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桑充当了一个可笑的角色,但人家桑桑愿意。温幼菊说“桑桑是蒋一轮的谍报人员”。桑桑的母亲说“桑桑是蒋老师花钱雇的一个跑腿的”。桑桑不管别人怎么说,照样做他愿意做的事。
惟一使桑桑感到遗憾的是,那些信只是在他身边稍微作了停留,就不再属于他,而被送到了蒋一轮或白雀的手上。那是一个又一个的小秘密。而这些小秘密,只是在他眼前晃一晃,便消失了。就仿佛有人总往他的口袋里塞进一块糖,可很快又被人家掏走了。
桑桑在心里记着他给蒋一轮和白雀一共传了多少封信。而当这个数字变得越来越大时,他的心底里慢慢地生长出一个念头:我也可以看看吗?就这一个念头,惊得他东张西望了好一阵。但这个念头很顽固,竟不肯放过桑桑。
这是一个星期天。
桑桑又走进了深深的小巷。从走进小巷的那一刻起,桑桑就觉得白雀会从家里走出来,然后她回头看看,如果没有父亲白三的影子,就会把一封信从袖管里抽出来交给他。
桑桑开始唱歌。
白雀果然出来交给了桑桑一封信。
桑桑把信揣进怀里,依然唱着歌,但唱得颤颤的,像是穿着单衣走在寒冷的大风里。
桑桑出了小巷,飞快地往学校跑。几乎每回都是这样。他总想立即把信交给蒋一轮。他喜欢看到蒋一轮在接过信时那种两眼熠熠发亮的样子。
蒋一轮被桑乔叫走,到镇上购买办公用品去了。
桑桑有点扫兴。
桑桑一边走,一边从怀里掏出白雀的信,将它举起来,在阳光下照着。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是看到一团神秘的黑影。
正往池塘里倒药渣的温幼菊在一旁笑着:“桑桑,你在偷看蒋老师的信?”
桑桑说:“谁看啦?我没有看。”
“你想看。”温幼菊说。
“我才不想看呢。”桑桑把信重新放进怀里,立即逃走了。
桑桑搬了一张梯子,从鸽笼里掏出一对羽毛未完全丰满的鸽子,双手将它们一只一只地抛到空中。其中,一只直接就飞到了房顶上,另一只却在飞起来之后不知道该往哪儿落,竟然晃晃悠悠地飞了好几圈,最后落到了河边的草垛上。桑桑爬上草垛顶赶它,那只鸽子见了桑桑,就矮下身子,几次做出要飞的样子,可又没有飞,直到桑桑马上就要抓住它了,才一拍翅膀飞到了房顶上。
桑桑今天没有什么事情好做,就在草垛顶上躺下了。
大草垛很高,桑桑一躺下,谁也看不见他。
桑桑躺在草垛顶上,看天看云看过路的几只别人家的鸽子。他的手无意中碰到了那封信。他把信拿出来,又对着阳光照着,并且是长久地照着。当然还是什么也没看见,而越是什么也没看见,他就越想看见。他坐了起来,低下头向四处看了看,见空无一人,心禁不住一阵乱跳。
河边大树顶上蹲着一只灰黄色的鸟,歪着头,看着草垛顶上的桑桑。
“我只看一眼,只看一眼!”他吐出了湿漉漉的舌头,用舌尖上的唾沫反复地浸润着信封口。
那只鸟“呀”地叫了一声。
桑桑一惊,将信立即扔在了草垛顶上。他抬头看到了那只鸟。他觉得那只歪着脖子的鸟也很想看这封信。他把信又捡了起来。唾沫涂得太多,在信封口漫开来,留下一片湿印。他顺手从草垛上拔下一根草,用草茎将信封口轻轻剔开了。他又看了一眼那只鸟,将信封口朝下轻轻一磕,里面的信露了出来。
那只鸟拍着翅膀飞开了。它飞的样子很奇特:往前一蹿一蹿,每一蹿都有力而迅捷,并且是不住地往高空中蹿,像枚多节火箭,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黑点。
桑桑哆哆嗦嗦地将信打开了。厚厚的,有三四张纸。
桑桑正要念信时,听到了鸟翅声,抬头一看,那只鸟居然又回来了,并且还是站在刚才那根柔软的枝条上。
桑桑刚看了个开头,脸就刷地通红,并且立即闭上了眼睛。他感觉到阳光透过眼皮时,他的眼前是淡红色的。
风吹着手中的信纸,发出一种扰人的声响。
桑桑的眼睛慢慢睁开了。桑桑没有看信,却看了一眼枝头上的那只鸟。那只鸟半闭着眼睛在打盹儿,似乎无意知道信的内容。
接下来,桑桑看一阵,就闭一阵眼睛。他觉得那些话说得都很奇怪。他还从没读过这样柔和的文章。桑桑是作文高手。桑桑觉得那些句子,都是挺美的。放在往常,桑桑每次看到他认为写得很美的句子或段子时,都会将它们摘抄下来。桑桑觉得白雀信中的每一个句子,都是可以摘录到笔记本里的。但他又拿不太准这是否也属于那种可以摘录到笔记本里的句子。他以前没有见过这样一种美句子。不管怎么说,桑桑觉得这些句子确实挺美的。桑桑想:是不是这样的信,都是用这样的语言写成的呢?
白雀写得一手清秀的字。信干干净净的。
桑桑的手出汗了。桑桑的手一直不算干净。因此,桑桑在信上留下了黑黑的手指印。桑桑感到很羞愧,他把信放在草垛上,双手在裤子上仔细搓擦起来。他哪里想到,就在这时,来了一阵风,哗啦一下将信吹了起来。他惊得用双手去乱抓在空中飘着的信纸,并用身体去乱扑正在草垛顶上翻卷着的信封,这才勉勉强强地将信与信封抓住了,压住了。但还是有一页纸被风吹跑了。
这一页纸,像是一窝小鸟里头最调皮的一只,居然独自脱离了鸟群先飞远了。
桑桑趴在那儿不敢动,因为他的腹下压着另外几页纸。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那张纸在空中一晃一晃地轻轻飘动着。
枝头上的那只鸟,见了那张飘忽的纸,大概以为也是一只鸟,就从枝头飞下来,与那张纸在空中翻上翻下地旋舞起来,很像是一对空中的舞伴。
那一页纸飘进风口里去了,看样子,一会儿半会儿还没有落下来的意思。
桑桑一边用眼睛盯住,一边小心翼翼地将腹下的其他几页纸一页一页地捉住。眼看着那页纸越飞越低,越飞越低,正向河里飘去,桑桑也来不及整理那几页纸,只是胡乱地将它们揣进怀里,跳下了草垛,直向那页纸追过去。
那页纸越是接近地面,下落得就越迅捷,像是飞不动了。
桑桑跑到离它还有十米远的地方时,它突然被一股气流压住,几乎垂直地掉在了河边上的一个烂泥塘里。
桑桑将它捡起一瞧,只见上面沾满了泥水。他提着这页纸,一脸沮丧。
桑桑突然想立即摆脱这封信,他将怀里的那几页纸掏了出来,慌忙地将它们连同那一页掉在泥塘里的纸一起,都扔到了河里。他看了一眼横七竖八地在水上漂着的纸,赶紧逃离了河边,就像一个罪犯逃离犯罪现场一样。
桑桑回到了自家的院子里,忐忑不安地坐在门槛上。那几页纸总在他眼前飘动着。他开始编织谎言,却老也编不下去。他低头时,偶然看到了还未扔掉的信封,如同一只出尽了小鸟而空留在枝丫上的鸟巢。他把信封使劲抖了抖,终于什么也没有抖出来。
“它们大概已经漂远了。”桑桑想。他感到不安,仿佛是他的几只鸽子,被他抛弃了似的。他起身又来到了河边。
那几页纸居然没有漂远,却聚拢到了码头上。他看到,那张沾了泥水的纸,在水面上这么漂了一会儿,已经干干净净了。桑桑很懊悔,当时,将它在水里洗洗,晒干了不就行了?他连忙跑到水边上,将那些纸都捞了上来。他找了一个有阳光但没有人的地方,很小心地将它们一页一页地剥离开来,晾在了几根低垂的树枝上,然后就在一旁守着,想等它们被太阳晒干后,抹抹平再装进信封里去。
这时,桑桑听见了脚步声。他探头一看,见温幼菊正朝这边走来,并且只剩下几步远了。他连忙从树枝上摘下那些纸。在摘的过程中,纸被树枝钩住,有两页被撕破了。桑桑怕被温幼菊看见,索性将它们团成一个疙瘩远远地扔到了河里,然后拔腿跑掉了。
蒋一轮回来后,在桑桑家院门口停了一下。
桑桑看见了蒋一轮,他没有过来,只顾看自己的鸽子。
蒋一轮想,桑桑今天没有带来白雀的信,也就走了。
桑桑没有想到,白雀的这封信,是一封很要紧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