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少爷和我在大牢里受罪那些日子,大少爷一真在府城和县城之间来回活动。审我们的那位老爷不是官,不是巡防营的官,是府城一个新到任的通判。
他没有曹家的银子又见周围的官吏对案子十分暖昧,就加倍地凶狠起来。他很快就软了,起作用的还是钱。大少爷救人心切,从曹家的店铺里为他抽了不少股份。我们还在牢里关着,’就有官医人狱为二少爷治疗伤病,也捎带着给我诊治了灼疮。他们把我和二少爷关在一处僻静的小牢里,饭菜和府里没两样儿了。
二少爷伤得不轻,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他心事重重爱跟我说话。我再一次做了他的仆人,很小心地伺候他,,不免不我我了察颜观色,在他愣神儿苦想的时候一个字也不跟他多说。
知道他在想苍河上的事。他是蓝巾会。
早在离开愉镇的时候心里就想明白了。
句都不间他。我不间我才是他的贴身人的外人了。
郑玉松更是蓝巾会。
我好奇得很,可是我一,我要问就是地地道道二月一个日子,太阳刚刚落山,牢卒们搀走了立少爷。他迟迟不回来,让我不放心,我闲着无事x就站到床上去,用狱灯的火苗子燎那只结网的黑蜘蛛。它噢一下钻迸了墙缝。我每次逮它它都能逃掉,只留下一面破网,我用草棍把网丝卷走,不久它又会爬出来织一幅新的。我在它的网上找不到什么活物,只能找到三五个臭虫。臭虫爬那么高去做什么,是件谁也想不透的事。
我等着黑蜘蛛爬出来,用火烧死它。它没回来,二少爷回来了。他脸色不好,什么也没说就躺到床上,我连忙吹了灯悄悄睡下。他一直翻身,因为有伤,翻得慢吞吞的。过了许久才静下来,我以为他睡着了,不想他却鬼魂一样阴森森地招呼我。
他说:耳朵.你干什么呢?
我说:躺着呢。您有事?
他说:光满刚才来过了。
我说:家里人都好么?
他说:好吧。我们过几天能出去了。
我说:真的?i案子结了?
他说:结了,没事了。耳朵,你受了不少连累,我对不住你。现在好了。
我说:我是应该的,陪着少爷我乐意。·我鼻子发酸,自己把自己弄得挺感动.。可是二少爷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好像憋得太久,再憋下去要死了。
他说:告诉我,玉楠的事情你知道不知道?
我说;她怎么了?
他说:你说老实话,她怀孕的事你知道不知道?l我说:知道。
他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说:怕你分心。
他说;我分什么心?我要做爸爸了,你们还怕我不高兴么?
还怕我不够资格么?说,怕我什么?!
我说:少爷,我该死里他说:闭嘴t我爬下床板,跪在地上,不知道拿什么合适的话来搪塞。他一动不动,不再理我,一夜无话。我跪得乏了,爬起来逮那个黑蜘蛛口这一次它没有防备,我把手里的油灯猛地朝它举过去,它一卜子被灼伤,从网上扑嗒一声落下来。它还在动,可是密密麻麻的腿大部分被烧坏,·已经无法逃脱。我把它攘在手心里,想象老爷咯吱咯吱地嚼碎它,让黑汁儿顺着牙齿淌下来。
我想二少爷的心。
想少奶奶的肚子。
想大路的黑毛。
想我。
我不想从这个地方出去了。
我们出狱的时候,冬天已经过去了,苍河的泥岸上开遍了蓝色和黄色的小花。我们搭了一艘空荡荡的双层客船,逆着水驶向柳镇。在萍水湾的河道上,客船为上游下来的官船让路。官船是不大不小的铁火轮,尖溜溜的,屁股上翻着水,’跑得很快。
在客船甲板上的人都怕事,纷纷进了底舱,我好奇,就靠着船舷没有动弹。官船的铁桅杆上挂着一件东西,像飘不起来的旗子,驶近了才看出是一个人,被缚成展翅欲飞的样子。人是血人,但还没有死,只是不能言清了·两船交错的时刻,那人用亮晶晶的目光向这边扫了一眼。他的眼睛虽然亮,可是肯定看不清东西了,因而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我一下子认出了他,不敢叫,怕那些持枪的人把子弹打过来。
吊在那里的是郑玉松。
我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活不成了。
我去底舱叫二少爷,大少爷也在。他们匆忙来到甲板,可惜迟了一步,小火轮已经开出去几十丈,只能看到高高挂着的一个背影。他们看了半天,直到河流拐弯儿。二少爷很难过,脸色苍白,望着河面上的水鸟出神儿。
大少爷问我:看准了是他么?
我说:我跟他对了脸儿,没错。
大少爷说:人挨足了打,模样差不多。
二少爷说:是他。我认识那件长衫口谁也不再提这件事。大少爷对二少爷的一举一动很在意,故意东拉西扯说些不沾边的话,可是二少爷始终是出狱前后那副表情,淡淡的,苦巴巴的,让谁也弄不明白他在心里正搅和什么东西。
我琢磨他在想炸弹的事情。
又琢磨他在想孩子。
他在想少奶奶肚皮里的孩子!
船到柳镇码头是前半夜,曹家的轿子在空场上等着。我脚上的灼伤没好透,生平头一回享用了不曾享用过的轿椅。一行人回到曹府已经是后半夜了。盆地和曹宅都静悄悄的,接人的只有炳爷和家丁。炳爷提着灯给二少爷引路,没有顾得上跟我说话。我回到了自己的小耳房。一切都和往日一样,只是铺盖和枕头都拆洗过了,晒过了,睡上去有股甜味儿。我听到上房那边有稀稀拉拉的动静,一卜房那边也有动静,我很想爬起来看一看,我太惦记这左角院了!可是我睁不开眼。我太累啦!
我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
我走出耳房,一眼看见了曾经多次见到的情景。在浴着阳光的廊亭里,大路和二少爷面对面坐着,石桌上摆着棋盘和棋子,少奶奶坐在一旁观战,额头垂得很低,用一个巴掌托住。她身后蛾着五铃儿。五铃儿看见了我,大惊小怪地叫了一声。
她说:耳朵哥,睡够啦?
她的模样儿让我难为情。我想缩回去,几个人都把目光投过来,有点儿奇怪的东西在里边藏着。大路从石桌旁站起来的时候,一定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他说了一半话又稀里糊涂坐一下了,洋子很紧张。
他说:耳朵,你回来我很高兴。欢迎你回来!对不起,你来看我们下棋好吗?
我说:呆会儿。我还有事。
少奶奶朝我微笑,笑得很平淡,苦凄凄的。她气色不好,坐在那里看下棋,并没有让她愉快。不愉快还要陪着,不知道是为什么。她脸上多了些黑斑,胖了,也可能是肿了。我为她难过。在牢里,我想她。她永远不知道。现在我又想她,可是不沦我怎么想,她脸上那些发暗的东西都抹不掉了。
她说:耳朵,你长高了。
我说:可不是,牢里吃得好着呢了’少奶奶和大路笑了。二少爷没有笑。他虽然没有笑,可他是在座的人里最轻松最冷静的一个。他跟我说话的时候很生硬,比在牢里还生硬。我觉着他是故意做给人看的。他下棋不是为了下棋,是为了让别人不舒服,因为他自己肚子里装了太多的不舒服了。
他说:你愣着千什么?我父亲等你呢!
我说:我知道,我这就去】他说:回来去餐堂给我端一碗蛋羹,我饿了。
我说;知道了。
我想间少奶奶和大路要点儿什么,没敢张口,二少爷的脸色不对,那些客气话本应他来问的。五铃儿的嘴咧着,真傻,还笑呢!
大路吃了二少爷一个子儿。
二少爷说了一句洋话。
听口气他肯定是在骂人了。
大路没表情,听着。
我食了装蜘蛛和蜘蛛网的纸包去见曹老爷。老爷很高兴,他在春天一向很高兴。他问寒问暖.一边夸我一边打开纸包,捏了半天死蜘蛛,像检验一颗珠宝。他坐着嚼掉了一只蜘蛛腿,把余下的东西一古脑儿倒进了小药锅。他说他年轻时像吃煮面条一样吃过一盘野蜘蛛网,如今人不行蜘蛛也不行了,织出的网一入水就化,世上的万般活物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老爷说;耳朵,你看光汉像个能造反的人吗?
我说:不像。
他说:我看也不像。他们搞差了!
找说:二少爷是条硬汉子。
他说:他疯起来是块石头,比石头还硬。人家不肯整死他算他检了个便宜f以后你们替我看牢他,再跑跑颠颠出去耍疯,就随他去了。
我说:少爷是清白人。
老爷说;这府里哪个不是清白人!你不清白?你给我看牢他吧!出了事,我找不着他就找你。
我说:您的话我记住了!
老爷很满意。老爷喜欢春天,他在春天是个不怕死的快活人。他断不了吃这吃那的习性,不过在春天他吃东西不挑剔。他用筷子在小锅的汤里挑来挑去,想挑出一根丝来,没有。他又夹来夹一去想夹出一个半个蜘蛛来,还是没有。他一点儿也不恼,把汤倒在碗里,连水儿带渣子喝个干干净净。死的事离他越来越远了。
他说:不赖,这玩意儿l屋子里确实有一股香味儿。
黑蜘蛛化成个魂灵不见一r。它在曹府里出没,不知会酿出什么怪事。在很短的一段时间里,我会觉得它附到我的心上,喘走了我的血。不过最终我感到很不妙的是少奶奶腹中的孩子。白日梦中的惨景时断时续,,胎儿被一节节咬掉,只剩下一滩血水和几片骨头了。
左角院是个让我害伯的地方。
我怕什么,一时说不清。
我害怕把脸从脑袋前边撕下来工人就不是人是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