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这段日子,相安无事。
春天到了。脱去冬装的孩子们,在春天的阳光下到处奔跑着。沉重的冬季,曾像硬壳箍住他们,使他们不能自由自在。他们龟缩在棉袄里,龟缩在屋子里,身体无法舒展,也无舒展的要求。油麻地小学的老师们在冬季里看得最多的情景就是:在凛冽的寒风中,那些无法抵御苦寒的孩子们,缩头缩脚地上学来,又缩头缩脚地回家去。平原的冬季永远让人处在刻骨铭心的寒冷之中。油麻地小学的老师们说:“冬天,学生最容易管束。”因为,寒冷使他们失去了动的念头。今年的春天一下子就来了,油麻地小学的孩子们,望着天空那轮忽然有了力量的太阳,被冬季冻结住了的种种欲望一下子苏醒了。他们再也不愿回到教室去。他们喜欢田野,喜欢村巷,喜欢河边,喜欢室外的所有地方。上课铃响过之后,他们才勉勉强强地走进教室。而在四十五分钟的上课时间里,他们总惦记着下课,好到教室外面撒野去。被罚站,被叫到办公室去训话的孩子,骤然增多了。平静了一个冬季的校园,忽然变得像雨后的池塘,处处蛙鸣。
二年级的小女孩乔乔,居然在竹林里玩得忘记了上课。
她拿了根细树枝,在竹林里敲着她周围的竹竿。听着竹竿发出高低不一但都同样好听的清音,她居然高兴得唱起来了。自我欣赏了一通之后,她走到河边。冰封的大河,早已融化成一河欢乐的流水,在阳光下飘着淡淡的雾气。河水流淌得稍稍有点急,将岸边的芦苇轻轻压倒了,几只黄雀就像音符一样,在芦秆上颤悠。
这时,乔乔看到水面上有一枝花,正从西向东漂流而来。它在水波中闪烁着,迷惑着乔乔,使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它。
花过来了,一枝鲜红的月季花。
乔乔一边看着它,一边走下河堤。那枝月季花被水流裹着,沿着离岸不远的地方,马上就要漂流到她跟前时,她不顾一切地扑到水边,一手抓住岸边的杂草,一手伸向树枝。她决心要拦住那枝花。
冰雪融化之后的河坡,是潮湿而松软的,乔乔手中的杂草突然被连根拔起。还未等乔乔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就已经跌入水中。
那枝花在乔乔眼中一闪,就漂走了。
她呛了几口水,在水中挣扎出来。就在这一瞬间,她看到河堤上立着秦大奶奶的背影。她大叫了一声:“奶奶——”随即,就被漩流往下拖去。就在她即将永远地沉没于水中时,这个孩子看到,有一个人影,像一件黑色的布褂被大风吹起,从高处向她飘落下来……
那时,秦大奶奶正看着她的鸡在草丛里觅食。她听到喊声,转过身来,隐隐约约地见到一张孩子的面孔正在水中忽闪,一双手向天空拼命地抓着。她在震撼人心的“奶奶”的余音里,未来得及爬下河堤,就扑了下去……
乔乔在迷糊中,觉得有一双手将她的裤腰抓住了。
这显然是一双无力的手。因为乔乔觉得,她是在经过漫长的时间之后,才被这双手十分勉强地推出水面的。她的上半身刚被推送到浅滩上,那双手就在她的裤腰上无力地松开了。
河水在乔乔的耳畔响着。阳光照着她的面颊。她好像做了一场噩梦醒来了。她哇哇大吐了一阵水,坐起来,望着空空的河水,哭起来。
河那边有人出现了,问:“你在哭什么?”
乔乔目光呆呆地指着河水:“奶奶……奶奶……”
“哪个奶奶?”
“秦大奶奶。”
“她怎么啦?”
“她在水里……”
那人一惊,向身后大喊了几声:“救人啊——”朝大河扑来。
秦大奶奶被人从水中捞起时,似乎已经没有气了。她湿漉漉地躺在一个大汉的臂弯里,被无数人簇拥着往河堤上爬去。她的双腿垂挂着,两只小脚像钟摆一样摆动着,银灰色的头发也垂挂着,不停地滴着水珠;她的脸颊上有一道血痕,大概是她在向水中扑倒时,被河坡上的树枝划破的;她的双目闭得死死的,仿佛永远也不会睁开了。河边上一时人声鼎沸:“喊医生去!”“已有人去啦!”“牵牛去!”“阿四家的牛马上就能牵到!”“牛来了!”“牛来了!”“大家让开一条道,让开一条道!”……
阿四骑在牛背上,用树枝拼命鞭打那头牛。牛一路紧跑过来。
“快点把她放上去!”
“让牛走动起来,走动起来……”
“大家闪开,闪开!”
人群往后退去,留出一大块空地来。
秦大奶奶软手软脚地横趴在牛背上。
上午十点钟的太阳,正温暖地照着大地上的一切。
牛被阿四牵着,在地上不住地走着圆圈。
秦大奶奶仿佛睡着了,没有一点动静。
一个老人叫着:“让牛走得快一点,快一点!”
牛慢慢地加速。
那个叫乔乔的小女孩在惊魂未定的状态里,抽泣着向人们诉说:“……我从水里冒了出来……我看到了奶奶……我就叫:奶奶……”
秦大奶奶依然没有动静。人们的脸上,一个个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桑桑没有哭,也没有叫,一直木呆呆地看着。
乔乔跺着脚,大声叫着:“奶奶——奶奶——”
这孩子的喊叫声撕裂了春天的空气。
一直在指挥抢救的桑乔,此时正疲惫不堪地蹲在地上。下河打捞而被河水湿透了的衣服,仍未换下。他在带着寒意的风中不住地打着寒噤。
乔乔的父亲抹着眼泪,把乔乔往前推了一下,对她说:“大声叫奶奶呀,大声叫呀!”
乔乔就用了更大的声音去叫。
桑乔招了招手,把蒋一轮和温幼菊叫了过来,对他们说:“让孩子们一起叫她,也许能够叫醒她。”
于是,孩子们一起叫起来:“奶奶——”
声音排山倒海。
牵牛的阿四忽然看到牛肚上有一缕黄水在向下流淌,仔细一看,只见秦大奶奶的嘴角正不住地向外流水。他把耳朵贴在她的后背上听了听,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他抹了一把汗,把牛赶得更快了。秦大奶奶的身体在牛背上有节奏地颠动着。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人们从牛背上听到了一声沉重的叹息声。
人们连忙将她从牛背上抱下,抱回她的窝棚。
“男人们都出去!”
桑桑的母亲和其他几个妇女留在了窝棚里,给秦大奶奶换去了湿衣。
一直到天黑,小窝棚内外,还到处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