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路往一台卧着的机器里灌了很多稠油,用脚狠狠踩了一处踏板,它就轰轰地吼起来了。古粮仓除了院门,四处不透风,把声音拢得大了许多,旧房梁和新门窗都跟着突突地乱抖。二少爷抬高了嗓门儿对公社的人说:它的力气比我们所有人的力气加起来都大,它顶得上十五匹马】他说得正有兴致,机器哑了。
二少爷也跟着哑了。
大路动了哪个地方,机器一蹦,又轰轰腾腾地出了声音。二少爷露出笑容,说了比平时多得多的话。他说:把它用皮带跟那些机器连上,水桶粗的木头也能给轧成一根一根的火柴棍儿。
又说:这在西洋已经是没有人用的旧机器了,它在这里显着新鲜都因为我们榆镇太落后了!他说:我们没有别的办法,机器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们要人人互利互助,为我们的公社开出一片新天地呢只他还要说下去,机器又哑了。这次打击比上次显得重,二少爷的脸淡淡红了一下,立即惨白了。他在公社的人和看热闹的人前边呆呆地站着,很丢面子。他等着机器响起来,但机器不争气,一直没有动静。他不知道打圆场,也不知道解释,只是很委屈地看看大路,看看机器,再看看自己油乎乎的两只手。
少奶奶从人群后边的阴凉地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两只茶碗。
五铃儿拎着一壶茶跟在她后边。少奶奶走到二少爷跟前,为他斟了一碗茶水,举到他嘴边让他喝。二少爷的脸哆嗦了一下,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少奶奶在榆镇人的眼皮子底下笑着,笑得没有一点儿声音口她说:别着急,别着急。
又说:到阴凉里歇歇,别晒着了。
她举着碗,让二少爷喝干了里面的水。二少爷松了口气,可是没动地方。少奶奶又斟了一碗水,向大路走过去口她说:路先生,歇一会儿吧。
她的话里夹了一句洋文。
女子学堂教的洋文是英国话。大路能听懂,比听中国话要熟,也能说,比说中国话强不了多少。那时候我以为凡是洋文都是一样的,不明白大路跟二少爷说话那么利索,跟少奶奶说话为什么就那么笨。事后我知道大路跟少奶奶咕噜的不是家乡活,另外,少奶奶懂的洋文很有限,音也不太准。可是她咕噜外国话的时候,看着她的榆镇人都听傻了!他们背地里嘀咕曹家的二儿媳妇脚大,又不能不承认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
她在大路跟前举起了碗。
大路赤着背,满身满脸都是油汗。机器的毛病不小,他没料到,很着急也很丧气。他不想喝水,用拳头敲自己的脑门儿。
少奶奶端着碗不走,大路没办法,直起腰来。他张着两条油胳膊,嘴往碗上凑,突然愣住了。他向我招招手,比划了一下。我跑过去,把少奶奶手里的茶碗接过来。热水溅出几滴,烫了我的手指头。我不在乎。接碗时我的手擦了少奶奶的手,心里冒出一股说不出的滋味。那只手和那条胳膊变得很沉,好像肿起来了。
少奶奶的手有毒。
她的笑也有毒。
我觉着再多看她一眼自己要死了!
我也渴。
没有人给我喂水。
我替少奶奶给大路喂水。水珠儿顺着他的下巴流到他长着毛的胸上。他真结实。他朝机器弯下腰去,脊梁上鼓起两条宽宽的肉带子。我把茶碗还给少奶奶,我故意擦了她的手,她的眼睛不在我这边,她的眼睛让大路的后背吸过去了。我钻到大路的身子里去,把他的背当成我的背,我把这肉滚滚的背朝着少奶奶弯起来,我让她想想我骨子里的力气】我做着我的白日梦,少奶奶绿衣绿裙,已经飘回了阴凉。我听到五铃儿在耳边说话:你喝不喝?
她端着一碗水,要喂我。
我说:不喝。
太阳落山了,机器也没有修好。看热闹的榆镇人已经走光,公社的人也陆续离开,二少爷点亮了马灯,对少奶奶说:你们先回去吧。
二少爷把马灯拎到大路头上,照着:大路缠在机器上的身子像一条大黑泥鳅,闪着油光。他不说话,二少爷也不说话,两个人都像跟这台机器赌着一口气,恶魔一样守着它摆弄它,可机器一声不吭,敲它拧它都没有用。
少奶奶说:朗天再修不行么?
二少爷说:’你们先回去吧。
少奶奶说:你们呢?
二少爷说:天黑。耳朵,你陪她们回去。
二少爷是干巴巴的一个人。他的脑筋让一件事情缠住,谁也别打算替他解开。少奶奶轻轻笑了一下,离开了她呆了大半天的地方。她朝马灯那边看看,说了一句什么,大路抬起头来,挥了挥扳手。他的样子很可怜,满脸油泥,只有眼球和牙是白的。
路不平,又没有灯,我们走得很慢。下石台子的时候,少奶奶把手压在我肩膀上,走到平路就把手抽回去了。我的心咚咚乱跳,生怕自己不干净的怪念头让她看出来。我想拉住她的手,我想背她,我想故意把她带到有坑的地方,让她一脚踩空跌到我身上。
她说:耳朵,路先生人很客气,平时缺什么,他不说你可要替他说。
我说:他什么也不缺,我们伺候他比伺候老爷还周到,他有什么可说的口她说:人家一个人来榆镇不容易,怎么伺候也不过分。他现在吃得惯米吗?
我说:他旱就吃惯了,吃得比谁都多。
她说:人那么高大,不多吃就怪了。
五铃儿说:又不是吃你的米,你嫌啦?
我说:我嫌什么?我是告诉少奶奶,他享福享得够可以了,我们曹家对得起他,五铃儿说:看你!急什么?
少奶奶味味笑着,没再说话。快到镇街的时候,古粮仓那边突然传来机器的突突声,很响,很脆,安静的夜晚没有了别的声音。少奶奶低低地哎哟了一声,在街口一块石头上坐下了。
我这才清楚她一路上心里压了多少牵挂。她说:等等他们。你们听,山那边也响呢!
愉镇盆地里响满了突突突的声音。
少奶奶看着那边,脸上有月光,嘴唇和鼻子都是亮的。她和五铃儿都不知道我在看什么。我躲在她们背后的月影里,看少奶奶翘在发自的石板路上的一只脚。那只脚从裙子下边探出来,像小兔子,像黄鼠狼,·像一只束紧翅膀的叫不上名字来的鸟!
五铃儿说:把人震得肠子都跟着动呢】少奶奶说:这一次可别再坏了。
后来机器停了,盆地静得吓人。,我们大气不出,陪少奶奶在镇口坐着。不一会儿看见了马灯的亮光,随后听见了大路吹口哨的声音。
少奶奶说:路先生的嘴像一管笛子.
她很高兴。五铃儿傻乎乎的也跟着高兴。大路和二少爷也是很高兴的吧?不高兴的只有我一个人。我心里酸溜溜的。另外,我也不能陪着少奶奶在夜地里坐下去了,不能在她背后偷偷闻她头发上身上的香味儿了。
我恨那两个走过来的男人。
我毫无道理。
可是我恨他们。
这种事情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现在,她就在我的眼前。
我伸手就能摸到她。
我闻到了她的肉香。
你闻到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