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无法判断敌人目标的情况下, 我们的原则是, 按照对我们来说最不利的情况准备,”林静恒捡起滑下去的外衣, “自由军团的芯片人想混进玫瑰之心时, 说无权限人工智能的本能就是要扩张, 假如他不是危言耸听,AI伍尔夫真的想进入第八星系, 他会通过什么方式?”
陆必行在卧室的地毯上席地而坐, 把林格尔珍贵的笔记本搭在膝盖上,一眼一眼地端详着那副画像, 顺口回答他:“超级人工智能有主机, 能使用网络, 包括星际远程网络、机甲间定点通讯等等,他可能会尝试利用网络入侵任何系统。”
林静恒:“但玫瑰之心是电子真空,内部没有跃迁点,而我们在和对方直接接触的时候一直非常小心, 只要白银三不是饭桶, 伍尔夫他们能入侵联军通讯系统的可能性很小。如果是你, 你打算怎么办?”
“你让我来扮演人工智能啊?”陆必行看了他一眼,在地毯上左摇右晃地冲他笑,“这……这角色扮演是不是也有点太黄暴了,我觉得有点害羞啊。”
林静恒:“……”
陆必行重新低了头,他刚才一直在看伍尔夫画的画,不知为什么, 那画像的笔触里有什么东西,隔着很多年触动了他,让他非得用一句有些轻佻的玩笑岔过去,才把卡在胸口的郁结呼出来。
此时收敛了嬉皮笑脸,他沉吟片刻:“如果是我,我可能会选择从自由军团的芯片人那里下手。”
玫瑰之心,被派往虫洞那边增援的托马斯杨听完卫兵的汇报,毫不意外。
“知道了,一点入侵迹象也没有才不正常吧,隔离处理……哦,对,先不忙着清除,”托马斯杨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让管家婆泊松老奶奶拨几个人过来,咱们成立一个小组,尽快分析它的入侵路径,分别呈报白银一和统帅。万一以后咱们跟伍尔夫还有一战,还是准备得越周全越好。”
“自由军团被伍尔夫的人工智能追得在第一星系里到处跑,不可避免地用过跃迁点,而就当时的战局来看,整个跃迁点网络都应该在伍尔夫的控制下,”陆必行说,“自由军团在仓皇逃窜时,机甲上会有很多‘敞口’。所以我们俘虏的机甲里很可能会携带病毒。”
林静恒摇摇头:“白银三的托马斯和泊松现在都在玫瑰之心,他们俩不可能连这点事都处理不好。”
“除了机甲,还有人,”陆必行想了想,又说,“被俘芯片人的个人终端、以及其他电子物品,都可能和他所在的机甲有过交互,如果机甲被伍尔夫入侵,那人身上的电子设备很可能也不能幸免。”
被俘的自由军团芯片人,暂时没有进入第八星系,仍留在玫瑰之心,他们也会在这里去除芯片并受审。
泊松杨亲自监管俘虏情况,听完托马斯杨要人的要求,泊松杨一点头:“第六、第七技术组过去,当时他们在最前线正面接触过人工智能军团的——这是自由军团指挥舰被击落的完整视频记录,没有遗留生态舱,现场探测没有生命反应,让我孙子托马斯报送银河城指挥中心。哦,对了,还有,把我们这里从俘虏身上搜出来的电子设备一并送过去,让他统一处理。战俘送到隔离室。”
“是,”卫兵说,“长官,隔离多久?”
“隔离到确认他身上除了人肉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泊松杨一字一顿地说,“精确到纳米级别。”
“抓住战俘的第一件事,就是取下他的个人终端,搜走他身上所有可疑物品,包括金属、锐利的东西、电子产品,”林静恒说,“个人终端不用说,靠宿主的能量运行,一旦从人身上拆下来,就是废物一块,其他物品也会和机甲一样隔离处理,还有什么?”
“他们是无孔不入,你是事无巨细啊,”陆必行叹了口气,又想了想,“好吧,那就只剩下生物芯片可以做一点手脚了。”
林静恒:“我以为在生物芯片领域,我们这边相对比较有优势。”
“对,伍尔夫连芯片干扰技术都是从我手里要走的。”陆必行说,“但你不是要考虑最坏的情况吗?最坏的情况是,伍尔夫其实已经通过某种方式,对芯片有一定研究——这也不是没有可能,你想,哈登博士早早被关进了太空监狱,排除出自由军团的研究团队,而我在想方设法复原当年格登博士对芯片的构想,和他们走得不是一条思路,那这么多年和芯片人交手最多的,就是白银十卫和联盟军了,伍尔夫说不定比我们想象得更了解芯片人。他跟我要芯片干扰技术,或许只是个幌子,让我们误以为他对生物芯片毫无办法,疏于防范。”
林静恒眼神一沉:“一方面让我们察觉到被俘机甲和芯片人身上有人工智能入侵的痕迹,引白银三去查,让白银三自以为解构了他们的入侵路径和方式,然后声东击西,神不知鬼不觉地利用芯片人的生物芯片渗透进我们的网络。”
玫瑰之心。
林静姝已经死了,伍尔夫暂时撤退,整个人类联军都松了口气,但白银三的气氛却依然是紧绷的。
托马斯杨:“收到指挥中心命令,扒光了的芯片人也要隔离,我是怕了那些生物芯片了。”
泊松杨:“你一直躲在图兰背后,连战场的边都没摸着,怕个屁,少装。”
“恐惧都是来自想象的,”托马斯杨振振有词,“你看那些看鬼片的都比真见鬼的叫唤得凶……”
他正说到这,就看见一排清理机器人扛着尸体走过去——在导弹下灰飞烟灭的当然就没有尸体了,这些留有全尸的,大部分是从俘虏机甲上捞出来的,有一些是机甲重力平衡器失控的时候,保护性气体没裹住,被甩出去撞死的,有些死于机甲上的毒气泄漏,还有些死于机甲破损导致的空气流失和气压变化。
死相不一而足,有个别人还相当狰狞,一具青面獠牙的尸体正好和托马斯杨看了个对眼。
托马斯杨连忙踮着脚后退了一步:“白天不能说人,夜里不能说鬼,呸呸呸。”
“等等,”泊松杨叫住机器人运尸队,“尸体检查过了吗?处理掉之前再去过一次安检。”
机器人运尸队尽忠职守地当着他的面又过了一次安检,芯片人们乖乖地安息着,没有打算诈尸的意思,泊松杨这才一挥手让它们离开。
然而是人,就有百密一疏。
机器人运尸队把干干净净的尸体送到了专门的停尸间,在这里,尸体将被识别登记后处理。
战俘尸体的识别方式是扫描手腕上的个人终端,个人终端用的是人体自身的能量,人一死,也就跟着“死”了,所以跟尸体一起处理,不用特意卸。
小机器人打开“嗡嗡”的扫描仪,整整齐齐地列队两侧,恭送芯片人的尸体扫描后进入大肚子处理器,在那里,他们将最终尘归尘、土归土。一个接一个的身份信息从扫描仪的屏幕上跳出来,这些可怕的芯片人原来也都是来自七大星系的普通人,有研究员、修理工、舞台剧演员、旅游区接待……男女老少、形形色色,可是后来都变成了面目统一的“虫”,盲目又狂热得簇拥着他们丧心病狂的蚁后。
如果有个多愁善感的人在这里,大概要叹息一声,可惜小机器人们全然不为所动。
就在这时,一具即将滑入扫描仪的尸体突然颤动了一下,混在传送带的自然抖动中,小机器人们没有察觉。
本应已经失活的生物芯片突然释放了一点微电流,尸体在微电流的刺激下抽搐了几下,陡然睁开了浑浊的眼睛,激活了个人终端!
下一刻,他睁着眼被送进了扫描仪,扫描仪卡莫名卡顿了一下,屏幕闪烁起来,突然乱码一片,小机器人们抬起头,发出“哔”一声:“故障,报送故……”
三秒,扫描仪恢复正常,一行险恶的绿色小字弹出:故障解除。
看不见的电子幽灵像蒲公英的种子,悄然落在实体扫描仪上,落地生根,然后顺着内网蔓延而上。
“元帅,”机甲龙渊上,龙渊的机甲核是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男子形象,“探测‘种子二十六号’已经成功进入虫洞通道,但我必须提醒您,进入虫洞的‘种子’将失去大部分功能。”
伍尔夫的声音在机甲龙渊里响起:“没关系,我的制造者只是想让我看看第八星系,探望他定居在那的一位老朋友。第八星系不是敌人,他承认第八星系合法独立。让种子二十六号替我画一幅银河城的俯瞰图吧,我喜欢夜景。”
林静恒:“我已经让白银三特别留意生物芯片了。”
“其实问题不大,虫洞通道里,由于时间流速的不确定性,它无论是对人还是人工智能来说,都是天堑,”陆必行在自家地毯上不慌不忙地说,“伍尔夫在第八星系没有硬件,单凭远程入侵,即使伍尔夫成功进入我们的网络,他也什么都做不了,最多是进来参观一下……如果我是人工智能,真想攻占第八星系,或许会让机甲军团直接闯,但我觉得,如果人工智能伍尔夫真打算这么干,现在不是一个很好的时机。”
“唔,”林静恒缓缓地点点头,“人类联军还在玫瑰之心,现在差不多是全人类心最齐、战斗力最强的时候,确实不是一个好时机。”
“就算人类联军打不过,大家往第八星系一撤,封闭天然虫洞区,那伍尔夫不就被困在第一星系了吗?他还怎么扩张?”陆必行一耸肩,“如果我是伍尔夫,我就先把第一星系收拾好,然后友好地欢送各星系中央军回家,我还可以组织一帮星际维修队搭他们‘顺风车’,顺着中央军回第二星系的路重建跃迁点。未来十到二十年内,各地中央军苦哈哈地替我收拾芯片人留下的烂摊子,我来修第一星系炸断的跃迁通道,等我修好了,他们也差不多打完了,我就可以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迅雷不及掩耳地占领七大星系的跃迁网。”
林静恒思量片刻,承认这话很有道理,即使分析最坏的情境,眼前似乎也没有什么大的危机,他躺了一天也乏了,于是打算站起来活动活动,下楼和湛卢要点东西吃。
陆必行合上膝头的笔记本,跳起来要追上去,忽然,他脚步一顿,转头去看林静恒方才坐过的阅读椅。
陆必行忽然想起来,林不在的十六年里,这张椅子也是有人坐的,那是个逼真的3D模型,除了没有灵魂,几乎与真人如出一辙。他那时很少回卧室睡,唯有午夜梦回时,才会恍恍惚惚地推开这扇门,开一盏豆大的灯,隔着老远看看他——不敢离太近,因为靠近了,他过于灵敏的耳朵会听见那个“人”没有呼吸和心跳,他的梦游会被惊醒。
陆必行翻出伍尔夫那副画作,手绘上有一层保护膜,可以长时间地保存画面不褪色,陆必行用个人终端扫了一下,个人终端上跳出保护膜的品牌和生产日期——生产于新星历二年。
林格尔去世后的第二年。
他愣了一下,忽然意识到,方才自己看见这幅画时熟悉的窒息感是从何而来。
陆必行想,这幅画和他那个3D的人偶是一样的。
“磨蹭什么,不吃饭了?”林静恒等了一会不见他跟上,不耐烦地回手敲了一下房门,“腿麻了?”
“哦……来了。”陆必行把画和笔记本放在一边,赶了上去。
就在这时,哈登博士的通讯信息接了进来。
“博士,晚上好。”
哈登博士挨到这会,终于忍不住找陆必行打探林静姝的下落,林静恒听了两句,就快步转身下楼,他现在只想躲着“林静姝”三个字。
陆必行只好仔细地给哈登博士讲了自由军团阴谋和覆灭的前因后果。
哈登博士听完,茫然地愣了一会,颤颤巍巍地切断了通讯,打翻了一个茶杯。
照顾他的护理师敲门:“博士,您还好吗?”
哈登博士背对着她,朝她摆摆手,让她帮忙带上门,然后他的后背缓缓地佝偻成一个句号,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老博士没留意到,他家用医疗舱的监控灯突然亮了,镜头一直“凝视着”他痛苦的影子,像是一个沉默的陪伴。
而在第一星系的龙渊机甲里,电子屏幕上突然自动生成了一个画板,接着,一副草稿渐渐成形,画的是一个老人萧索的背影,那超级人工智能很人性化地叹了口气。
哈登博士独处了一宿,第二天才打起精神再次找到陆必行:“最后一战里,芯片人的精神攻击对你无效,能不能把那场战争的各项参数发给我?这是很重要的资料,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了解你身体里的那枚芯片。”
龙渊机甲里,电子屏幕上的画笔突然停了。
“芯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