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必行愣愣地看着他, 竟然还用这眨眼的功夫走了个神。
林静恒气急败坏的样子让他觉得又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 他头天晚上才在立体相册里看到过各种各样的臭脸。
林静恒对待敌人,态度比较千变万化, 会依照他扮演的角色随时调整;对待外人, 则是那种典型的“沃托式”高冷, 唯恐别人不知道他难以亲近;对普通熟人态度最“好”,因为惯常喜怒不形于色, 所以显得话不多, 而且情绪稳定;对待自己人,他就比较暴露恶劣本性了。陆必行数过, 湛卢的立体相册里, 有两百八十九段关于林静恒的小视频, 大多是采访或者巡逻日记,其中,五十六段视频中,他和拍摄者有交流, 看得出关系很亲密, 十二岁以上的视频中, 无一例外,全是不耐烦地臭着脸。
然而陌生的是,这大半年来,林静恒几乎没朝他发过脾气,没说过重话,连口头禅似的日常挖苦都很克制, 粗口更是几乎绝迹——好像林静姝的太空监狱是个文明礼仪培训班,把刺头关进去都磨得文明了起来。如果把林静恒团成一团、再使劲拧一拧,大概能勉强拧出一盎司的耐心,一滴不剩,全给了他。
“我们现在不提前讨论今早的会议内容,”林静恒的声音低了些,“你心里有什么过不去的坎,难受的事,宁可跟哈登那个老糊涂说,也不肯跟我说吗?”
陆必行伸手插进自己的发丝里,把头发往后一拢,手指穿过冰凉的头发丝,他方才跳得快要脱离胸口的心脏终于渐渐安静下来,反问:“那你又为什么在自己家里偷听呢?”
林静恒不太习惯发脾气的时候有人顶嘴,一时哽得无言以对。
陆必行又说:“威胁电子管家,爬窗户,还用了窃听器……你当年单枪匹马去刺杀源异人的时候,有这么兴师动众吗?”
林静恒被这句绵里藏针的质问一戳,却意外没有发火,他沉默了一会,问:“那现在我们可以跳过哈登和窃听器了吗?”
陆必行靠在身后不知名的仪器上,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仰头望向天花板,发现天花板上的时钟底色已经随着光线开始变化了,是要天亮的意思,他盯着那不断变化的电子钟底盘,几句话突然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我想和你去一个没有别人、没有权利也没有义务的地方,谁也不要见,就你跟我……你可以好好练练怎么煮一壶给人喝的茶,我呢,我不喜欢做家务,好在家用机器人的构造都很熟,可以组装几个替我干。”
“那年我提出封闭第八星系,一是为了安全,还有就是我的妄想,如果第八星系封上了,你就再也走不了了。你们呢,或是迫于形势、或是惯着我,各有犹疑,但嘴上都没反对……然后第八星系真的封闭了,你们却一个一个地离开了我,很久以后我才反应过来,其实当时你们都是不愿意这样做的,对不对?”
林静恒:“其实从这些年的发展来看,当年封闭第八星系是个很明智的选择……”
陆必行打断他:“不是说‘跳过窃听器和哈登博士’吗,怎么又来了?”
“……但是感情上,‘叛出联盟’并不容易。”林静恒很艰难地翻箱倒柜,在最深处找到了一句实话,“爱德华总长是联盟任命的,一生都对沃托抱有幻想。还有你父亲……伤心事太多,老波斯猫后来就不太表达了,但你要知道,他年轻的时候,是第八星系里第一批鼓足勇气,主动选择联盟的人。”
“你呢?”
“我十八岁毕业于乌兰军校,”林静恒顿了顿,轻声说,“我为联盟打了三十年的仗。”
陆必行缓缓地说:“所以我这些年,半夜回想起那些事,有时候会忍不住想,强扭的瓜不甜啊,我想把你强留在第八星系,你却差点为联盟而死,我爸当时守在那个秘密航道入口,甚至没来得及和我说句话,爱德华中年就死于波普崩溃,一辈子没来得及再去看联盟一眼。这是不是都是因为我一意孤行,才……”
林静恒听他越说越没谱,就不客气地打断他:“对,陆总长神通广大,是宇宙核心,闹不好域外黑洞也是你放屁炸的。”
“……”陆必行无奈,只能好脾气地对他笑了一下,“这大半年天天逼着自己好言好语,可把你憋坏了吧?”
他的目光落在林静恒垂在一边的手上,就将那只手抓过来,来回摆弄:“道理我明白,静恒。但是有一天,当你发现自己心心念念想促成的事情,都按着你的设想实现,结果却是个巨大的讽刺的时候,你就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我错了,是不是我要得太多,是不是冥冥中有什么在惩罚我……这种感觉你不懂吗?”
林静恒一呆,说不出话来——因为他太懂了。
当他假死脱身,自以为一切都在掌握中,正觉得时机已经成熟的时候,域外海盗以他想象不到的规格来势汹汹地淹没了八大星系,他在自由军团基地里,见过占领沃托的海盗们冲进碑林里撒野,把神圣的英雄冢踩成一团烂泥。他一生中最无力的时候,就是在那废弃的补给站里,接到佩妮的视频电话,亲眼看着她被高空落下的导弹吞噬。
林静恒曾经不止一次想过,这难道不是为了惩罚他的傲慢和不可一世么?
在太空监狱的日日夜夜,林静恒除了想跑、想陆必行,就是想林静姝。想不起什么有用的东西,因为长大后他们就没正经见过几面,以至于直到现在,想起妹妹,满脑子还都是个没长大的小孩,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是不是如果他当年强势一些,不去为她做那些所谓“万全”的打算,不让她嫁给管委会,这些就不会发生了呢?如果当年被管委会领走的是他,不是静姝就好了,那些枷锁和痛苦本该由他来担,而易地而处,妹妹换到他的位置上,大概也不会像他一样搞砸一切。
这难道不是为了惩罚他的自以为是么?
或者说,这难道不是他没有信守保护妹妹的承诺,把她一个人丢在黑暗里,无忧无虑地享受陆信庇护下的少年时光的代价吗?
“你跟我说说……”陆必行踟蹰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作何称呼,然而随即,仿佛是作为林静恒难得坦率的回报,他选择了实话实说,“陆信将军的事吧。我这么称呼,你听了会不舒服吗?”
林静恒听到了他和哈登博士的对话,已经不舒服过一遍了,这会提起来,倒是也能冷静应对:“……还好,我想陆信也不会太介意,毕竟他也不认识你。”
陆必行:“湛卢里,关于他的大部分资料都被你删了——这是你和我爸商量好的吧,你们俩什么时候决定瞒着我的?”
“……安克鲁先是拦路,之后又变脸示好的时候。”
“想让我远离那些旧恩怨,不引人注目,也不要沾上这些复杂的人和事。”陆必行此时谈起这些的时候,并不激动,没有知情权被侵犯的感觉,反倒是十分理解点点头,这十多年,他苦辣酸甜尝遍,于是理解了太多的人,林静恒,独眼鹰,爱德华总长,图兰,周六,甚至是伍尔夫,林静姝。
“陆信是一个……”林静恒说到这,说不下去了,因为挑不出一个形容陆信的词。
对于少年时期的他来说,陆信不单是一个强大的保护者,他更像一个世界,给了惶惶不可终日的少年一个安身立命的角落。
好一会,他才用一种克制又客观的语气说,“乌兰学院开学典礼的宣誓词里说‘我将为联盟的每一位合法公民,无论男女老少,生命财产安全战斗终身,直至死亡’,每个人都说过,不是每个人都恪守,他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受过多大的冤屈和伤害,都恪守到死的人。”
他的老师没有做到,那曾经令人尊敬的老人踩着亿万亡魂上了另一条歧路,他的后人也没有做到,至今浑浑噩噩地夹在联盟和第八星系之间,不知何去何从,他的追随者们,除了早早殉道的,剩下的都沉浮于权利和争斗中,并在几十年后面目全非。
“湛卢跟我说,那天晚上你曾经带着他去陆将军家里,差点在不完整的空间场里把自己大卸八块,然后被他们关进了医疗舱里,秘密送回了乌兰学院,锁了几天,一切尘埃落定了才放出来。”陆必行忽然问,“你当时是一直醒着吗?”
“医疗舱里有麻醉剂,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乌兰学院里了……怎么?”
“麻醉剂啊,”陆必行就吐出口气,轻轻一拉林静恒的手,把他扯进了自己怀里,顺着他的脊梁骨轻轻地往下捋,像是在寻找当年雨夜里的少年摔断的伤口,他说,“这里还疼,对不对?不当使用麻醉剂的后遗症可能伴随终身。我知道,我也是。”
林静恒一愣,随即回过神来,被他手指按住的地方像是被刀尖穿过,尖锐的疼痛山呼海啸地袭来,这让他的后背几乎弯了下去。
十六岁的林静恒,十六年前的陆必行。
在凯莱星上拼命磨合着陌生的身体,发誓要征服自己、征服太空的陆必行;在太空监狱里无数次突破屏障失败,每天夜里魔障一般盯着第八太阳的林静恒。
他们俩像是彼此追随着对方的脚步走了一整圈,面面相觑,看见对方身上沾着的风尘痕迹竟似曾相识。
“我怎么可能放得开你?”陆必行轻轻地说,“我是怕……靠得太近,抓你太紧,会伤害你。你能把那个单向的追踪器取消吗?我每天因为这玩意上,要跟自己斗争无数次,浪费的时间零零碎碎加起来至少有一个小时,太自我消耗了,工作效率都不能看了。”
“谁让你斗争的?”
“我不能……因为私欲,变成一个面目可憎的人。”
我爱的是你,不是想要把你束缚在手里的自己。
林静恒搂住他的腰,感觉到那绵长、又似乎是压抑着哽咽的呼吸,眼角扫过窗台上的水晶球,他忽然福至心灵,脱口说:“白银十卫在第八星系很好,脱离联盟后,就一直四处颠沛流离,二十多年才找到这么一个落脚的地方。我听说托马斯杨和你那个老也不长个的学生快拜把子了。白银十卫忠于自由宣言,第八星系藏了一颗自由宣言的种子,不管你动摇过多少次,在我们看来,它枝干已经枯死,只有这颗种子萌芽长大了,他们毫无异议地被编入第八星系守卫军,是被第八星系……被你吸引来的。”
陆必行十指一紧。
林静恒腾出一只手,握住他戴着个人终端的手腕:“你真的从来没有用这个定位过我吗?”
“……没有。”
“那如果有一天,联盟与第八星系背道而驰,你会为了达成什么目的,像伍尔夫……我的老师一样,大手笔地把两个星系当做废子,付之一炬么?”林静恒叹了口气,“总长,我们是相信你的人品,才决定留在第八星系的。如果真有迫不得已的一天,我们相信你会阻止无谓的伤亡,站在你这边,能走到一个更好结局的可能性更大。”
林静恒有生以来,杀伐决断、刚愎自用,凡事自己一手安排,从不与人商量。
哪怕是感情,也是单方面地宠,单方面地爱。
这是他第一次收回居高临下的面孔,走下高台,对另一个人说“我们相信你”。
这仿佛是来自孤狼最高礼遇的低头致意。
陆必行一时间忘了呼吸,心脏跳得快要过载了,几乎有些语无伦次地说:“你相信我吗?”
“不然呢?单凭我喜欢你吗?”林静恒说,“那我早就直接把你绑走了,天天放在眼皮底下看着,省得出门兴风作浪给我找事……嘶……”
陆必行侧过头,颤抖的嘴唇掠过他的脖颈,林静恒脖子上的神经末梢分布得不太均匀,一边有伤疤,感觉非常迟钝,大概被咬着叼起来都只是觉得有点疼,另一边却敏感得碰都不能碰,只是一点气息扫过都会战栗起来,他本能地往后一仰,却被陆必行扣住了后脑,他没头没脑地问:“我可以吻你吗?”
林静恒:“……”
他并不是一个脸皮薄的人,裸奔也无所谓,反正只是皮囊。
可是方才那几句话说得着实掏心挖肺,心肺陈列了一地,羞耻程度远远超过了皮囊上的那点事,于是起了一点微妙的恼羞成怒,一口回绝:“不行,我没说不生气了,滚一边去。”
陆必行老老实实地“哦”了一声,下一刻,他猝不及防地把林静恒抵在了一台重力训练仪上,不由分说地强行占领了他的唇齿和呼吸,尖锐的犬齿掠过嘴唇,下一秒就要刺破那层薄皮似的,好像要生吃了他。
沉重的信任和沉重的责任轰然落下,当当正正地砸在他肩头,却并不让他喘不上气来,反而像是一副坚硬的盔甲,撑起他伤痕累累的身体,给了他一道无与伦比的保护。
他好像一个即将跪倒在地的骑士,又有了提起剑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