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年半,我的组织问题终于解决。我带着这个喜讯回家,满屋子都是笑脸在晃动,又是买肉,又是杀鸡,忙得如范进中举一样。妻跑得屁颠屁颠的,还面带桃红,好像看见了迷途多年的羊羔回了家。我顿时明白妻对我早已不满。
假休得百无聊赖,我就提出提前回单位,全家竟没一人反对。行前,又谆谆教导我。母亲说:“你要注意克服个性,老毛病了。”父亲说:“有了一点基础,更要注意上下左右的关系。”病床上的祖父说:“自古祸从口出,你玩笔杆子的,凡事要三思才是。”小脚祖母说:“别作贱身子骨,字是写不完的,写不出来也不怕,家里还有一亩三分责任田哩。”
我都一一应着。一岁的儿子还不会说话,妻抱他送我,车开动的一刹那,小儿子隔着车窗突然向我伸出手,喊出一声:“爸爸——”我望着他,禁不住潸然泪下。我明白儿子也在提醒我已是父亲了,要负起父亲的责任。我早不是孑然一身,我的处境就是这样。
我清楚。
可是,我又是多么希望能有一次赤裸裸的倾诉!那怕它只能进行一小时。回单位后,一个数字从我记忆中跳出,它被我忽视了许多年。数字是王萍的生日。
去街上给她选购礼物的时候,我竟又记起她最喜欢的是黄玫瑰。
我带着那朵楚楚可人的黄玫瑰走进王萍的单身宿舍,故事就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这时我才发现,世界上竟还有这么一个人为我不值一提的生命牵肠挂肚。这叫我不知所措。时不时竟产生一种只是近黄昏的感慨。
我发现我并不是一个犹豫不决的废人。创造的欲望终日膨胀着我。一天晚上我写好了一首较为满意的诗,迫不及待地去找王萍。
她坐在床上默默吟读,眼睛渐渐变得贼亮:“你能成一个大诗人,我有一个塑造你的庞大计划,暂时保密,我相信我有能力完成它,过些日子,会让你负责办一个大型新闻培训班。我要让省里注意到你。”
“你以为我还能奢望有拿破仑一半的成就?”
“我还真信。一七八九年,拿破仑不过是一个上尉。你需要一个越大越好的舞台。但你别想着离开我。今天给你买了一件睡衣,穿上试试。”我犹豫了一阵儿,不由看看背后的门。
她笑道:“看把你吓得,我不让你晚上来,是为了保险,又怀疑了不是?”说着,眼泪就流下来,“我要真像人说的,见一个爱一个,能不带个环吗?你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我只爱你一个。你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有时候我多想和你生个孩子呀——”
我感到喉头发紧,上前把她搂在怀里。她浑身一阵颤抖,突然把我推开了。
“你又来折磨我,正在期上你不是不知道,一提改组家庭,你就怕得浑身直打哆嗦。不过,能这样也够幸福了。天赐,你不知道,你对我是多么重要!”
是的,王萍对我更加重要。每当我回忆不堪回首的生活时,我就看到王萍这一片光明,孤零零显现在茫茫黑暗中,像节日的焰火,像黑暗幽长胡同里的一盏路灯,其余的一切全被黑暗吞没了。这块光明呈一把剑形,剑尖带着血光,穿透我的记忆,直抵我的心房,如果别人问起我的生活里还有没有别的可称做幸福的瞬间,我会说:“有,但那只是我追忆的一鳞半爪,这些在我心中早已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