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约瑟神甫在学习世界地理的时候,就知道中国的版图很大。中世纪后半叶,欧洲的史书上开始出现“黄祸”一词。他后来研读了中国民族史,暗自庆幸蒙古人没有宗教。忽必烈那时过于相信武力,到后来竟没有在欧洲留下丝毫的文化印记。文化绝对不仅仅是写在书本上的那些。深藏在人心里,散发在空气中的,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化。杨约瑟神甫来中国十多年了,才逐渐明白这一点。有一天他去周家找裕慧,无意间发现裕德家那间小屋里堆了半间房的布鞋,女人毫无表情地吟诵着经文,猛然间,他嗅到了几年前这个大院的血腥。这个女人独守空房的意志叫他不寒而栗。他知道他传教的工程太艰巨了。同时他把希望寄托在裕慧这种人身上。裕慧对天主教教义出自天性的深刻理解,他的要改变中国的现状必须从宗教中寻找途径的见解,均使杨约瑟欣喜之极。他给教皇写了一封长信,详细地阐述了自己的看法,并建议在中国的云南建立一个教区,自荐任这个教区的第一任主教。信是让巴菲里昂·杰西中尉带走的。可还没等到教皇的回复,裕慧却泼了他一瓢冷水。
“我爹要我结婚,日子都定了。”
周裕慧一再强调他这一生都要献身于宗教事业,却没敢采纳杨约瑟神甫让他逃婚的建议。最后神甫做了让步,希望裕慧能以天主教徒的身份,在教堂举行婚礼。裕慧想了半天回答说:“回去和我爹商量商量。”
新娘仍是用花轿抬来的,周恩隆听裕慧说要在教堂举行婚礼,严肃起来:“你从小就听话,可别惹我生气。”
因为家里多个程天师的女儿,婚礼不可避免地多了几道繁琐。布置花堂,布置洞房,迎亲送客,都在程秀英从容不迫的指挥下顺利进行。这种有条不紊的工作,把二三十个人弄得精疲力竭,焦头烂额。婚礼的整个过程,周裕慧都神情严肃、郁郁寡欢,脸上始终没有流露出一丝新婚的喜悦。闹洞房的时候,满屋里响着露骨的玩笑,他脸上的表情一直没有更改过。杨约瑟神甫在拜完花堂之后为新婚夫妇祝福。周恩隆头天晚上才决定允许神甫祝福。因为他对程秀英那么谙熟祖先留下的老古董特别不高兴,好像比他还懂得多。他这么做是向小辈们提个醒:这个家是他说了算。裕慧的婚事,成的也偶然,去县城买云土,碰到一个行家,一说话,像是八百年前就认识,再一深谈,原来是几十年前在贵州散失的杨家兄弟,一个有儿子,一个有姑娘,马上就定了。
十天之后,在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周裕聪第一次见了四弟妹。喜期之前,他跑着准备酒菜。一个做哥哥的,也不好在后院抛头露面,前些天太疲劳,他对外面的应酬也退了三舍之地。他远远看见那女人出神地望着鸟笼子,就不由自主地奔过去。几乎没有辨认,双方都轻叫一声。
“娟娟。”
“小哥哥。”
无法更改了,连梦都不能再做。当晚,他喝了酒,又一次敲响了小苦瓜家的窗子。
程秀英知道裕聪坝上的朋友多,一两晚不在家住也不在意。这一次连续五天没在家里过夜,她出门随便问了一个孩子,什么都清楚了。她不能再忍受,顾不得体面,去找林素娥。林素娥在那个铁腥气十足的小院里接待她。
“你,你别缠他了,还给我。”
林素娥笑着在她面前晃两趟。
“我又没抢,为那样要还?”
“我,我哪点对不起你?”
“是你对不起我,我和他相好的时候,你还在家里做大小姐呢。你给他生个儿子,他就回去了。”
“我会生的,求求你,这样我怎么办?”
“嘻嘻,觉都不跟你睡,为那样能生?”
笑声震落几片黄银杏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