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麻地家底最厚实的一户人家,就是杜小康家。
杜小康家有油麻地最高大也最结实的房子。小青砖,小青瓦,一看就是用钱堆成的好房子。后三间,左两间,右两间,前面立起一道高墙,连成一个大院。院门两扇,为红色。虽然已多年未上新漆,但那门在擦拭过之后,依然很亮,照得见人影。
虽然众人心里都清楚杜小康家是油麻地的首富,但杜小康家的成分却并不太糟糕,因为杜小康家没有一寸土地,杜小康家只开了一爿杂货铺。那年定成分,不少人推测,说杜小康家几代人开杂货铺,一定敛下了不少金钱。但杜小康的父亲杜雍和主动将工作组邀进家中:“你们可以挖地三尺,看我杜家是不是藏金埋银了。我们家也就是有这么几间房子,实在是个空壳。”弄来弄去,杜小康家的成分也难以往高里定。
后来,杜小康家照样开杂货铺,过着油麻地人望尘莫及的日子。
杜家就杜小康一个儿子。
油麻地的人见了杜小康在玩泥丸或者爬草垛,常用一种戏谑的口气问:“杜家大少爷,你在干什么?”
杜小康不理会,依然玩他的。
杜小康个头长得高,比其他同龄的孩子高出一头多,但并不胖,脸色红润,很健康,是一个女孩子的脸色。杜小康生在长在油麻地,但杜小康是油麻地的一个例外。杜小康往油麻地的孩子群里一站,就能很清楚地与油麻地的孩子们区别开来,像一簸箕黑芝麻中的一粒富有光泽的白芝麻。
油麻地的孩子,念书都念到六年级了,都还没有一个有一条皮带的。他们只能用一条线绳来作裤带,而这种裤带很容易打死结,小孩贪玩,又往往玩得屎到肛门了,尿到门口了,才想起来找厕所。找到了厕所,就想立即解放自己。可是,一着急,把本来的活疙瘩拉成了死结,解也解不开,就搂着肚子在厕所里跺脚乱跳。最后,弯下腰去用牙咬断它,或干脆用削笔的小刀割断了事。也有咬不断的时候,手边又没有刀,免不了将屎尿弄在裤子里。
杜小康才读一年级,就有了一条皮裤带。棕色的,油汪汪的样子,很有韧性,抓住一头,往空中一甩一收,就听见叭的一声脆响。下了课,孩子们你推我搡地抢占尿池,力小的,不时地被力大的从台阶上挤落下来。力小的很生气,就顺手给力大的屁股上一拳,力大的就回身来看,差点把尿尿到力小的身上……一片乱哄哄的景象。每逢这时,杜小康远远地在厕所门口站着,等哗哗声渐渐稀落下来,才走进厕所。他往台阶上一站,挺直了身子,左手抓住靠皮带扣的地方,肚皮稍微一收缩,用手拉住皮带头,这么潇洒地一拉,铁栓便从皮带眼里脱落下来,左手再一松,裤子就像一道幕布漂亮地落了下来。杜小康撒尿,绝不看下面,眼睛仰视着天空的鸟或云,或者干脆就那么空空地看。杜小康撒尿时,总有那么几个小孩站在那儿很羡慕地看,把他撒尿时的那副派头吃进脑子里,仿佛要努力一辈子记住。
油麻地一般人家的小孩,一年四季,实际上只勉强有两季的衣服:一套单衣,一套棉衣。中间没有过渡的衣服,脱了棉衣就穿单衣,脱了单衣就穿棉衣。因此,到了春天,即使天气已经非常暖和了,但又未能暖得可穿单衣,就只好将冬天的棉袄硬穿在身上,稍微一折腾,就大汗淋漓,满头满脑门子的汗珠。等坐下来,静下身子和心,身上就冰凉冰凉的。再折腾,又出汗,循环往复。等天气又稍暖了一些,教室里就有一股不好闻的汗酸味。而到了秋天,即使天气已经很凉了,但又未凉得可穿棉衣,就只好将单衣硬穿在身上,缩着身子去抵抗凉意。那时节,老师在课堂上讲课,就见一屋子孩子缩着脖子,露着一张张发乌的小脸。
杜小康却有一年四季的衣服。冬季过去,棉袄一脱,就在衬衫外面,加一件不薄不厚的绒衣或毛衣,再穿一件外衣。若天气又暖和一些,就脱掉外衣。天气再暖和下去,就脱掉绒衣或毛衣,重新穿上外衣,直至只穿一件单衣进入夏季……一年四季,完全可以根据天气的冷暖来增减衣服。因此,一年四季的杜小康,身体都是很舒服的。杜小康不会缩头缩脑地被凉意拴住全部的心思。杜小康身上也没有酸溜溜的汗臭——杜小康身上,只有一股很清洁的气味。
到了严冬,杜小康的形象就最容易让人记住:他上学时,嘴上总戴一个白口罩。那白口罩很大,只露出一双睫毛很长的大眼睛。远看,他整个的脸,就是一个大白口罩。在油麻地小学,除了温幼菊也戴口罩之外,就只有他一个人了。杜小康的白口罩总是很白,因为杜小康不是只有一个白口罩。戴着白口罩,穿过寒风肆虐的田野,来到学校时,杜小康看到其他孩子用手捂住随时要呛进寒风的嘴,就会有一种特别的好感觉。他往教室走来了,热气透过口罩,来到寒冷的空气里,就变成清淡的蓝雾,在他眼前飘忽不定。而当蓝雾飘到他的睫毛与眉毛上,凝起一颗颗清凉的细小的小水珠时,他觉得格外的舒服。进了教室,他在许多目光的注视之下,摘下了口罩。说是摘下,实则还挂在脖子里,只是将它塞到了胸前的衣服里。这时,他的胸前,就会有两道交叉的白线。这在一屋子穿着黑棉袄的孩子中间,就显得十分健康,并非常富有光彩。
大约是在杜小康上四年级时,他变得更加与众不同了。因为,他有了一辆自行车。虽然这只不过是一辆旧自行车,但它毕竟是一辆自行车,并且是一辆很完整的自行车。当时的油麻地,几乎没有一辆自行车,即使油麻地小学的老师,也没有一个有自行车的。蒋一轮离家十多里地,星期六下午也只能是步行回家。杜小康其实没有必要骑自行车上学,因为他的家离学校并不远。但杜小康还是愿意骑自行车来上学。最初,他的腿还不够长,只能把腿伸到车杠下,将身体跨在车的一侧,一蹬一蹬地驱动着,样子很滑稽。不久,杜雍和替他将车座放到最矮处,他本来就比别的孩子高,骑上去之后,就可以用脚尖很正常地蹬动它了。他骑着它,在田间的大路上飞驰,见前面有其他孩子,就将车铃按得丁零零一路响。孩子们回头一看,就闪到一边。胆小怕轧的,就赶紧跳到地里。他骑着车,呼啦一声过去了,那几个孩子就会“嗷嗷”叫着,一路在后面追赶。追赶了一阵,终于没有力气了,只好上气不接下气地朝越骑越远的杜小康和他的自行车看,都在心里想:让我骑一会儿,多好!杜小康把车骑进校园时,不管有人没人,照例要按一串铃声。这时,就会有无数的脑袋一齐转过来望着他骑车风一般荡过校园。他下了车,将它歪靠在离教室不远的一棵大树上,然后咔哒一声将车锁上了。孩子们都想骑一骑它,但他一个也不答应。惟一能借用一下这辆自行车的,也只有蒋一轮一人。因为他是老师。
杜小康的成绩还特别好,除了纸月可以跟他比之外,谁也比不过他。因此,杜小康一直当班长。
不少孩子怕杜小康。这原因倒不在于他是班长,而是因为他家开着杂货铺。这里的人家,买油盐酱醋,或买萝卜干、咸鱼、火柴、小瓦罐什么的,一般都得到杜雍和的杂货铺来买。而谁家买些日常用的东西,如打半斤酱油、称几两煮鱼用的豆瓣酱什么的,一般都让孩子去。这些孩子当中,有不少就是杜小康的同学。他们来了,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明明是自己出了钱的,但看到杜小康,却有一种来白要他家酱油或豆瓣酱的感觉。如果是家里一时没有钱,来赊账打酱油或买豆瓣酱的孩子,进了红门,想着马上就要看见杜小康了,感觉就很不好,脚步总是踟蹰不前。一些孩子一不留神,在与杜小康玩耍时,得罪了他,这时就不肯来他家打酱油或买豆瓣酱。可是,家里正急等着用酱油或豆瓣酱,在父母的不可商量的目光逼视之下,他们只好很无奈地往红门走。一路上就闪现杜小康的样子,想象着他在看到他父亲准备往酱油瓶里灌酱油时,会说:“他们家上回打酱油的钱还没给哩!”油麻地的小孩一般都不去惹杜小康。
桑桑跟随父亲来油麻地小学上学时,是学校开学的第三天。那天,蒋一轮将他带到班上,对班上的同学介绍说:“他叫桑桑,是我们班新来的同学,大家欢迎!”
孩子们都鼓掌,但杜小康没有鼓掌,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阿恕已经认识了桑桑,说:“他爸爸是校长!”
这时鼓掌的孩子们几乎都站了起来,掌声更响。
桑桑看到,只有杜小康没有站起来。他用手托着下巴,只是很淡漠地看了一眼桑桑。
桑桑心里还不清楚,他从此就有了一个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