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桑这个人,有时丢掉骨气也很容易。
桑桑像所有的孩子一样,对自行车有一种无法解释的迷恋。桑桑的舅舅有一辆自行车。每次舅舅骑车来他家时,他总要央求舅舅将自行车借给他。起初他只是推着它,就觉得非常过瘾。他把自行车推来又推去,直推得大汗淋漓。后来就学着用一只脚踩住一只脚踏,用另一只脚去蹬地面,让车往前溜。总有摔倒跌破皮的时候,但桑桑一边流着血咬着牙,一边仍然无休止地蹬下去。当能连蹬几脚,然后将脚收住,让自行车滑行下去十几米远时,桑桑的快意就难以言表了。自行车之所以让那些还未骑它或刚刚骑它的人那样着迷,大概是因为人企望有一种,或者说终于有了一种飞翔的感觉。自行车让孩子眼馋,让孩子爱不释手,甚至能让孩子卑躬屈膝地求别人将他的自行车给他骑上一圈,大概就在于它部分地实现了人的飞翔幻想。
而自行车让人觉得最丢不下的时候,是这个人将要会骑又不太会骑的时候。
桑桑就正处在这个时候。但桑桑无法满足这种欲望,因为桑桑家没有自行车,桑桑的舅舅也很难得来桑桑家一趟。桑桑只能跑到大路上去,等别人骑自行车过来,然后用一对发亮的眼睛看着,咽着唾沫。有个人将车临时停在路边,到坡下去拉屎。桑桑居然敢冲上去,推起人家的自行车就蹬。那人屎没拉尽,一边系裤子,一边追过来,夺过自行车后,踢了桑桑一脚,把桑桑踢得滚到路边的稻田里。桑桑抹了一把泥水,爬上来,眼馋地看着那人把自行车摇摇晃晃地骑走了,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现在,桑桑身边的杜小康就有自行车。
但杜小康的自行车谁也碰不得——包括桑桑在内。桑桑只能在一旁悄悄地看一眼那辆被杜小康擦得很亮的自行车。看一眼,就走。桑桑不愿让杜小康知道他馋自行车。桑桑在杜小康面前必须装出一种对他的自行车并不在意的样子。
但杜小康知道,所有的孩子,都想玩自行车,桑桑也不例外。
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在一个星期六的傍晚,杜小康骑车穿过花园时,遇见了桑桑,双手一捏闸,就把车停下了:“你想骑车吗?”
桑桑呆住了,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明天上午,我在村子后面的打麦场上等你,那里的空地特别大。”杜小康说完,骑车走了。
桑桑的心都快颤抖了。他掉头望着杜小康远去的背影,冰消雪融,竟在一瞬间就将以前一切让他不愉快的事情统统丢到了九霄云外。
这就是桑桑。
第二天一早,桑桑就去了打麦场。他坐在石磙上,望着村子通往打麦场的路。有一阵子,桑桑怀疑这是杜小康在拿他开心,但想骑车的欲望支撑着他坐在石磙上。
杜小康骑着车出现了。他迎着初升的太阳骑了过来。
桑桑觉得杜小康骑车的样子确实十分帅气。
杜小康将车交给桑桑:“你自己先蹬吧。”他爬到一个大草垛顶上,然后望着下面的桑桑,很耐心地指点着:“身子靠住车杠,靠住车杠,别害怕,这样车子反而不会倒下……”
桑桑忽然觉得杜小康这人挺好的,一边答应着,一边照杜小康的指点,在场地上全神贯注地蹬着。
这真是练车的好地方,到处是草垛,桑桑稳不住车把了,那草垛仿佛有吸引力一般,将他吸引过去,他就会连车带人斜靠到它松软的身上。桑桑还可以绕着其中一个草垛练转圆圈,也可以在它们中间左拐弯右拐弯地练习灵活多变的能力。桑桑居然可以不停顿地享有这辆自行车。杜小康十分大方,毫不在乎桑桑已无数次将他的自行车摔倒在地。桑桑很过意不去,几次将车扶在手中,仰望着草垛顶上的杜小康。杜小康却冲着他说:“练车不能停下来!”
当桑桑骑着车在草垛间很自如地行进时,他确实有一种马上就要飞向天空的感觉。
在离开打麦场时,杜小康骑车,桑桑居然坐在了后座上。奇怪!他们俨然成了一对好朋友。
在后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桑桑和杜小康都似乎是好朋友。其实,桑桑与杜小康有许多相似之处,有许多情投意合的地方。比如两人都善于奇思异想,都敢作敢当。
读五年级的那年秋天,杜小康又一次伤害了桑桑,并且是最严重的一次。但这一次似乎是无意的。
那天,桑桑与杜小康相约,在打麦场上练骑自行车的双手脱把。两人各花了一个多小时,竟然练成了。桑桑可以把双手插在腰间挺直了背骑,而杜小康则可以双臂互抱昂着头骑,可直骑,可以草垛为中心绕着圆圈骑。两人后来轮番表演,互相喝彩,把打麦场当成一个竞技场,在一片瓦蓝如洗的秋空下,尽情施展自己的本领,达到了忘乎所以、飘飘欲仙的境地。
后来,两人终于累了,就把车靠在草垛上,瘫坐在草垛底下。
“我饿了。”桑桑说。
“我也饿了。”杜小康说。
而这时他们几乎是在同时,看到不远处堆着的一堆红薯。
“烤红薯吃吧?”桑桑说。
“我身上正好有火柴。”
“我身上也有火柴。”
两人立即站起来,各抱了一捧焦干的豆秸,堆在一起,划了几根火柴,将它们点着了。然后,他们就把五六个红薯扔到了越烧越旺的火堆里。
豆秸燃烧起来,火力很大,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火舌,在淡淡的烟里跳动着,像一锅沸腾的水。火苗的跳动,以及火光照在脸上身上所带来的热烘烘的感觉,使桑桑和杜小康感到非常激动。孩子都喜欢玩火,因为火使他们体验到一种惊险的滋味和随时都可能爆发出来的巨大力量。桑桑和杜小康注定要比其他孩子更加喜欢玩火。桑桑和杜小康随身带着火柴就是一个小小的证明。
“抱豆秸去!”
“抱豆秸去!”
桑桑和杜小康不住地将堆在不远处的豆秸抱过来,扔在火堆上,越扔越高。渐渐地,他们的眼前,就有了一座小小的火山。火山的最底部是黑色,再往上就是似乎凝固了的鲜红,再往上就是活火,最顶端就是红绸一样在风中飞舞的火舌。
“火!”
“火!”
桑桑和杜小康嘴里不停地咀嚼着这个富有刺激性的字眼,仿佛在咬一个鲜红的辣椒。他们还不停地吐着如火舌一样鲜红的舌头。火光里,两对目光纯粹是小兽的目光,雪亮雪亮的。他们紧紧地盯住魔幻般的火,仿佛眼珠儿马上就要跳到火里,然后与火苗共舞。
在火堆与豆秸堆之间,由于他们不住地抱豆秸又不住地一路撒落豆秸,此时已有了一条用豆秸铺成的路。当几根豆秸发出爆裂声,然后迸出一串火苗,落在豆秸路上时,桑桑与杜小康只顾望那堆大火,豆秸路已悄悄地烧着了。等桑桑和杜小康发现时,火正顺着豆秸路,蔓延过去。
桑桑与杜小康并未去踩灭火苗,而是丢下那堆火,来看新火了。他们觉得眼前的情景十分有趣。
火一路烧过去,留下一路噼噼啪啪犹如暴雨打在芭蕉叶上的声音。
桑桑和杜小康跟随着火,并为火鼓掌。
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出现了:打麦场上一层薄薄的还未来得及收拢起来的稻草,就在麦秸路下,很快被染上了火,并迅捷地向四下里蔓延。
看一星火,看一堆火与看一大片火,感觉可差得多了。
现在,桑桑与杜小康的眼前是一大片火。他们有点心惊肉跳了。
火像玩着一场没有边沿的游戏,在向外扩张。
桑桑和杜小康终于在这场游戏面前害怕了。他们赶紧跑到火的边沿处,用脚用手,将地上的薄草划拉到一边,使地上出现了一条无草的小路。火在这条小路的边上无奈地扑腾了几下,终于慢慢地萎缩下去。
桑桑和杜小康的眼前,是一片草灰。
一阵大风吹过来,打麦场上,马上草灰乱飘,仿佛天空忽然飘起黑色的雪。
桑桑和杜小康半闭着眼睛,赶紧逃离了黑雪飞舞的打麦场。
他们没有想到,就在他们都已回到家中时,一团未灭的火被风吹过隔离的小道,落在路那边的薄草上。这团火仿佛是一团小精灵,竟躲在草下埋伏了一会儿,才将薄草燃着……后来,火来到了一个草垛边,把那个草垛点着了。
接下来,是有人发现了火,就大叫:“救火啊——”全村人都出动了,纷纷拿了盆、桶之类的用具来打麦场上灭火。声势浩大,惊心动魄。火灭了,但那垛草已完全烧掉。
接下来就是追查。
一个外地人那时正撑船从打麦场边的河里过,向油麻地的人提供了一条线索:有两个孩子在打麦场上点燃了一堆火。
地方上就让学校查。烧了一个大草垛,事情不小。油麻地小学立即笼上一片“事态严重”的气氛。蒋一轮对桑乔说:“恐怕不会有人敢承认的。”桑乔说:“那就一查到底!”
这里正准备实施包括“攻心战术”等诸如此类的方案时,杜小康却在全校大会上,走上了台子:“你们不用再查了,火是我玩的。”杜小康一副平平常常的样子。
台下的孩子,顿时觉得杜小康是个英雄,是个好汉,差一点没为他鼓掌。
即使是老师,望着面不改色的杜小康,也为之一振: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呀!
杜小康在众人的注视之下,走下台去了。
大红门滋长并支撑起了杜小康敢作敢当的傲慢。正是这一十足的傲慢,使桑桑在与他的对比之下,成了一个懦夫,一个被人小看的胆小鬼。
散会后,蒋一轮找到杜小康:“那么,还有一个是谁?”
杜小康说:“我只说我玩了火。”怎么也不说出桑桑来。
但,不用杜小康说,老师们从杜小康走上台勇敢地承认他是玩火者的那一刻,桑桑所呈现出的一副慌张的样子,就已经猜到另一个玩火者是谁了。桑桑周围的孩子也都看出来了。当即,他们就用疑惑的目光去看桑桑了。
晚上,桑桑在桑乔的严厉追问下,才不得不承认他也是玩火者。
可是,已经迟了。桑桑看到,当孩子们在用钦佩甚至崇拜的目光去看杜小康之后,都在用蔑视甚至是鄙夷的目光看着他。
那天傍晚,桑桑背着书包回家时,偶尔看到纸月正站在花园里。他竟从纸月的眼睛里听到了叹息,就把头一直低着往家走。
桑桑绝不肯原谅杜小康。因为杜小康使他感到了让他无法抬头的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