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奶奶激了冰水,本想抗过去,最终是发了热,躺在花格子大床上有了抽风的凶兆。五铃儿一直满着我和大路,不说少奶奶的情况不好,也不说好,只说在被子里暖着,徽得动。挨到节骨眼儿上,她毛了,红着眼圈找到我,说少奶奶像是不行了。
我说:你早干什么来着?
她说:她不想惊动郎中。
我说:有本事你接着瞒,哭什么?
她说:你也怪我?角院里又不是我一个人〕你们于什么去了?少奶奶不让你们进屋你们就不进,你们心上有她吗?耳朵哥,我实在是没法子了!
我去、厂上房,见少奶奶已经昏迷。不知哪儿来的一股气顶在心上,抬手就喂子五铃儿一个大嘴巴。五铃儿刚哭出声,连忙自己忍住,哀求地望着我。我撒腿往外跑,没绕廊子,从草地和柏树墙上窜了过去,大路正从下房里出来,隔着水塘奇怪地看着我。我怕他跑到少奶奶床边凑热闹,让进院的外人撞上,就大声说:回屋去j他不明白我什么意思。
我说:她哥哥来了!
我随口一句话让他钻回了屋子。
他心虚得不行啦。
我先找到炳爷,然后随,L他到镇街里唤郎中,镇里人看我们一老一少屁滚尿流地在街上走,都闹不明白曹府里出了什么事。郎巾祖L-}是曹家的佃户,差不多算是府医的角色,除了为乡人看病,他对曹府是随叫随到,一点儿不能马虎的。好在太太信佛不信药,老爷信药不信医,用他的节骨眼儿不多,倒是下人们大病小病不断地招呼他。郎中有些疲了,一听是少奶奶得了急症,免不了有些惊惶失措,不由他不郑重起来。
这郎中果真不含糊,头一下子诊出了少奶奶有寒,二一下子诊出了少奶奶有孕。我和炳爷在左角院的廊亭里候着,见炳奶领着郎中出来。郎中抬着袍袖擦汗,炳奶的核桃脸喜气洋洋,举着药方说:有了!有了里炳爷说:什么有了?
炳奶说:肚子有了了炳爷说:别诊差了吧?
炳奶说:他搭脉搭差了,我摸能摸差了?l差不了l小姑奶奶自己怀了还昏着头不知道,我也老糊徐了,只道她身条儿比别人好,就一点儿没看出来。你快告诉老爷,我找太太说去夕盼她胎火里走阳气,曹家好歹算是有后了。耳朵,看好了门,这院子谁也不准进t郎中乐不出来,一边走一边对炳爷叹气。他说:我开了验方,又驱寒又固胎,哪一头儿也没法舍。倘若药气冲撞了,这罪过我是担待不住了。
炳爷说:你不开方,出了事也归你。
郎中说:说的是呢。
郎中又举袖子擦汗,尖胡须抖得像耗子尾巴.我送他们出去,停在角院门口,按炳奶的盼咐守着。时Tb]不长,从正院里探头探脑地出来几个佣人和厨子,他们问我;出什么事了?
我说:死人了。
又问:谁死了?
我说:该死的死了!还间么?
我把院门闭紧,想回耳房歇着去,走到门口又改了主意,_良奔了大路的下房。大路背靠床柱蹲着,在装了火油的大海碗里洗一根从机器上拆回来的钢轴,半尺来长,有大拇指那么粗,碰着碗沿丁’当直响。他知道我迸来,也不看我,好像是怕我跟他说话。
我说:她有了二他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说:她怀__L了。
他说:什么?
我说:郑玉楠肚子里有孩子了!
我在白己的肚皮上打个手势,他总算听明白,接着洗袖,过一会儿才停下来,有点儿发呆。火盆燃着,可还是不暖和。大路把轴擦净,又把大海碗挪到屋子中间,擦一根火柴把剩下的残油,点着了。
我凑过去在火苗子上烤手。
我说:她自己都不知道。
大路说:谁不知道?
我说:少奶奶自己不知道。
大路看着慢慢矮下去的火苗子出了神几。他张着两只油手,不知道该做什么,像作坊里做不成事又不甘心的老陶匠。他自言自语,都是洋话。我看他没什么跟我说的,我自己也找不着什么跟他说,就往外走。
他说:耳朵,晚上给我烧水。
我说:知道了。
他抱住脑袋蹲着,火苗儿差不多要舔着他低垂的大鼻子。回到耳房,我躺在竹床上想事。我没弄清泡水塘和怀孩子之间有什么联系。一个十六岁的见识有限的人,想不到那一层,没有经验,也没有胆量。我以为少奶奶要是知道有孕,就不会做出泡水塘的莽撞事。我琢磨她良心上对不住二少爷,扎水塘是寻死,可又下不了狠心,只能给自己落个作践。如今怀了孩子,想糟害自己就不能不掂量掂量了。我一点儿也不怀疑那孩子是二少爷的种。我知道大路偷过她,可是我压根儿也没觉得这么别别扭扭的一次半次能让曹家的媳妇怀上一个洋人的种!我怎么就想不到这一层,只有天知道。
大路惶惶的样子,我也没看透。我觉着他是害怕少奶奶眼里的死气。我赶着去告诉他少奶奶怀孕的事,是想安慰他,让他松下心来,别担忧少奶奶再做傻事。我的另一层意思也是告诉他,别打歪主意了,够了,我完全不知道这洋人的心里早就一点儿一点地有了底数,他愁的那些事我还一点儿没摸边儿呢!
让我一下子弄明白的,是药。
炳爷让老爷读了郎中开的药方,然后给我拿去,让我别喘气,跑一趟柳镇的药铺,说家里存的药不全。我去告诉大路,万一回来晚了,让他找别人烧洗澡水。
他说:等等我,咱们一块儿走。
他已经披挂好了,要去槐镇的礼拜堂。这时候去拜上帝,也没什么可奇怪,跟地上的没话说,跟天上的总不能也没话说。他的化不开的愁,我觉着是遭了报应了,外国的神要是不来搭救,看不出谁还有什么办法。路上,大路一次次回头看山下的盆地,走得很慢,脸上装出来的笑容苦哈哈的。翻过琼岭,步子就快r,没有话,只逃似地急匆匆地赶路。
我们在柳镇的码头分手,我说我抓好了药在老地方等他。他没说什么,拍拍我的脑袋,在东街的路日回过头来,朝我笑笑,还在装,笑与哭差不多了。
他知道上帝正等着臭骂他一顿呢!
我坐在药铺的硬木椅上,看掌柜的一样一样抓药。我惦记着少奶奶的病,想着想着她就在白日梦里朝我走过来,抓住我一只手搁在她肚子上。
我说:里边是谁?
她说:你摸摸看。
掌柜的在柜台上叩秤盘,吓了我一跳。我突然记起上一次为少奶奶抓药的情景,也是在想什么事,让叩秤盘的声音一下子打断了。上次少奶奶没病,可又抓药又吃药,这次有病,还瞒着拖着,怎么回事呢?
她说:你摸摸看。
我说:我摸啦?摸啦J我摸到了一颗头,把头朝自己转过来,恍恍惚惚觉着应当看到一张脸,结果真的看到了,是大路,少奶奶在我耳边味味笑,大路也笑了。
掌柜的说;你笑什么呢?
我说:没笑什么。谁笑了?
他说:你们主子里哪个添喜了?
我说:不知道。让我抓药我就抓药,我不问。
他说:上回抓的药管用不管月?
我说:我又没吃我怎么知道?!
他说:谁吃了?
我说:一个老妈子的干闺女吃了。
他说:打下来没有?
我说:打什么?
他说:打胎呀l我说:她们外乡人,药吃上没吃上都难说。
他说:我琢磨是你相好给吃了呢里我说:编排曹府的人,你当心!
他说:掌嘴掌嘴!我哪儿敢呀!放心,我不敢,我就指望你们曹家买我的药呢。回去告诉你们老爷,北边的干茸片子来货了,要不要的我都给他留着!
我说:您别客气。
我去老福居的茶馆喝茶,隔着窗户看那些在码头上走来走去的巡防营,封河封了这么久,兵们还是个个满脸杀气,不错眼珠儿地等着宰人。
我觉着我不仅是天下第一个傻瓜,还是天下第一个该宰的人。跟打雷差不多,在药铺闲聊时脑子里有闪电呼拉一亮,接下来便是狂风暴雨。药,火柴,水塘,冰,肚子,黄毛,蓝眼睛,一切都有了联系。我只是想不清少奶奶和二少爷之间出了什么事,可是我差不多想明白少奶奶与洋人之间的事了。大路把少奶奶拎进了烘房,使两个人做了伤天害理的勾当,如今他们是走投无路,成了天打五雷轰的没处躲没处藏的人了,少奶奶近来作践自己,是救着自己呢】大路不只在女人的眼里看见死气,恐怕也在自家身上嗅出死气来了。我想他一路上硬撑出来的笑容和他频频地望着盆地的样子,越想越不妙。赵管事给干干脆脆地打死那天,他踩着管事滴下来的血走到街上,一向清朗的蓝眼睛恍惚了。当天夜里,他又用这双眼目睹了把自己丢进冰水的女人,他罪孽深重的心在那一刻也浸了冰水。我料定他要绕开逼过来的死气,他想逃跑!
洋人要跑!
狗杂种要跑里我从老福居的茶馆窜了出去。
福居说:耳朵,找你钱!
我说:一下回用i我穿过码头,穿过东街,马一样在去槐镇的土道上跑。我猜度马神甫已经把大路送上教船,在封着兵船的苍河上大摇大摆地顺水而下了。
我跑出一片枯树林,突然发现大路正闷着头走过来。我站住了,他发现了我,也站住了。他挎着教民的面包房烘的大面包圈,叼着烟袋锅。他脸色平静,看来是在上帝那儿得到宽心话了。
他说:你?
我说:我等烦了,来接你。
他说:跑什么?
我说:我着急。
他说:急什么?
我答不出,脸很热。我们站了一会儿,他先走,我振走。我怪自己荒唐,生怕他看出我的意思来。他问我吃不吃面包,我说不吃,他就不再说话,在前边走得很急,比逃的速度都快了。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正沿着琼岭的山道往盆地里走,他慢下来,最后停了脚。他看着西边的落日头出了神儿。我也出了神儿,我记起了秋天那个日子,少奶奶在残阳里火苗子一样燃起来口大路咕咯了半句洋话。
我一下子就明白他说给谁听互少奶奶如果有缘,会听见他的意思了。
什么意思呢?
我听不懂。
没人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