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以后,秦大奶奶才能下床。
在此期间,一日三餐,都是由桑桑的母亲给她做的。油麻地小学的女教师以及村里的一些妇女,都轮流来照料她。
这天,她想出门走走。
桑桑的母亲说:“也好。”就扶着她走出了窝棚。
阳光非常明亮。她感到有点晃眼,就用颤颤抖抖的手遮在眼睛上。她觉得,她还从未看到过这样高阔这样湛蓝的天空。天虽然已经比较暖和了,但她还是感到有点凉,因为她的身体太虚弱。桑桑的母亲劝她回窝棚里,她摇摇头:“我走走。”
艾地里,新艾正在生长。艾味虽然还没有像夏季那么浓烈,但她还是闻到了那种苦香。
桑桑的母亲扶着她往前走时,直觉得她的衣服有点空空荡荡的。
她走到校园里。
孩子们把脑袋从门里窗里伸出来,一声接一声地叫她“奶奶”。
路过办公室门口时,老师们全都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走?”
她说:“走走。”
桑乔把藤椅端过来:“坐下歇歇。”
她摇摇头:“我走走。”
又过了半个月,在她能独自走动的时候,油麻地的人一连好几天,都看到了这个形象:一大清早,秦大奶奶抱了一只鸡,或抱了一只鸭,拄着拐棍,晃着小脚,朝集市上走去;中午时分,她空手走了回来。
没过多久,油麻地小学的孩子们再也听不到鸡鸭鹅的叫声了。
老师们还几次发现,不知谁家的鸭子钻进了油麻地小学的菜园,秦大奶奶在用拐棍轰赶着。赶走了之后,她怕它们会再回来,还久久地守在菜园边上。
去艾地的孩子们越来越多,尤其是一些女孩子,一有空,就钻到她的小窝棚里,仿佛那儿是一个最好玩的地方。秦大奶奶喜欢给她们扎小辫,扎各种各样的小辫。到了秋天,她们就请她染红指甲。秦大奶奶采了凤仙花,放在陶罐里,加上明矾,将它们拌在一起,仔细地捣烂,然后敷在她们的指甲上,包上麻叶,再用草扎上。过四五天,去了麻叶,她们就有了红指甲,透明的、鲜亮鲜亮的红指甲。有了红指甲的女孩,就把手伸给那些还没有染红指甲的女孩,说:“奶奶染的。”如果哪堂课上,老师发现有一个女孩没上课,就对一个同学说:“去秦大奶奶的小窝棚找找她。”
秦大奶奶似乎越来越喜欢在校园里走。夏天以来,她的听觉突然一下子减退了许多,别人声音小了点,她一般都听不到,非得大声向她说话不可。她在校园里走,看见孩子们笑,并不知道他们究竟在笑什么,也跟着笑。孩子们在操场上上体育课,她就拄着拐棍,坐在土台上,从头到尾地看,就像看一台戏。她并不太清楚,这些孩子做着整齐划一的动作,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果是一场篮球赛,她见球滚过来了,就会用拐棍将球拦住——她老了,动作跟不上心思,常常是拦不住。球从拐棍下滚走了。孩子们就笑,她也笑。球有时会滚到池塘里,这时,就会有一个孩子走到她跟前,大声向她说:“奶奶,用一下你的拐棍!”她也许并没有完全听清楚那个孩子说了些什么,但她明白那个孩子想干什么,就把拐棍给了他。她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趴在窗台上,看孩子们上课,能从一开始,直趴到结束。其实,她一句也没有听见。即使听见了,她也听不明白。有时,孩子们免不了要善意地捉弄她,在老师还没有走上讲台之前,把她搀到讲台上。她似乎意识到了这是孩子们在捉弄她,又似乎没有意识到。她站在讲台上时,下面的孩子就笑得前仰后合。这时,讲课的老师正巧来了,见她站在讲台上,也憋不住笑了。这下,她就知道了,肯定是孩子们在捉弄她,就挥起拐棍,做一个要打他们的样子,晃着小脚走出教室。
老师们还几次发现,当他们在半夜里听到了刮风下雨的声音,想起教室的门窗还没关好,起来去关时,只见秦大奶奶正在风雨中,用拐棍在那儿关着她够不着的窗子。
她在校园里到处走着,替桑乔好好地看着这个油麻地小学。见着有人偷摘油麻地小学的豆荚,她会对那个人说:“这是学校的豆荚!”
记着从前的秦大奶奶的人,就觉得她很好笑。几个岁数大的老婆婆,见到她守着学校的荷塘怕人把莲子采了去,就说,“这个老痴婆子!”
不知不觉中,油麻地小学从桑乔到老师,从老师到孩子,都把秦大奶奶看成了油麻地小学的一员。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了。
这一年春天,油麻地小学由于它的教学质量连年上乘,加上校园建设的花园化、风景化,引起了县教育局的注意。这一天,将有县教育局组织的庞大参观团来这里开现场会。这些日子,桑乔一直在一种充满荣耀感的感觉中,平时走路,本来头就朝天上仰,现在仰得更厉害了。到了晚上,他在校园里的树林、荷塘边或小桥上走一走,就会禁不住朝天空大声吼唱。现场会召开的头一天,他才让自己冷静下来:方方面面,都得仔细,定要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无一点瑕疵。他在校园里到处走,绝不肯放过一个角落。看到油麻地小学像用大水冲刷了数十遍,一副清新爽目的样子,桑乔终于满意了,就把大藤椅搬到办公室的走廊下,然后舒坦地坐在上面,跷起双腿,半眯起眼睛。矇眬中,他听到一群孩子的嬉笑声。睁开眼睛时,就见那些嬉笑的孩子正在走过来。他叫住几个孩子问:“你们笑什么?”
几个孩子告诉他,他们正上着课呢,站在门口的秦大奶奶听着听着,就拄着拐棍,站到了教室的后边,一直站到他们下课。
桑乔也笑了。但他很快就不笑了。在这之后,桑乔的眼前,就老有秦大奶奶拄着拐棍在校园里走动的样子。他就有了许多担忧:万一明天,她也久久地站在教室门口甚至会走进教室,这可怎么办呢?这一年来,秦大奶奶老得很快,有点像老小孩的样子了。
晚上,桑乔找到了温幼菊,对她说:“明天,你带秦大奶奶去镇上,看场戏吧。”
温幼菊明白桑乔的意思。她也觉得这样做更好一些,说:“好的。”
第二天,在参观团还未到达油麻地小学时,在温幼菊的一番热情劝说下,秦大奶奶跟她走了。秦大奶奶是很喜欢看戏的。到了镇上剧场,温幼菊不喜欢看这些哭哭啼啼、土头土脑的戏,把秦大奶奶安排好,就去文化站找她的朋友了。戏开演了。秦大奶奶一看,是她看得已不要再看的戏,加上心里又忽然记起要给乔乔梳小辫——与乔乔说好了的,就走出了剧场,一点没作停留,回油麻地了。
秦大奶奶走回油麻地小学时,参观团还未走,那些人正在校园里东一簇西一簇地谈话。她虽然老了,但她心里还很明白。她没有走到人前去,而是走了一条偏道,直接回到了她的小窝棚,并且在参观团的人未走尽时,一直没有露面。
傍晚,桑桑给秦大奶奶送他母亲刚为她缝制好的一件衣服,看到秦大奶奶正在收拾着她的东西。
“奶奶,你要干什么?”
她坐在床边,颤巍巍地往一个大柳篮里装着东西:“奶奶该搬家啦。”
“谁让你搬家啦?我听我爸说,过些日子,还要把这个小窝棚扒了,给你重盖小屋哩,草和砖头都准备好了。”
她用手在桑桑的头上轻轻拍了拍:“谁也没有让我搬家,是奶奶自己觉得该搬家啦。”
桑桑赶紧回去,把这事告诉父亲。
桑乔立即带了几个老师来到小窝棚阻止她,劝说她。
然而,她却无一丝怨意,只是说:
“我该搬家啦。”
就像当年谁也无法让她离开这里一样,现在谁也无法再让她留下来。
过去为她在校外盖的那间屋子,仍然空着。
桑乔对老师们说:“谁也不要去帮她搬东西。”但看到秦大奶奶从早到晚,像蚂蚁一样将东西一件一件往那个屋子搬,他又只好让师生们将她所有的东西都搬了过去。
秦大奶奶终于离开了油麻地小学,油麻地小学的全体师生,都觉得油麻地小学好像缺少了什么。孩子们上课时,总是朝窗外张望。
桑桑每天都要去秦大奶奶的新家。
过不几天,其他孩子,也开始三三两两地到秦大奶奶的那个新家去了。
离开了油麻地小学的秦大奶奶,突然感到了一种孤单。她常常长时间地站在屋后,朝油麻地小学眺望。其实,她并不能看到什么——她的眼睛已经昏花了。但她能想象出孩子们都在干什么。
春天过去了,夏天也过去了,秋天到了。
这天下着雨,桑桑站在校园门口的大树下,向秦大奶奶的小屋张望,发现小屋的烟囱里没有冒烟,就转身跑回家,把这一发现告诉了父亲和母亲。
父亲说:
“莫不是她病了?”
于是一家三口,赶紧冒着雨去小屋看秦大奶奶。
秦大奶奶果然病倒了。
油麻地小学的老师轮流守护了她一个星期,她也没有能起来。
桑乔说:“趁机把她接回校园里住吧。”于是赶紧找人来盖房子。
在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里,秦大奶奶又被人背回了油麻地小学,住进了新为她盖的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