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纯祖在汉口找到傅蒲生家——他觉得,在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都市里,他是在无穷的人们中间找到了这个渺小的家庭,而这个渺小的家庭是他底热烈的目标,并且将是他底悲壮的出发点——穿过一个四面全是狭窄的楼房的、晒满衣服的、潮湿的院落,迎面遇到结着动人的长发辫的傅钟芬,她正抱着汪卓伦底两岁的、穿着红绿衣的小孩走出来,一面吃着瓜子,一面唱着歌。傅钟芬看着蒋纯祖底憔悴的、顽强的、几乎是凶猛的脸,叫了一声。于是病瘦的蒋淑珍跑了出来。
蒋淑珍,露出那种可怜的慌乱,在惊吓里站住了。“阿弟啊!”蒋淑珍哭起来,跑了两步又站住,显然不知应该说什么。蒋纯祖强烈地激动,浮着奇特的冷笑,看着她。“阿弟啊……你底秀菊姐姐昨天结婚了,她昨天结婚……”她哭,不知自己说了什么,但觉得一切已经说出来了。像一切被置在深不可测的家庭里,负着爱情底重荷的妇女们一样,蒋淑珍是用亲人们底结婚、诞生、和死亡来说明,并标记她底世界的。她觉得,在这一句话里,她们底流亡、痛苦、怀念、希望是全部表现出来了。她扯衣角揩眼泪,镇静下来,看着蒋纯祖,叫他到里面去。
蒋纯祖觉得奇异,他觉得,什么人结婚,以及在什么时候结婚,是和这个火热的世界全不相干的。他不能明白何以姐姐能这样冷静,能说这个。蒋纯祖是顽强地、阴沉地看着汪卓伦底小孩,浮着那种冷笑以致于傅钟芬惊吓起来。“阿弟啊,……谢天谢地!我们只接过你一封信,简直急死了!我们都以为你这个人是完了,我们是急死!急死人!全是你自己,你底性情!”蒋淑珍兴奋地、混乱地说,领蒋纯祖走进房。“现在命是捡出来了,弄成这个样子!要喝水吗?饿吗?一定饿的,要换一换衣服,你看我这个人!”蒋淑珍欢喜地、羞怯地笑。“佣人又过江去了,真麻烦呢!淑嫒姐姐又到长沙去了,我们真寂寞!钟芬天天要去什么歌咏队,用钱用的不得了,还要你劝劝她——你说话呀!”
蒋纯祖简单地笑了一笑,环顾狭窄的房间,坐了下来。“我是不会在这里停留的,我觉得我仍旧在奔跑!”蒋纯祖想。
“你说,你是怎样逃出来的呢?”蒋淑珍问,仁慈地笑着,站在桌边,抱着手。
蒋纯祖同样地笑了一笑,又看傅钟芬抱着的小孩。在这种注视里,他脸上是有顽强的、阴冷的表情。蒋淑珍,在那种本能的冷静的观察里,觉得蒋纯祖是已经完全改变,成了有着深不可测的思想的成人了。蒋淑珍看了小孩,又看弟弟。“他乖的很,会走路了!”蒋淑珍说,歉疚地笑着——显然的,这个小孩是给了她以那种她觉得不可告人的苦恼——额上露出层叠的皱纹来。
“他爸爸一直不来信!这个人!他们说他在安庆!”蒋淑珍说。觉得是在辩护自己;觉得这个沉默着的弟弟使她虚伪,有了气愤。她沉思了一下。然后,从傅钟芬手里抱过小孩来,吻小孩,笑了甜美的、仁慈的笑,并叹息。但又觉得自己虚伪;虽然这种感觉,是混合在那种强大的感激里面的。“他爸爸死了!”蒋纯祖说,顽强地冷笑着,几乎是轻蔑地注视着蒋淑珍。“我在九江遇到的,他死了!”他站了起来。蒋淑珍叫了一声,愤怒地看着他,颤抖着。
“在马当让日本飞机炸伤,抬到九江!那只船让三颗炸弹炸沉!”
蒋纯祖环顾,严厉地看着傅钟芬,觉得她底妆扮过于虚荣——觉得汉口底男女们过于虚荣,生活得太轻率,不知道旷野中的悲凉和痛苦。蒋淑珍低着头流泪,小孩啼哭起来。“妈妈!”傅钟芬不满地喊,不知何故,觉得母亲当着蒋纯祖哭泣,是可羞的。
“他在医院里死的……他底船开到汉口来过一夜,……但是他没有上岸……”蒋纯祖讽刺地说。
于是蒋淑珍,突破了她底强烈的压制,哭出声音来。蒋淑珍拼命地亲吻哭着的小孩。傅钟芬抱过小孩去;蒋纯祖向小孩伸手,但被傅钟芬拒绝了。蒋纯祖感到自己虚伪。“啊,这个狠心肠的人呀!要是淑华……”蒋淑珍说,忍住哭咽,悲哀地看了小孩很久。小孩哭得异常悲伤,虽然不知道哭什么。
蒋淑珍走到床前躺下。蒋纯祖,笨重地走到窗前,阴沉地凝视窗外,感到一切都完结了,感到大的空虚。
“你们都是……狠心肠!你们,少祖,卓伦,还有你!……”蒋淑珍哭着说。“你们都用不着管你们底儿女……也用不着记得我们!……”
傅钟芬烦恼地皱着眉。蒋纯祖,觉得蒋淑珍底责备是对的,觉得这种责备是自己底悲伤和光荣,有了愉快的眼泪,而那种空虚的感觉在这种愉快的眼泪里消退了。
蒋纯祖休息了两天;即使在极度的疲惫中,蒋纯祖都要被光荣底热望惊动。凭着旷野中的悲凉,蒋纯祖是对武汉底一切抱着顽强的轻蔑;他觉得,武汉底男女们,是在虚荣中生活得太轻率了。他未曾料到,到了武汉以后,他会在如此的阴暗中休眠在这样普遍、又这样巨大的毁灭和光荣中,平常的生活底压力仍然存在,是可怕的。这些感觉和思想,是使得他能经过的那一片旷野照耀着无比的光明;他,蒋纯祖,夜里梦见大雪中的江流,梦见那个朱谷良,醒来时为朱谷良底命运流泪,在一些纸片上记下了他底一些疯狂的话,渴望回到旷野去。
在蒋淑珍把他底衣服拿走,预备抛掉的时候,他坚持地留下了那一条破裤子,因为那上面有他底朋友底血迹。这种行为使蒋淑珍痛苦地想到,男子们,在他们底思想里,常常是多么孤僻。傅钟芬,因为他底阴沉,不高兴他,不到他房里来;傅钟芬时常和她底朋友们在外面的房里谈笑,唱歌,使他惊动而苦恼。傅蒲生显得很忧郁,曾经和他谈了整整的一个晚上,把他当做和自己同类的成人。从这个冗长的谈话里,蒋纯祖知道傅蒲生要另谋一个较好的职业,以便回南京的时候可以把战争中间所受的损失补偿过来;傅蒲生说,汪精卫主和,民气很颓唐,因此他不愿做傻子。傅蒲生,因为失去了习惯的舒适而平和的环境,因为每天要跑很远的路办公,并且钱不够用,显得很颓唐。蒋纯祖讽刺地向自己说,他愿意弄十斤肉请汪精卫吃一顿,送他回南京;但他对傅蒲生有着歉疚——因为他住在他底家里——和同情。蒋纯祖看到,因为溺爱女儿,傅蒲生是陷在苦恼中。傅钟芬每天要化很多的钱,这个女孩子,是在这个时代里成长了。
蒋少祖夫妇和陆牧生一家人都住在武昌,蒋纯祖尚未见到。蒋秀菊是和她底新婚的丈夫,那个神学学生王伦到附近的乡下去看她底新的亲戚去了。
蒋纯祖是失望了,渴望回到旷野去。蒋纯祖,每天要经历傅钟芬和她底朋友们给他带来的苦恼和妒嫉,每天在纸片上写了一些疯狂的话。到汉口的第五天,蒋纯祖露出那种无比的傲慢来,从傅钟芬和她底朋友们中间冲了出去。他需要如此。他孤独地跑遍了汉口和武昌。
蒋淑珍,因为心情极其恶劣的缘故,第六天才过江找蒋少祖。姑妈和沈丽英当天和蒋淑珍一路过江来看蒋纯祖,蒋少祖夫妇第二天来。
蒋少祖,有时兴奋,有时灰暗,他是处在尖锐的、多变的环境里。南京失陷后,武汉底政治局势混乱,而救亡运动无比的高涨。蒋少祖发行了一种杂志,受到了各方面底注意。但常常的,人们处在这个时代里的时候,不能亲切地认清这个时代;人们生活着,有无数的东西都是可宝贵的,在经常的纷纭里,人们不能尽心地宝贵什么,而时间逝去。在武汉,蒋少祖特别容易发怒,没有愉快的时间。他总觉得别人是不对的,而怀着强烈的嫉妒。
同时,从陈景惠底一面,他所得到的常常是阴暗的、不愉快的东西。陈景惠,和他底内心远离,但常常做出一种外表的努力,使他,蒋少祖歉疚而苦恼。陈景惠明显地感到会要失去某些东西,于是做出这些努力。离开上海,失去了熟悉的环境,陈景惠对生活无兴趣。蒋少祖注意到,一个男子可以在孤独中经营自己,一个女子却不能;她不能脱离她底社交的圈子而不觉得痛苦。陈景惠觉得是最重要的一切,蒋少祖觉得无味、无聊、甚至可恶;蒋少祖觉得重要的一切,陈景惠却必须做出种种努力来适应。蒋少祖明白这个,但他在疏懒与淡泊交替的心情中,从未对陈景惠说明。于是他渐渐地就断判,认为一切是当然如此的了。陈景惠,在她底各种痴心和诡计中,想了一切,但未曾想到她自己底实际情况,即她是永远在努力适应她底丈夫底一切,但不明白这一切底意义。
一些熟人陆续地来到汉口,陈景惠就又活跃起来,显得比先前还要快乐。蒋少祖是冷眼观察着这种变化,从未对她说出他底真实的思想。他常常觉得,假如说出来,那是很可怕的;他不能在说了之后而不采取一些办法,但对于这些,这个世界是从来没有给出什么办法。他不敢承认他已经不爱陈景惠,又不敢承认相反的。他只是经常地对自己觉得怀疑。他记得,在最近两个月里,他从未批评过陈景惠;对于她底奢侈、吵闹、不看顾小孩,他都不说一句话。而在她对他做那些痴心的或诡计的努力时,他是甘愿地忍受着意识到的自己底虚伪,对她表示赞同。他有时怀疑,有时又觉得一切是当然如此。有一件事是显然的,就是他已保护了自己底安宁。
因为蒋少祖底这种疏懒和淡漠,陈景惠对蒋少祖有了不满,甚至愤恨。但有一种奇特的力量使陈景惠不能公然地表示这种不满。他们中间从未直接谈到这些,但他们渐渐地明白了这些。正是这种不满,使陈景惠对蒋少祖更努力——她不觉得她底态度有什么不妥——而那种痴心,有时就更真实。陈景惠需要这种真实。她是常常地拿蒋少祖底忙碌来安慰自己。在她底对蒋少祖的态度里,是有着痴心和计谋底奇异的混合。她永远不让她底真的不满表露出来,因为蒋少祖并未表露出来。她告诉自己说,她更爱蒋少祖,虽然这声音有时很虚伪。
在这个家庭里,轻蔑和爱情奇异地混合着。丈夫底闪避、自尊心、和妻子底倔强防卫着互相说明或批评的一切可能。陈景惠在很多机会里表示她崇敬她底丈夫,但她在心里轻蔑他;她是明白他底一切弱点。她不懂得他底事情有何意义;她觉得,在这个社会里,有很多从事良好的事业的良好的丈夫,但蒋少祖不是。在她能够分享蒋少祖底光荣的时候,因为内心底秘密的苦恼,她就短促地痴心起来。蒋少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从事良好的生活的良好的妻子,但陈景惠不是。他们同属于这个社会,在这个社会的妇女们底交际场和男子们底战场上,是洒着无数的家庭底鲜血。蒋少祖是痛心地掩藏着他底伤口。妻子和丈夫都觉得,他们是为对方牺牲了那么多。
他们永远不说出来,永远想着自己们是相爱的,有一天会完全征服对方——生活下去。在结婚的初期,他们是像一切年青的夫妇一样,需要那种无条件的甚至是绝对的爱情,彼此作着辛辣的、甜蜜的告白,但后来就平淡了。在上海,孩子诞生以后,陈景惠被自己底强烈的感情惊醒,在突然之间觉得对这个世界有了新的认识。这种强烈的感情,对于人世的一种坚强的观念,以及对于自己底目的的明晰的理解,陈景惠是初次地经验到。那些女学生式的生活、消沉、和渺茫的苦恼就从此离去;一个妇人底强固的、鲜明的性格就显露了出来。蒋少祖未曾想到会得到这样的陈景惠。在某些地方蒋少祖觉得满意——几乎是感到一种蛊惑。他明白这是一个新的战争,假如他对人生依然有所追求的话。他是以那种含着讥讽的爱情接受了这新生的一切。在回忆里,这种讥讽的爱情是比最初的幼稚的告白要甜美。蒋少祖觉得,所有的人,尤其是他自己,对人生里面的那些最深切的感情应该含蓄而郑重。于是蒋少祖,激烈的时代过去,就染上了对静穆的古代的癖好了。对于这个时期的青年们底狂热和浮薄,因为自己底创痛的缘故,他是无条件地憎恶了。
蒋少祖觉得,有了妻室儿女的人,才能真正地明白人类底尊严。蒋少祖明白他为什么而工作。在武汉,陈景惠是不再有妒嫉的可能,但他们却突然地互相坚持起来了。蒋少祖觉得为了尊严,必须征服;陈景惠觉得,为了她所坚强地认识着的她底生活,必须征服。一切都没有说出来,渐渐地走下去,蒋少祖觉得,说出来,将是可怕的。但在某些时候,特别在陈景惠已经带着小孩睡去的深夜里,从开着的窗子凝望着武汉底灯火,强烈地感觉到这个时代底呼吸,蒋少祖便意识到,有了妻室儿女的人,才能真正地明白人类底尊严。只在这个时候,蒋少祖才无需被逼迫着去解答他是否还爱他底妻子的那些苦恼的问题。
在这个家庭里,像在很多家庭里一样,爱情与轻蔑同在。因为害怕痛苦,宝贵现有的一切的缘故,蒋少祖对于陈景惠,对于他自己底家庭生活底深处,是淡漠而疏懒。他显得是负着重荷的人。他底一切探求,总趋向某种不确定的、他认为是在古代的生活里存在过的静穆了,虽然他底内心永远波动。他注意到庄严和淡漠有良好的效果。这样,在这个热烈的时代,蒋少祖,一面热烈地工作,以在这个时代取胜,一面找寻心灵底静穆,以在永恒的时间里取胜——他觉得是这样。
蒋淑珍来访的第二天早晨,蒋少祖问陈景惠愿意不愿意和他一路过江,但没有说为什么。陈景惠,停止了她底妆饰工作,疑问地看着他,像每次一样,因他底沉闷的表情而皱眉。
“昨天大姐来过。……过江去看看,你去不去?”蒋少祖说,好像很疲倦,披着大衣。他觉得,假若陈景惠愿意,便伴他过江;不愿意,便不。为什么过江,是不重要的。陈景惠昨天在汉口看电影深夜才回,因此蒋少祖特别疏懒,在这个机会里表示他不一定需要她。
“你说,为什么?”陈景惠猜疑地,谨慎地问。“你有没有时间?……”蒋少祖问。觉得这句话过于露骨,他加上说:“弟弟从上海逃出来了,去看看?”“啊!那么我马上,马上!”陈景惠兴奋地说,开始洗手。
蒋少祖,觉得她故意兴奋,露出忧愁的、了解的笑容。“汪卓伦在马当被炸死了!”他用同样的声音说。阳光照在他底苍白的、忧郁的脸上。
“啊呀!”陈景惠叫起来,跑了一步……“那么,那么,他底孩子怎么办呢?”陈景惠惊动地问,同时动情地笑了一下;显然的,在感动中,爱情来到她底心里。在静默中,她又笑了一下,好像他们是完全和谐的。蒋少祖明白这个笑容,变得严肃而忧愁。
蒋纯祖,在前天跑遍了武汉回来后,便发烧,生病。第二天好了一些,第三天便软弱得不能起床。虽然这样在哥哥和嫂嫂来看他的时候,依然挣持着爬了起来。哥哥底来临使他激动。在看见穿着深红色的大衣的动人的陈景惠的时候,他强烈地感到扰乱与羞耻。他红着脸跳下床,披起新做的棉大衣,颤抖着。希望掩藏自己底扰乱,他向蒋少祖亲善地微笑。
蒋少祖明显地感到了不安。他突然觉得,这个弟弟底这种亲善的笑容,是不妥的;和这个年青人在一个房间里,他将难于安静。他很客气地点头,坐了下来。
“弟弟,你睡你的啊!要受凉的!”陈景惠笑着说。“不,不,不会!”蒋纯祖说,坐在床边,颤抖着;迅速地看了陈景惠一眼。
陈景惠笑着看了蒋纯祖很久,然后摇头。她不赞成蒋纯祖这样;她觉得蒋纯祖可怜。这种感情使她感到一种荣幸,她叹息。
“到了一个星期了吧……我忙的很。”蒋少祖说。“你应该睡下去。大姐回来要说话的。”他加上说,严肃地笑着。“不,没有关系。”蒋纯祖说。不知要说什么,困窘地沉默,注视地面。
“你到汉口来,到处走走没有?怎么没有到我那里来?”蒋纯祖抬头,皱眉,看着他。
“没有。”他回答,露出一种傲岸和一种闪避。
蒋少祖注意地看他,然后明了地笑了一笑。蒋少祖,看出来弟弟底苦闷和孤独,有了同情。蒋少祖看着地面,沉思着,想到自己在弟弟这样的年龄的时候的心境,想到那种凄凉、骄傲、和绝对的孤独。从这个年青人底床上、桌上底凌乱的一切里,是显露出那种生死存亡的强烈的、混乱的斗争,这种斗争为一切漂流的年青人所有,他们要毫无凭借地在这个世界上寻求道路。蒋少祖想到,这个弟弟是相当的猛烈,但在这个时代,是可以较容易地找到道路的。
蒋少祖决定向这个弟弟试探一下,看他究竟怎样。他注意到弟弟底桌上有一本他所编辑的刊物,并注意到,在弟弟底床头,堆着流行的政治的和文学的书籍。这些书籍,是他轻视的。
“你可以想到虚荣心是到了怎样的程度!”蒋少祖想。“或许是,这一切都是无聊的浪漫,做出来的!这些年青人是除非遭遇到大的试验!……啊,能够吗?”他想。
蒋纯祖,已经镇定,并且沉到深远的沉思里去了。他在发烧,内心亢奋着。蒋少祖很久地凝视他底憔悴的面容,重新想到弟弟是强烈而孤独的。忽然蒋纯祖在沉思中叹息,并瞥了无聊地坐着的陈景惠一眼,试探自己会不会被她蛊惑。“我不晓得秀菊姐姐这么快就结婚了!”他恍惚地说,差不多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你有意见么?”蒋少祖和善地、愉快地笑着问。高兴自己能这样和善而愉快。但陈景惠开始在蒋纯祖面前感到奇异的拘束。
蒋纯祖又看了陈景惠一眼。
“你怎样逃出来的?”蒋少祖问。
“这个……一时说不清楚。”蒋纯祖回答,皱了眉。“说说看呢?”
蒋纯祖瞥了哥哥一眼,露出乖戾的、痛苦的表情,沉默着。蒋少祖,明显地感觉到自尊心底受伤,消失了愉快的心情;重新发现到那些流行的文学书籍,和这个年青人底虚荣。对于蒋少祖,在刚才的谈话中,蒋纯祖只是情感单纯的弟弟,但在这些流行的文学书籍和这种浪漫的作风中,便只是武汉底那种浮嚣而热烈的青年了。蒋少祖,因为这些青年们造成了他底荣誉和别人底更大的荣誉的缘故,因为这些青年们底才能和力量常常是异常的惊人的缘故,对这些青年们愉快地怀着尊敬,而严刻地、坚决地、苦恼地怀着戒心。在他底内心底创痛上,他是无法克制对这些青年的憎恶的,虽然他时常露出愉快的态度来。
对自己底弟弟的亲爱和怜恤,是迅速地被这种感情代替了。于是蒋少祖有了痛苦,而且这痛苦是尖锐的。和这个弟弟,他是并不接近的,现在这个弟弟底少年时代是过去了。蒋少祖沉思着,忘记了陈景惠底不安,沉入忧伤了。他高兴他能够想到,假如这个弟弟依然年青而纯洁,能够爱他像爱一切人一样的话,他是渴望补救,能够补救的。假如这个弟弟能够摆脱那些虚浮的缺点,走上他底道路的话,他是要给予真实的爱情的,这种爱情,他不曾给予蒋家底任何人。蒋少祖觉得,他是多么愿意他底弟弟不曾沾惹那些虚浮的观念!
他,蒋少祖,到了今天,是不可能和那些虚浮的事物妥协的!但他是能够,而且希望和他底弟弟妥协的。他觉得,不管这个时代怎样进展,对于他,在人生里,所剩下的已经不多了!他应该竭诚地和他底弟弟相爱,以慰他底神圣的亡父。他乐于记起,在上海沦陷,弟弟下落不明的那些日子里,他是怎样的耽心,怎样的悲伤;他乐于记起,他是怎样地计划在弟弟脱险后,给弟弟安排一个良好的训练和前途。他高兴他能够谴责自己,在今天过江的时候,他是因家庭的烦恼和对于汪卓伦的思想而遗忘了这一切;在刚才进门的时候,他是因弟弟所给他的不安而冷淡了这一切。
在他底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悲伤的笑容。他凝视沉默着的蒋纯祖。
“我们底家庭,现在大家注意的,只有你一个人了,苏州的小孩子一个都没有出来,非常的可怜。”他忧愁地、文雅地笑着说,“一个人,要担负他自己底命运。要知道,什么是有价值的,什么是没有价值的。好不好告诉我你底兴趣呢?”他问。
蒋纯祖,除了金钱的帮助以外,并不希望从这个哥哥得到什么的,发现这个哥哥和自己是如此的亲近,感动了。逃到汉口以后,从姐姐们没有得到,不可能得到的温暖,是从这个哥哥得到了。他承认,对于哥哥底工作,他是有着无穷的景仰和热望。
但他,蒋纯祖,已不如蒋少祖所悲伤地希望的那样单纯。他是荷着野心,又觉得自己卑微,以孤独为慰藉。他是怀疑自己,觉得自己卑劣、卑微,羡嫉一切人;但又荷着大的野心,猛烈地轻蔑一切人,渴望落荒而走。他景仰这个人,因为这个人可以满足他底需要;在他得到了他所需要的,或证明了这种需要是不可能得到的那个时候,他便会遗忘这个人。
强烈的年青人,在人生底竞争中,不可能为别人服役。
听了哥哥底话,蒋纯祖露出踌躇。他谦卑地想到,哥哥底感情是真实的,但对于他,蒋纯祖,是不值得的;所有的人,假如彻底地知道他,便必会抛弃他。同时他辛辣地想到,哥哥底关切,对于他,是无价值的,因为他底命运已经注定。他并且想到,哥哥所以如此,只是为了自己。这个思想使他对哥哥感到歉疚,因为他现在是那样的景仰哥哥。
他闪避地、不安地盼顾,又看了无聊地坐着的陈景惠一眼;然后,为了表现对这个哥哥的真实的态度,他抓桌上的那本杂志来翻了一下。他也许希望谄媚蒋少祖,但抓起这本杂志来,他便阴冷地想到,写了这些热烈而动人的文章的蒋少祖,是有着这样的一个太太;这样的一个太太,这种生活,是必定将那一片充满毁灭与苦难的旷野遮拦起来的。蒋少祖在文章里提到伤兵工作,使他想到九江对岸的那个小的队伍,和那些兵士们底那种痛苦的面容。
蒋纯祖不能明白自己究竟对这个哥哥怎样。他觉得有些怕他——因为,在他底面前,是陈列着那种建设起来了的生活——于是他重新想起自己底孤独来。
“我要走开,要记着我底悲哀,要记着世界上的一切苦难!我总在想,在荒凉的旷野里,有我底坟墓……一切都是沉默的。”蒋纯祖想。但觉得这些思想不真实,它们是努力地做出来的。他向他底哥哥简单地笑了一下,这个笑容与他所想的无关。蒋少祖是和善地、愉快地看着他。
“你很喜欢文学书么?”蒋少祖细心地问。
“我?……不一定。”蒋纯祖闪避地回答,小孩般皱眉。“你喜欢什么呢?”
“我喜欢流血,我喜欢死亡,”蒋纯祖愤怒地想。同时兴奋地、简单地向哥哥笑了一笑;这个思想所包含的那悲壮的一切令他兴奋。
蒋少祖认为已经明白了弟弟,明白了弟弟底单纯、生怯、和虚荣,沉思地、满意地笑着。因为他需要一个弟弟,他便高兴在蒋纯祖身上看见这种单纯、生怯、和虚荣,认为这些性质是优越于武汉底青年们的。他觉得他在武汉没有看到过一个像弟弟一样沉静的青年;弟弟底虚荣心底那种女性底气质使他有了温柔的、和平的情绪。
“你是在九江遇到汪卓伦?”他问。
蒋纯祖几乎是惊异地看着他,然后点头。
“我给你看一个东西。”他说,取出那本簿子来。蒋少祖皱着眉头打开簿子,又看弟弟。
“我没有给任何人看过!”蒋纯祖愤怒地说,愤怒地笑着,看了陈景惠一眼,她正凑过头去看那本簿子。“你们看看吧!这是记下来的!还有没有记下来的!这就是在中国发生的一切!他们曾经爱过,永远爱着,他们在荒凉的旷野中默默地献出自己!你们尽管看吧!你们决不会明白!是的,我这样说!”蒋纯祖,脱离了那种内心底束缚,兴奋地、愉快地想。
他觉得他是站在那间被黎明的光辉照耀着的房里,站在苍白、憔悴、而沉默的汪卓伦面前。他兴奋地站了起来,脸上有激烈的笑容。蒋少祖仔细地看完,把簿子合起,轻轻地放在桌上,觉得弟弟在看他,露出淡漠的神情注视地面。“汪卓伦是多么苦恼啊!这些问题不是他能够解决的,于是他牺牲了!”蒋少祖兴奋地想,想起了那一次他和汪卓伦的谈话,“是的,他是诚实的人……但也仅仅只是诚实而已!”他想。
蒋纯祖底激烈的笑容,和蒋少祖底淡漠的、严厉的神情,成了鲜明的对照。蒋少祖抬头,对弟弟有了显著的不满。“是的,他是这样的浮薄!”他想。
这时蒋淑珍抱着汪卓伦底小孩走了进来。陈景惠起立,伸手抱小孩,但蒋少祖迅速地走到她底面前,拦住了她,看着小孩:他不高兴她底浮薄。消瘦的蒋淑珍,为汪卓伦底孤儿而苦恼,需要向蒋少祖诉说一切;在蒋少祖底注视里,她严肃而悲哀地笑着,觉得怀里的温热和重量是神圣的,觉得自己底意念是完全的可羞耻。
“你刚才到哪里去了?”蒋少祖问,企图掩藏自己底感情,并企图掩藏在他们中间存在着的那个严重的、痛苦的问题:怎样抚养孤儿?
蒋淑珍不回答,痛苦地皱着眉。
“你都知道了,少祖!你想想……”她说,企图温柔而怜爱,但迅速地焦灼了起来。蒋淑珍底痛苦是,她觉得她永远不能把汪卓伦底孩子当做自己底孩子。她无力,无钱,而自己底两岁的男孩同样的需要照料。在两个孩子同时啼哭的时候,她不知应该跑向哪一个。她常常先照料汪卓伦底小孩,但这并不给予安慰;而在十次中间有一次先跑向自己底孩子的时候,她便要经历良心底严酷的痛苦。
蒋家底所有的重负,现在是全压在她一个人的身上了,而她是软弱的女子。她觉得,在姊妹们找到了幸福的时候,她便被压在不和睦的家庭底各种痛苦里面了。她底贤良的忍耐,是到了最大的限度;她觉得她要发疯。但在走进房的时候,在蒋少祖底激动的凝视下,她重新又感到她怀里的温暖和重量是神圣的。
她不知应该说什么;对于陈景惠,她是怀着隐密的嫉恨。她企图使自己满意一切的人;在那个唯有她能理解的神圣的重量下,她企图温柔而怜爱。但显然的,在这个房间里,没有人能够理解她底怜爱或痛苦。
她焦灼地皱眉,走到床边,责备蒋纯祖不应该起来。从前房传来了她底男孩底哭声,她站住不动。
“少祖,请你抱一抱。”她冷淡地说,她底表情阴沉而激怒。她走过去。没有多久她转来;房里沉默着,她恍惚地走到桌边。
汪卓伦底小孩,是把她当作母亲的,看见她,在蒋少祖底膝上挣扎,辛酸地啼哭。蒋淑珍伸手抱小孩,但蒋少祖不放,以为这样可以使蒋淑珍得到安慰。于是蒋淑珍轻轻地叹息。
“我总记得淑华……我没有脸见她……”突然蒋淑珍失声哭出来,背过身子去,说。
陈景惠,觉得是小孩刺激起这些感情来的,悄悄地抱小孩走出去了。蒋纯祖倚在枕头上,阴冷地看着他们。“大姐,平静!”蒋少祖严肃地说。“孩子可以请佣人……我说过,在经济方面,我负责!”
蒋淑珍含着眼泪怜悯地看他,好像说:“这样简单吗?”
“我已经决定在银行里立一个折子,用做小孩将来的学费;我要尽量扶植他,这是为了我自己!大姐,你应该帮助我,不是吗?”蒋少祖严肃地、感动地说,走了一步。他突然无比亲切地感到汪卓伦,觉得他崇高而神圣。
“我明白这个人将要成为我这终生的目标和偶像!”蒋少祖想,“大姐,答应吗?”他严肃地问。
“少祖,不要提了,只要我自己能够活下去,为了淑华……”蒋淑珍又啜泣。“是的,为了淑华,蔚祖,还有爹爹姆妈……少祖,我是上了四十岁的人了,眼前的这种灾难,能够盼到一个完结,我就想回苏州呢,淑华她多么想回苏州!”她流泪。
想到在苏州卖房子和埋葬冯家贵底情景,蒋少祖眼睛潮湿了。
蒋淑珍低着头,想念苏州,想念梅花、果园、风雪的夜和沉静的炉火,想念那些雅致的少女们——她和她底姊妹们悄悄地流泪。蒋纯祖露出了顽强的、轻蔑的表情。
前房有活泼的脚步声,接着有兴奋的喊叫声,面孔发红的蒋秀菊提着精致的皮包跑了进来。在她底后面,她底新婚的丈夫踮着脚走路;新的坚硬的皮鞋吱吱地发响,脸上呈显着文雅有礼的,和悦的笑容。兴奋而快乐的陈景惠抱着小孩从院落里追了进来。床上的男孩被惊醒,猛烈地啼哭。“大姐,”蒋秀菊冲进房,快乐地叫,但站住了。看见姐姐脸上的眼泪,看见蒋纯祖,她是突然地从快乐的兴奋变得沉静而谨慎。
王伦走进来,注意到一切,严肃地向蒋少祖鞠躬;以为蒋纯祖是这种空气底原因,微笑着向蒋纯祖鞠躬。他把手里的两个大的纸包放在墙边的小桌子上,轻轻地搓手;显然的,在问候了别人以后,他是只注意着自己底愉快的心境。“弟弟来了吗?”蒋秀菊异常沉静、异常温存、异常谨慎地问。
蒋纯祖,在这个带来了鲜美的空气和活泼的青春的、优雅的、动人的姐姐面前,兴奋地站了起来,幸福地笑了。蒋纯祖感到,在这个房间里,被所有的人爱着,他是已经脱离了那一片冷酷的旷野了。
“到了一个星期了!”蒋纯祖说,羞怯地笑着。“叫我们多么焦急呀!”蒋秀菊看着姐姐,为姐姐底眼泪而露出悲哀的、抱歉的笑容。
蒋淑珍看弟弟,又看妹妹,安慰地叹息——她不能感觉到弟妹们底青春的幸福,但确知这种幸福存在,并且美好——走出去看小孩。蒋秀菊盼顾,不觉地因姐姐底离开而快乐。“这几个月受惊了吧。”蒋秀菊愉快地笑着问。蒋纯祖发觉这个姐姐已变得非常的客气,疑问地看着她。他记得,在他去上海的前夜,这个姐姐是曾经严厉地斥责他的。
回答蒋秀菊,他摇头。他觉得这个姐姐底客气非常的可笑。
“路上很困难吧?”王伦愉快地问,兴奋地搓手。“不怎么困难。”蒋纯祖严肃地回答,看着他,好像说:“请你原谅,我只能这样回答你。”
蒋秀菊坐了下来,向蒋少祖笑,又向陈景惠笑。“我们在路上遇到一个兵!”她兴奋地说,“他突然跑到我们面前来,向他说,”她看王伦,后者赞同地笑着,“‘同志,愿意到我们部队里干工作吗?”把我们弄得莫名其妙了!那个兵说:‘我们上头要找一个管政治的人材,同志愿意去吗?’”她笑了起来,快乐地摇头,她是那样的兴奋,以致于大家没有能够听出来她接着说了什么。
她喘息,脸红,看着王伦。
“我回答说我是有工作的。”王伦说,嘲讽地走着,觉得蒋秀菊要求他这样。
于是蒋秀菊又笑了起来。
“那个兵是多么好的人啊!他戴着钢盔,到耳朵的!”
“戴着钢盔就是很好的人吗?”蒋少祖嘲弄地问。
陈景惠发笑,赞美地看了蒋少祖一眼。蒋秀菊含着快乐的眼泪望着蒋少祖,然后轻轻地叹息。她觉得她不应该这样快乐,忘记了姐姐底悲伤。大家沉默。王伦和悦地笑着,依然在想那个兵。蒋纯祖悄悄地依在枕头上,想着这个兵。“弟弟,多么瘦啊!”蒋秀菊怜悯地说。
“他在生病。”
“啊!那么,医生看了吗?——弟弟,我预备送你一只钢笔和一只表,今天我没有带来,好吗?”
“你结婚,我又没有送礼!”蒋纯祖回答,轻视而脸红。——对姐姐底结婚和一切结婚,他是怀着轻蔑的困惑的,特别因为蒋秀菊和王伦如此快乐,无端地嘲笑了那个兵,他对这种结婚严厉起来。他是带着那种强烈的表现说这句话的,但在说出来了以后,这种强烈使他不安;他感到困惑,露出闪避的神情。
“你这个人真是奇怪!唉,阿弟啊,”蒋秀菊看了他一眼,兴奋地说,“这样说,多么叫我生气!”
“那么我就在这里恭喜了!”蒋纯祖嘲弄地说,兴奋地笑了一声。
“那你是要站起来鞠躬的呀!”陈景惠说。
蒋纯祖,怀着激烈的情绪,又希望卖弄,使大家感到意外地站了起来,向蒋秀菊鞠躬,他辛辣地笑了一声,看着陈景惠怀里的小孩。蒋淑珍有所准备地走了进来。“秀菊,本来不必告诉你:汪卓伦死了!”她说,凄惨地,温柔地笑着。
于是蒋秀菊环顾,凝视快要睡着的小孩,又凝视姐姐。她底悲伤的,惶惑的眼睛说:“姐姐,我错了,有罪!”
蒋淑珍温柔地笑着。蒋秀菊眼里有了泪水,悄悄地转过身去。
“姐姐,我跟你谈一谈。”突然她转身说,向门外走去。“姐姐,我们怎么办呢?”蒋秀菊在外房的桌前站下,哭起来,说。她是这样的悲伤,因为她需要分担姐姐底悲伤,弥补她底过错。
“没有怎么办。”蒋淑珍小声说。
“自从爹爹死后,我们就孤单地……而,而,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我,我们……”蒋秀菊小孩般啜泣,用手指划桌面。“但是我并不,并不是没有良心的,我并不是;我总是,总是错,姐姐。”
“你没有错。”蒋淑珍凄凉地笑着小声说。
蒋秀菊抬头,含泪看姐姐,好像问:“我真的没有错吗?”
蒋淑珍温柔地、凄凉地笑着,一面冷静地想到妹妹在此刻只是需要快乐,所以并不真的懂得痛苦,并想到自己在结婚的时候的怕错的心理。
饭后,蒋少祖疲惫、冷淡,想着自己底事情,亟于脱离这个地方,走进了弟弟底房间。蒋纯祖睡在床上,手臂露在外面,手里抓着一张纸。蒋少祖说,他很忙,希望弟弟在病好了以后到他那里去一趟。
“好,有空过江来玩。”蒋少祖冷淡地说,戴上帽子,走了出去。蒋纯祖觉得痛苦,想了一下,不知为什么眼睛潮湿了。
“一切死去的人,一切准备死去的人,在这个时代,请监视我,帮助我,原谅我!我从此开始,我底路程无穷的遥远!”蒋纯祖大声对自己说,撕碎了手里的纸片。
少年的陆明栋在热烈的幻想中生活,一面经历着在这个年龄里所有的那种肉体底强烈的蛊惑和痛苦。陆明栋在逃难中迅速地成长起来,有了庄严的、不可透渗的面孔;像这个时代的一切少年一样,对家人冷淡。陆明栋仇视日常的、实际的生活里的一切,以伤害家人为快。少年们,在他们底热烈的幻想中,对待旧有的一切是如此的冷酷。
陆牧生在南京沦陷前半个月来到武汉,暂时没有找到职业;然而,虽然生活较过去困苦,他底心情却特别良好。他会见了几个升了官的、阔别了多年的朋友,这些朋友底希望无条件地成了他底希望,他觉得自己是脱离了南京底狭小的圈子,进入了宽阔的天地了。武汉底生活底空前的流动和开展给他带来了光明;他是那样地容易兴奋,那样地乐观,相信自己在不久的将来能够再度振奋起来,至少要得到一个独当一面的差事,实现年青时代的雄心。年青时代的那种雄心,是没有这样具体的目标的,但他现在在身世慰藉的兴奋的心情里把这两种雄心联接起来了。像很多中国人一样,在三十七岁的今天,他认为他已经接近,或者简直就进入老年了。在良好的心情里面,他想到对于炎凉的世界和辛酸的人生他是已经如此的理解;富贵荣华他已无所留恋,他今后所有的一切,只是为了儿女们。正是在良好的、乐观的心情里面,他有这种悲怆的、慰藉的思想。这种思想使他底新的雄心显得明确了。
在结婚底最初,陆牧生曾经答应使陆明栋姊妹受到最完好的教育。对这个应诺,他是很忠实的,虽然事实上难以如愿。他将两姊妹改姓陆,认为他们是自己底儿女。姑妈同意了这个,但认为陆明栋底儿女必需承继自己家里底香烟。——困苦的环境,使他们常常地为陆明栋姊妹底教育问题争吵。离开了南京,姑妈更伤心了。但陆牧生反而觉得一切都已经不成问题。
但他们为他而痛苦着的陆明栋,他们希望着的那个陆明栋已经不复存在了。少年人底感情和思想,在这个时代里痛快淋漓地吹着的大风,是他们绝不能了解的。陆明栋孤独了一些时候,被当时的那些报纸杂志整个地吞没;然后奋勇地向一个救亡团体报了名。于是陆明栋被大风吹走了。
陆明栋,因为看见实际的自己是痛苦的:因为这个自己是平凡而混乱的——在肉体底蛊惑和痛苦里,他觉得是可怖而绝望的——便创造了另一个自己。这个自己是勇敢,浪漫,内心悲凉。他认为“他”应该脱离家庭,投奔战斗;在战斗中受伤,濒死时为美丽的姑娘所爱。于是他,陆明栋不能忍受自己,不能忍受实际的生活的陆明栋,便这样做了。
无疑地他认为他可以达到他底理想,因为他心里充满了这样的理想;它们不给另外的任何事物留一点空隙。他所见到的那些朋友,那些和他做着同样的梦的少年们,他认为是世界上最值得宝贵的。金钱底缺乏使他极端痛苦,因为这使得他不能对他底朋友们做更多的奉献;在游玩和吃东西的时候,他底朋友们每次总破费,使他极端的难堪。人们很难想象,心灵赤裸着的少年们,他们底痛苦有多么大。于是陆明栋就开始在家里偷窃了。其中有一次被沈丽英发觉了,陆明栋羞辱而恐怖,认为他底那个“他”是从此破灭了。但那个“他”却变得更执拗,更强烈,更光辉。
陆明栋偷去了姐姐底积蓄。陆积玉发觉的时候,冲出去,告诉了母亲。少女们,对于她们所苦心经营的积蓄,是那样的宝贵;当她们想象在三十岁的时候她们可以有多少钱的时候,她们底心就被荣耀和幸福震撼了。每在那个小的钱盒子里投进一分钱,她们底单纯的心灵便有了新的慰藉;在这样大的世界中,少女们保卫着她们底微小的,可怜的圣地。
陆积玉底控诉使沈丽英有了尖锐的痛苦。儿子底卑劣使她痛苦,女儿底行为使她更痛苦。她觉得陆积玉对弟弟是无情义的;她觉得陆积玉应该袒护弟弟,并体恤家庭底艰苦的处境。
沈丽英愤恨女儿底自私,开始怜恤那个更自私的儿子。在对儿子的愤怒和羞惭之后,沈丽英责骂了女儿,说她不应该如此小题大做,不应该如此不体恤母亲;她说,假如爸爸知道了,对谁都没有好处。陆积玉奔回房中,蒙在被里啼哭。
陆积玉是那样的怜爱她底母亲,在家里做着苦重的工作——现在她对这个母亲失去信心了。虽然已多次如此,但她觉得这一回是绝对的了。展开在武汉的那一切,有力地支持了她底这个愤激,使它转成冷酷。她想到她底那些同学们,并想到傅钟芬。于是她重新冲出房,跑到厨房里去,向沈丽英声明她要离开家庭,到四川去念书。
她底话说完,来了沉默。沈丽英继续炒菜,脸孔发白。终于她停止了,哭了出来,拖着油渍的长衫掩住眼睛。“女儿,女儿,我对不住你……”她哭着跑过了院落。但她即刻又跑了转来。
“女儿,不去!”她可怜地说。
陆积玉炒着菜,矜持地点了一下头。突然地她哭了,用衣袖蒙着脸转过身去。
“我要去,妈!”她说。
陆明栋向一个出发到北方战地去的团体报了名,决定从家里逃走。
他是前一天偷了姐姐底钱的。今天下午,他底一个朋友秘密地告诉他说,这个到战地去的团体明天清早就出发,现在还可以报名。于是他报了名。约好了和朋友晚上十一点钟在江汉关下会面,晚饭前他回来了。吃完晚饭,他听见江汉关底大铜钟敲了七点。
“是的,还有四个钟点了!”陆明栋想。
他阴沉而不安,坐在房里;大铜钟敲了八点,他站了起来;发现姐姐在看他,他又坐下。
陆牧生下午去看了朋友,这个朋友留他吃了晚饭,告诉他说,他所希望的那个差事已经不成问题,现在只等主管人从长沙回来。陆牧生是笑着回来的。他泡好了茶,换了拖鞋,开始和抱着小孩的沈丽英长谈。他底愉快的声音和沈丽英底快乐的尖声使全家充满了生气;他们快要从困苦中站起来,他们都获得安慰了。但陆明栋兴奋而痛苦,不懂得他们为什么这样高兴。
祖母被叫了过去吃糖食,剩下陆积玉姊弟坐在这边房中。陆积玉躺在自己床上,想着到四川去读书的事。在平静的思索里,引起这个意念的那种愤激的感情已经消逝,这个意念变得更合理,同时也变得更艰难:她心里觉得它是艰难的。对面房里的活泼的谈笑声使她觉得她底要求是可以被准许的;这种谈话声使她底心情和平而忧郁。无论如何,家庭中的这种稀有的愉快使她愉快。
陆明栋抱头坐在灯前,发呆地看着打开着的房门。对面的谈话声使他焦灼。他希望他们即刻就睡去,好使他偷到他所需要的。
他转过头来看姐姐,希望她离开。陆积玉底大的、明亮的眼睛看着他。他重新看看门外。
“我问你,我底钱你是不是拿去了?”陆积玉问。“什么钱?”陆明栋假装诧异地问,脸红。“我根本就没有!”他大声说,听见了自己底声音。
“吓,有什么要紧——小偷!”
陆明栋沉默着,好像没有听见。
“是的,我拿了,姐姐!”他忽然低声说,抱着头看着门。
由于这个声音里的某种严肃的、感人的力量,陆积玉迅速地坐了起来,看着他。陆积玉眼里有了眼泪。她从未听见过陆明栋用这种声音说话。
“我们在一起长大,我们都是很不幸的,”陆明栋以发抖的声音说,“而没有多——久,我们——就要——分离了!你底钱,将来我还你。”他说,愤怒地揩了眼泪。陆积玉走到桌子前面,严肃地看着他。
“弟弟,何必讲这样的话呢!总是我刚才不应该骂你。”“你骂——是对的!”
“钱,用了,就算了,”她说。她停顿,呜咽了一声。“弟弟,我对不住你!”她说。
于是他们沉默了。在这里,他们底短促的,又是漫长的童年消逝了。
对面房里有了喊声。沈丽英,向丈夫提出了女儿底要求,并谈及儿子底前途,喊两姊妹过去谈话。陆明栋愤怒地皱眉,站了起来,陆积玉小心地看了他一眼,走了出去。于是他紧张地盼顾,跑向橱,打开内层的抽屉,恐慌地战栗着,发白,发冷,从一个小铁盒里取出了祖母底一个金戒指;这个戒指是蒋家底遗物,老人神圣地留着预备作为他,陆明栋底结婚戒指用的。戒指藏进了口袋,陆明栋关上了橱门。陆明栋恐怖得麻痹,但极其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底一切动作,听到外房的谈话声和自己所弄出的响声,好像有一种巨大的、神异的力量在他底身上扩张着。
“是的,他们说,这张桌子!”他想,眩晕地走出房,好像走在云雾中。
“这张桌子就要五块钱!那张是房东借的!”沈丽英以夸耀的声音说,表示困苦可以减轻——她希望如此。陆明栋悄悄地走进房,大家看着他。恐怖尚未离去,陆明栋觉得这些视线是可怕的;陆明栋底心在惨痛中呻吟。
“我把他们毁灭了!我把奶奶毁灭了!”陆明栋想,看了祖母一眼。老人捧着茶杯,用指甲剔牙齿,慈爱地笑着。“我已经和积玉谈了,叫她暂时不要去!”沈丽英以夸耀的,快乐的锐声向丈夫说;“积玉,伯伯说,事情一安定,你们一定继续读书!”
陆积玉抱着小孩,忧郁地沉默着,吻小孩。
“告诉你们,老子不会耽误你们的!”陆牧生幸福地笑着粗声说。他伸开腿;充分地意识到肉体底安静和舒适,他心里有温柔的感情在颤动。他又笑了一笑。“怎样,你?”他问陆明栋。“这个傻瓜!”他说,笑了起来。
“伯伯问你的话!”沈丽英说。
陆明栋开始感到家庭中的这种快乐,感到这快乐会长存,他,陆明栋,不会毁灭他们,心里有了安慰。想到他可以平安地离开,他心里有尖锐的短促的快乐。他叹息。“你这些时候整天在哪里跑呀?”陆牧生问。
“伯伯问你的话!”祖母和母亲同时说。
“我遇到几个同学,在同学家里玩。”陆明栋生怯地说,环视大家。
“我看你还是在家里看看书的好!是又弄什么救亡运动吧,大衣破得像个刺猬。”
陆牧生提到救亡运动,使陆明栋心里有温柔的感激。
“也没有什么。蹲在家里,有些闷。”他说,脸红了。“算了吧!”陆牧生快乐地,嘲讽地说,“什么救亡运动,别人拿你们年轻人开玩笑!告诉你,顶多半年就好回南京了!”“哪个说的?”陆明栋感激着,希望谈话,问。特别因为他,陆明栋,就要离开,他感激这个家庭——这个家庭,到现在,还对他如此的温存——本能地希望在这个最后的瞬间多说一些话,并多听一点亲切的声音。这种亲切的声音是他以前所不曾知道的。
“你晓得什么!”陆牧生大声说。“过来,坐这里。”
在祖母和母亲底欢喜的目光下,陆明栋轻轻地走动,——刚才的那个可怕的印象,是消灭了——坐了下来。“但是,哪个说的?”他温和地问。
“政府说的!——哪个说的?”陆牧生大声说,笑了起来。“难道你们这些黄毛小子比政府知道得还多么?”他愉快她说。由于往昔的失败,陆牧生希望和这个儿子谈政治,使他服从他底经验。
“我在年青的时候,经历过多少啊!你底少祖舅舅那时候不知在哪里!”陆牧生大声说,大家都听着他。“那时候我在汉口商会里,突然之间两党分裂了!我事前一点都不知道,照样跑去办公,但办公室里一个人都没有。幸亏我机警,我看出来了!”他向笑着的沈丽英说。”我看见保险箱开着,我就拿了一千块钱,和你底妈马上逃到南京!要不是那一下子走得快,吓,脑袋早就没有了!”他严肃而兴奋地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而我在二十二岁的时候,从湖南逃出来,逃了三天三夜,——告诉你,先生!”他说,称陆明栋为先生,“政治是个反来复去的东西,我们忠心的结果,别人却早把你丢开了。四个字:升官发财!”
“是啊,明栋,你要记着!”沈丽英感动地大声说。因为智力底缺乏,对于政治,陆牧生只能说这些;但他是那样地兴奋着,认为他已表达了人生里的最深刻的东西了。沈丽英每次总被感动,因为她,一个崇拜着丈夫的妻子,是那样精微地为丈夫底过去的遭遇而忧伤。陆牧生所说出来的,以及所不能说出来的他底过去的遭遇,对于他们底生活的影响,只有沈丽英能够了解。
“但是,这次的抗战,难道也是为了少数人的升官发财么?”陆明栋生气地问。
“你哪里知道啊!‘少数人的升官发财’嗡嗡嗡!傻瓜啊!”他说,大笑了起来。
“好好读书!”他说,“丽英,给他五块钱。我是不反对年轻人用钱的,但不可乱用。”
沈丽英喜悦,但坚决不给儿子。陆牧生了解,笑着站了起来,自己到床边去取钱。
“看你给他!你高兴起来什么都由他们,我们吃饭都不周全!”沈丽英叫。
陆明栋站着,沉默着,注意到大家都在看他,注意到妈妈眼里的泪水。陆牧生取出拾块钱来,忧郁地笑着,分给两姊妹。陆积玉接了,看着弟弟。陆明栋突然流泪了。陆明栋低头,眼泪落到地板上。
“明栋,你接住吧。”祖母忧愁地说。
“谢谢你!”陆明栋小声说。在这个家庭里,由这个儿子说出来的这句话是奇特的。陆牧生底疲乏的脸兴奋打颤,并且眼里有了泪水。
“去吧,睡吧,啊!”他说,悲哀地笑了一笑。“是的,他们从来没有这样待我!我们是多么可怜的人啊!我多么负心啊!从今以后,只有死能够报答了!在这个时代,我们大家将要多么痛苦啊!”陆明栋想,含着眼泪走出房。陆明栋上床睡了。他向祖母可怜地说,他想换一换衬衣。老人找出衬衣来,戴上老光眼镜,凑在灯前修补破洞。老人不停地低语着,劝戒孙儿在险恶的人世间要小心。老人底稀疏的白发在灯光下松散了开来,陆明栋睡在被里,痛苦地看着祖母。
老人把工作凑在眼睛下面做着,不时目夹眼睛,揩眼镜,谈起了蒋蔚祖,告戒孙儿在遇到了女人的时候要特别小心。接着谈起了蒋纯祖,问陆明栋去看了他没有。陆明栋想起了蒋纯祖,想起了他在王定和家底葡萄架下吻陆积玉的情景,想起了往昔的一切。陆明栋在回忆里的各个鲜明的岛屿上悄悄地走过,在一切岛屿中间,祖母底白发的头颅浮显着;好像从沉深的黑暗里浮起来,好像从激怒的波涛里浮起来。陆明栋换了衬衣。老人熄灯,在四岁的女孩身边睡下了。……陆明栋坐了起来;月光照进窗户,一切都安静了。这个最后的晚上完结了。
在另一边,陆积玉睡着,发出鼾声。在老人身边,圆脸的小女孩甜蜜地呼吸着。寒冷的月光照着老人底蓬松的白发。
对江的大铜钟报了十点。先是疑问的,温存的声音,然后是洪亮的,热烈的声音。最后的庄严的一响在沉寂中迟迟地透露了出来,陆明栋披起衣服,轻轻地跳下床。“是的,还有弟弟妹妹安慰她!”陆明栋想。
陆明栋看睡着的姐姐。陆明栋向家人告别。这种严肃的情绪压伏了慌乱和痛苦。陆明栋走到桌边,打开墨盒,在纸条上写字。他严肃地意识到他正在做的事情底意义。他迅速地写字。在月光下动着瘦削的、儿童的手腕。
“我明天一早就出发到北方去了。”陆明栋写;“你们不要记挂我,一切我自己会小心。我要来信给你们。”他搁笔,想了一想;在他心里发生了严肃的诚实底愿望,他加上写:“祖母底金戒指我拿走了。”署名是:“你们底儿子,孙儿,弟弟,哥哥,明栋。”
他把纸条摆好,摸了一摸口袋里的东西,望着床铺。老人底白发在月光下庄严而宁静地呈显着。小孩底甜笑的脸在月光下打皱——陆明栋站了起来,轻轻地打开房门。
陆明栋意外地严肃而镇静。这种心情使他觉得他底出走是必然的、必需的;出走着的陆明栋,已经意外地是真实的陆明栋,不再是那个“他”。对于现在的陆明栋,那个“他”不存在了。空气寒冷而鲜活,陆明栋觉得自己是去旅行;他心里充满了儿时旅行的情绪;他觉得不会有什么严重的事发生。他回头看了一下;他所住的那一排房子安静地站在月光下面。
他上了轮渡,看见了矗立在月华中的、灯火灿烂的、庄严的江汉关。乘客很少,陆明栋走到宽阔的船尾,凭着栏杆,在轮渡开行的时候注视着武昌。于是他高兴了。他感激这个时代,感激这宽阔的,美丽的天地,感激一切。
轮渡在激浪中摇荡,在月光照耀着的宽阔的江面上留下了鲜明的水痕。这水痕在远处宽大开来,在月下好像无数的圆滑的、赤裸的、美丽的、奇异的生命在翻滚。空气寒冷而新鲜,轮渡在江中行驶,武汉三镇有繁密的,绚烂的灯火。陆明栋是到了奇异的世界中。他兴奋地感到悲伤和甜蜜。陆明栋陶醉着,和他底那个“他”奇异地混合了。在武汉,有无数的青年,和他们那个“他”奇异地相混合,如人们所爱说的,从他们底痛苦的,平凡的生活中被时代底风暴吹走了。少年们所经历到的那种强烈的、悲凉的、光明的恋爱之情,是痛苦了多年的中国所开放的庄严的花朵。
“冰雪的北方,将要比温暖的南国更美丽吧!而,在诗篇上,战士底坟场,会比奴隶底国家要温暖,要明亮!”陆明栋庄严地站着,念着诗。
显然的,陆明栋底出奔,对于沈丽英和蒋家底老姑妈,是可怕的事。这件事情使这个家庭倾覆了,使单纯的、受苦的、希望着的心破灭了;直到经过了好几个月,直到陆明栋来了信,直到生活有了新的变化,生活才恢复平静的常态。陆牧生底愤怒促使了这个恢复。
陆积玉在第二天早晨发现了陆明栋留下的条子。沈丽英在恐怖中瞒住了母亲,哀求了丈夫,过江奔往平汉路的火车站。中午的时候她回来了。老人抱着小孩站在院落里晒着太阳,被沈丽英底死白的面孔惊倒。沈丽英柔弱地要一杯水,于是事情暴露了,老人向沈丽英要儿子,号*G大哭,冲到房中,跌在地上。老人底行为使沈丽英底剧痛的心突然轻松,它奇怪地变得甜美而柔弱。沈丽英怜悯地看着母亲,看着面带怒容的丈夫,觉得,在太阳下面,并无新异的事情发生。
老人以死威胁女儿,要她找回陆明栋:她底被社会欺骗的、聪明的陆明栋。于是沈丽英去找蒋少祖。
蒋少祖在上午被一个团体请去演讲,尚未回来。陈景惠伴沈丽英去到演讲的所在去。穿着脏衣服的、面孔发白而严厉的沈丽英沉默地站在门边等陈景惠换衣服。陈景惠换上了绿色的长袍;使沈丽英站在香水底扑鼻的香气中。陈景惠动作得很快。沈丽英想到,像陈景惠这样的女子,住在这样宽敞的房子里,没有母亲可以担忧,没有儿女可以失去,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了。这些抱羡的思想使沈丽英底面孔更严厉。和陈景惠一路走进那个团体底热闹的、明亮的房间时,沈丽英对自己有了一个鲜明的意识,就是她是这样粗笨,穿得这样破旧。她,沈丽英,在往昔的那些时日,在孙传芳底时代,是曾经那样的美丽。穿过这个团体底院落时,听见歌唱声和哗笑声,沈丽英想到,在孙传芳底时代,她曾经被选到教堂里去献花。那个时代是,连同她底青春的时日一并过去了。
“丽英啊,你来看这一朵花!”她听见亡故的蒋淑华底生动的声音说。“我早就看见了,这一朵花!”沈丽英说,走进房间,看见了蒋少祖,同时看见了那年青的、活泼的、骄傲的少女们。
讲演已经完结,蒋少祖坐在这些男女们中间,愉快地微笑着回答他们底问题。陈景惠和沈丽英进房时,蒋少祖站了起来,显得特别愉快,好像他正在等待陈景惠。那些年青的男女们回头,崇拜地看着陈景惠:蒋少祖底愉快的笑容使得他们不觉地如此。有两个女子跑过来,笑着向陈景惠问好,而以疑问的眼光看着陈景惠身边的这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妇女。她们觉得这个妇女到这里来,是值得怀疑的;但因为她和陈景惠同来的缘故,她们对她怀着淡漠的敬重。
沈丽英迅速地瞥了这些男女们一眼。热情的沈丽英底这种兴奋缓和了她心里的可怕的痛苦。
“表姐找我吗?”蒋少祖温和地笑着说。“好的,到外面来谈。”他说,转身向那些青年们笑着点头。
陈景惠在那几个热烈的少女们里面留了下来。那些青年唱着歌向外走,向陈景惠投着探索的眼光。他们觉得她是美丽而动人的,值得敬畏的。继续有歌声,蒋少祖引沈丽英走过院落,走进一间堆满了标语和颜料的屋子。
沈丽英迅速地说了一切,交给蒋少祖陆明栋留下来的那张条子,请求蒋少祖拯救她。
蒋少祖看了条子,擦火柴点烟。
“表姐,不必这样急!”他说,悲哀地笑着。
“你想想,少祖,我怎么对付老人,而我二十一岁死去了他们底父亲,好不容易!……”她哭了,“少祖,您的表姐受尽了人间底羞辱和痛苦!”她哭,耸动瘦弱的肩膀。蒋少祖怜恤地看着她。蒋少祖理解,并尊敬这种不幸;他想到他是看到了这个时代底两面,看到了父与子的悲剧。沈丽英们身受,但看不见这种悲剧;新生的青年们在他们底激动中,同样不能看到这种悲剧。蒋少祖洞悉父母们底辛劳和家庭底痛苦,他对青年们底自私和浮薄难以原谅。他想到,这些青年们,很少是有希望能够成就真正的事业的。
在沈丽英来到之前,蒋少祖对这个团体作了关于时局的演讲。在演讲之后,回答问题的时候,蒋少祖发现这些男女们是都有着幼稚的急进思想,强烈的虚荣心和浮薄的态度。他嘲讽地想到,这些男女们,是时代底娇儿。他觉其他难想象将来的艰巨的事业会落在这些青年们身上。他告诉自己说,他应该因青年们而乐观,但他发现,每一个人都说自己因青年们而乐观,但实际上并不相信。蒋少祖,像一般固定了的人们一样,难以想象青年们会怎样地生长壮大;他觉得他对人生的要求是过于苛刻。而现在,在沈丽英身上,蒋少祖觉得自己是看见了沉默的受苦,看见了真正地承担着目前时代的人们。在这样的感情中,他所做的那些观念的努力都变成了微弱的。
蒋少祖觉得他是在混乱中屹立于这个时代。
“表姐,不必着急。年轻人底想法是不同的,……”
“你晓得他是怎样想!我觉得我是亏待了我底可怜的明栋!……”沈丽英哭着说。
“表姐!”蒋少祖温柔地叫。
“那里有危险吗?”
“危险是当然没有的!”蒋少祖活泼地笑着说。“是的,安慰一个失望的母亲,什么话都可以说的!”蒋少祖妒嫉地想,走到窗前;“比炮火更危险的,将是政治底冷酷无情的机构!在幼稚的幻想破灭以后,年青人或许会呻唤着逃回家来的——假若他还能活着的话!”
他转身向沈丽英说,他相信陆明栋不久就会自己跑回来的。沈丽英焦急地问他为什么,他笑着摇头。
蒋少祖伴沈丽英过江探问,虽然他觉得这个行动是愚笨的。他们找到了地点。办事的人员回答说不知道。蒋少祖找到了一个熟人:蒋少祖是不愿意找这种熟人的,但现在他觉得他是为一个失望的母亲而做,心里有光荣。这个熟人回答说,没有一个叫做陆明栋的和蒋少祖所说的样子相似,有一个叫做陆烽的,已经在今天早晨四点钟出发了。
蒋少祖因陆明栋底更改姓名而不快,走了出来。在不快的心情中,好像因为沈丽英是那个叫做陆烽的青年的母亲的缘故,他没有能够向沈丽英说得婉转;沈丽英死白地站了起来,可怕地看了他一眼,未说一句话,疾速地向外走。
蒋少祖觉得沈丽英有了危险的念头,疾速地追着她。但在江边的街口他们被游行的庞大的队伍挡住;这个游行是纪念着六年前的今天——一月二十八日。走在队伍底最前面的,是伤兵们。激越的军号声和在阳光下鲜明地闪耀着的密密层层的旗帜兴奋了蒋少祖。他想起了郭绍清,张东原,一·二八战争期间的那个伤兵医院,以及夏陆和王桂英。
过去的每一个人和每一件事带着特有的情绪在他底心中浮显。他含着忧郁的、亲切的微笑凝视着这个庞大的队伍;队伍通过,前前后后地举起无数的手臂来,发出强大的喊声。队伍通过,蒋少祖想象是无数的夏陆和王桂英在通过。眼里有泪水。七年的时间不短;他,蒋少祖,已经和往昔的那些人们分离了。只在现在他才发觉他是和往昔的那些人们分离了。他想,这种分离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一切是怎样经过的?无数的夏陆和王桂英在他面前通过……。
沈丽英是以空虚的、呆板的眼光注视着这个队伍的:这个队伍和她,一个失望了的母亲,毫不相干;她和这个队伍相互之间是冷酷无情的。但突然她看见了蒋纯祖。她未动,但她底眼光起了变化;一种忧愁的,仁慈的表情出现在她底眼睛里。接着她看见了傅钟芬。
蒋纯祖严肃而猛烈,走在队伍中间,没有看见他们;美丽的傅钟芬在松弛了的段落中和别的男女们一道活泼地奔跑,喊着口号,同样没有看见他们。沈丽英看见了他们,他们底每一个动作和每一个表情她都清楚地意识到;她觉得,失去了儿女们的,或者将要失去儿女们的,并不是她,沈丽英一个人。蒋少祖就是蒋捷三底失去的儿子,但现在分明地站在她底身边。沈丽英感觉到了目前的这个队伍底意义,觉得她底陆明栋也走在它中间,对它感到亲切;而怜悯那些父母们和那些青年们。于是微弱的光明来到了她底心里。
蒋少祖看见了弟弟和侄女,露出了愁闷的微笑。他注意到了蒋纯祖所属的那个团体底旗帜。他觉得他心里有无限的忧愁。
“也许在七年以后,有另外一个人走到街边,看见一个和这同样的队伍,而走在目前的这个队伍里的这些男女,却在生活里磨灭了,或在政治底冷酷的风暴里灭亡了,于是他想起了这些人,这些时代底娇儿,想起往昔的,不可复返的热情和恋爱,觉得是这些故人,这些悲惨的灵魂,这些平凡的不幸者,这些中国底痛苦的人民在他底眼前通过!把虚荣和恋爱留下来罢。让粉饰和欺骗长存吧!让他们去玩弄权力像玩火,让他们在各种新的方式里去享受荣华富贵吧!让这些新的玩世方法叫做新的社会吧!而让失望的母亲、无父的孤儿、沉默的牺牲伴着真正的中国,伴着我!”蒋少祖忧伤地想。“是的,残酷的七年的时间!”他想。
队伍走完,他们走过嘈杂的街道,下了轮渡码头。在轮渡上,蒋少祖谨慎地防备着沈丽英。沈丽英在某个机会中走到船边,因为舱里窒息着煤烟。蒋少祖迅速地跟了过去,站在她旁边,严肃地看着她。沈丽英定定地看着在阳光中闪耀的水流。
“表姐,你想什么?”蒋少祖问。
沈丽英看着他,柔弱地微笑像女孩。她明白蒋少祖底意思。她底目光说,她,是一个母亲、女儿、和妻子,像一切母亲、女儿、和妻子一样,因为被别人需要着,所以要生活下去。
陆积玉在厨房里烧晚饭。小孩在厨房底石阶上玩石子。看见沈丽英和蒋少祖,陆积玉迅速地走了出来;沈丽英未看她,疾速地走进屋子。陆牧生抱着两岁的男孩走出房,明白了一切,向蒋少祖冷淡地笑着——蒋少祖觉得是如此。老人在自己房里,躺在床上呻吟;泪水浸湿了白发和枕头。看见女儿,老人迅速地坐了起来,张开嘴,哭出声音。她要蒋少祖看他底亡父的面上拯救她。蒋少祖悲哀地笑着,下颔打抖。苍白的沈丽英走进房,忧愁地笑着,眼里有兴奋的光芒,告诉母亲说,那个团体底负责人告诉她,陆明栋是到西安念书去了。她向母亲说,西安是平安的地方,而陆明栋所去的那个学校,是由政府主办的;到那里去的学生,都领到了路费和制服。
“少祖,刚才那个人说,校长是哪一个?是不是……汪精卫?”沈丽英活泼地向蒋少祖说。
蒋少祖,被沈丽英这种苦心,这种生活意志,这种爱情底天才感动,严肃地回答说,校长是汪精卫。老人哭着,不信任,但问汪精卫是谁。
“国民政府底要人哪!”沈丽英活泼地回答。“妈,您老人家好好地睡一睡,好好地睡——睡!”
“你们都出去!”老人严厉地说,“少祖,我要和你谈心!”
沈丽英跑到自己房里,倒在床上哭泣。发觉到陆牧生底阴沉的,恶劣的心情,沈丽英忍住了哭泣。蒋少祖带着严肃的面容从老人底房里走了出来;沈丽英问他老人说了什么,他摇头。老人向他说了自己,说了蒋家。
晚饭后蒋少祖离开,陆积玉走到妈妈房里,向妈妈说,她已经打消了她底决定。她说,在家里情况较好的时候,她再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