校附近,反而安全。”蒋一轮藏在细马家,这只有桑桑和他母亲知道。
戚昌龙一行要砸蒋一轮的家,幸亏蒋姓人家人多势众,早得了信,百十号人都一脸不客气的样子,守住了蒋家。戚昌龙一行这才在踩倒了一片菜苗之后,骂骂咧咧地离去。
傍晚,桑桑看见白雀总在校园外面转,好像有什么事情。
白雀看见了桑桑,朝他招了招手。
桑桑走到校门口。
白雀连忙走到桑桑面前:“他还好吗?”
桑桑点点头。
“你知道他藏在哪儿?”
桑桑不想瞒她,点点头。
“对他说,这些天千万不能出来。”白雀说完,将一个用手帕包的小包递给桑桑:“给他。让他别着急。”
桑桑知道,那里头包的是炒熟了的南瓜子,以往蒋一轮与白雀约会,白雀总是用手帕带来一包南瓜子。那时,桑桑也可分得一大把。桑桑接过手帕包的瓜子。
白雀走了。
桑桑从手帕里掏了几颗瓜子,自己先吃起来。一边吃,一边在心里说:“这事就怪你。”他怕蒋一轮见了手帕和瓜子又添一番伤心,就把细马叫出来。坐在地头上,两个人连吃带糟蹋,一会儿就把瓜子全吃光了。
天黑透之后,桑桑给蒋一轮送饭去,见他一副心灰意懒的样子,心里很难过。回到家后,就问母亲:“还有办法帮帮他吗?”
母亲说:“没法帮。”
“蒋老师没有打他,只是这么轻轻地一推,他就倒了。”
“他还是推了呀。”
“我们班坐在前面的同学还说,蒋老师的手刚碰到他的后脑勺,还没有推呢,他就朝前扑倒了。”
“这说了又有什么用?谁会相信戚小罐是自己无缘无故地死过去的?”
“蒋老师会怎么样?”桑桑问。
“活不过来,蒋老师会坐牢的;就是活过来,蒋老师也要受处分的。戚家也不会作罢的。”母亲说完,叹息了一声。
桑桑就说起他傍晚见到了白雀的事。
母亲很生气:“她拉倒吧!不是她,蒋老师好好的,哪有这个脾气。”
桑桑和父亲一起悄悄去看蒋一轮时,蒋一轮紧紧抓住桑乔的手,像个孩子似的哭起来:“桑校长,我完啦,我完啦……”泪流满面。
桑乔说:“别这么说。事情也许会有另外的样子。”
蒋一轮直摇头:“我知道,我知道,我完了……”
桑桑离开蒋一轮后,心里总想着要救蒋一轮,想了种种办法,但十有八九都是胡思乱想。有时,还想得很激动,觉得自己是一个救人出困境的英雄。他把自己的一些想法还正儿八经地对父母说了。桑乔听了说:“净是胡说八道!”
桑桑就跑到操场上,坐在土台上接着想。桑桑总觉得蒋一轮落到今天这田地,绝对与他有关。假如他一开始就不给他们传信,他们也许就不会来往。假如他没有将那封信搞坏,白雀也许就不会去见那个谷苇。不去见那个谷苇,也许他们就会好好的。既然是好好的,蒋老师就不会心情不好。既然不会心情不好,蒋老师就不会去计较戚小罐啃白薯……桑桑越想,越觉得这事情与他有关。有一阵子,他甚至觉得,这一切,就是他造成的。
“桑桑,桑桑……”
身后有人叫桑桑。他回头一看,是同学朱小鼓:“你怎么在这儿?”
朱小鼓的神情有点激动,对桑桑说:“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记得李桐壶跟我说过,说有一天,戚小罐在他家院子里玩陀螺,玩着玩着,好好的,就突然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额头马上就破了,李桐壶他爸抱起戚小罐,让他赶紧去戚小罐家喊人——他家跟戚小罐家是邻居。戚小罐他爸连忙过来,抱着戚小罐回家了,样子并不特别惊慌,也没有大声嚷嚷。”
桑桑听罢,跳起身来就往镇上跑——父亲又去医院了。到了医院,他把父亲拉了出来,将朱小鼓说的事情告诉了他。
桑乔说:“我知道了,你先回家吧。”
桑乔又去看了一眼已经有了点知觉,但面色仍如死人的戚小罐,把医生叫到一边,小声说:“不要紧,这孩子死不了。”
如果李桐壶对朱小鼓所说的一切都是事实的话,那么就是说:戚小罐本来就有一种晕病。无论是为了替蒋一轮开脱,还是为了油麻地小学的声誉,桑乔都必须弄清楚这一点。但现在,使桑乔感到有难处的是:这个李桐壶,半年前就退学了,跟着做箍桶匠的父亲去了外地。李桐壶没有母亲。他父亲白天上岸箍桶,他就一人呆在船上,帮着看船。父子俩每次出门,个把两个月,才能回油麻地一趟。因此,岸上的家通常情况下都是锁着的。桑乔问李桐壶家的邻居是否知道李桐壶父子俩的去处,都说不准,只是说李桐壶的父亲多数时间是在县城里做箍桶生意。
当天,桑乔就派两个老师去了县城。这两个老师就在县城的河边转,但转到天黑,也没有看到李桐壶和他家的船,只好又回来了。
戚小罐还在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油麻地到处传着:公安局就要来抓蒋一轮了。桑乔说没有这回事。油麻地还是一片紧张空气。传来传去,居然说公安局的人已到了镇上。
桑桑又看到了白雀。
“桑桑,”她神色慌张地把桑桑叫到一边,“让他躲远些吧。”她眼中蒙了泪水,很内疚的样子。
桑桑见她这样,就把朱小鼓说的话告诉了她。
白雀眼中忽然有了一线希望:“要是这样就好了。”她还是不放心,临走前又叮嘱桑桑,“让他藏好了,千万别让戚家的人见着了。”
桑桑班上的同学,都在担忧蒋一轮会被抓走。大家一商量,决定分头去找李桐壶。桑桑选择了最远的县城,说再好好找一遍,就和阿恕出发了。
桑桑临走时,向已去过县城找过李桐壶的老师问明白了都已找了哪些地方,到了县城之后,他们就专去那两个老师没有找过的地方找。县城周围都是水面,而县城里头还有大大小小的河流。他们不到街上去找,就沿着河边走。一边走一边看,还一边时不时地大声叫一嗓子:“李桐壶——”
下午三点钟,桑桑和阿恕来到偏僻的城北。这里已经算不得街了。阿恕说,李桐壶家的船是不会停在这里的河边上的。桑桑也不抱希望,但还是走到了河边上。这里水面很宽,但岸边停的船很少,桑桑看了看,说:“坐一会儿,回家吧。”
桑桑正要坐下,阿恕叫了起来:“那不是白雀吗?”
白雀走过来了,一副倦容,但目光里却透着兴奋。白雀听了桑桑的那番话之后,立即就去了县城。她几乎找遍了县城内外全部的河流。现在,她要告诉桑桑的是,她已经找到了李桐壶。
“船就在那边的桥下。他们是嫌那些河水太脏,才把船停在这里的。”白雀说。
“戚小罐在他家院子里死过去一次,他说了吗?”桑桑急切地问。
“说了。”白雀说,“他爸爸也说了。他爸爸还说,这是大事。他们正在收拾船呢,说今晚上就赶回油麻地。他们一定要出来作证。”
三个人都很兴奋。当下,白雀出钱,到城里找了一个饭馆,请桑桑和阿恕吃足了小笼包子,然后带着这个好消息,回到了油麻地。
李桐壶父子去镇上作了证。
戚家人不承认。镇上当即从县城医院要来了一辆救护车,将戚小罐弄到城里医院。一通检查之后,医生开出了诊断书:癫痫。并又口头作了一个补充:一种很特殊的癫痫病。此病突然发作,就是立即晕倒,不省人事,口吐白沫,严重者几天不醒。
戚小罐醒来了,立即像好人一样。但戚家人最后还是敲了蒋一轮三个月的工资。
蒋一轮毕竟碰了一下戚小罐。上头考虑到影响,很快就将蒋一轮调到另一个学校去了。
油麻地的人,就听不到河边的笛子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