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春天到冬天,有无数的事件刺激着南京底人们。汪精卫被刺,藏本失迹。燕子矶的日本军舰褫下了炮衣,人们传说:除了教导总队以外,南京没有军队。南京底市民们在兴奋和恐惧中生活着,在谣言中生活着,他们模糊地感觉到,城里和郊外,是在秘密地进行着军事的工程,因为各个险要的地方:雨花台、台城、紫金山……都封锁了。而在京沪线和苏嘉线,是建筑着所谓兴登堡防线。侵略者底铁骑迫近来了。
在上海、广州、北平,掀起了学生运动底怒潮:青年们要求政府领导抗日。
在这种巨大的兴奋里,冬天,蒋少祖离开了他底工作,到苏州来结束他底私人事务,这种紧张使他感到有清醒的必要自身的原因,而无须依赖别的东西而存在。否定了超自然的,使他感到,划时代的伟大的事件即将到来,他应该找一个时间沉思一下,并且结束私人的事务。苏州底房契在他底手里,诉讼现在已不再妨碍这个房子底出卖,同时苏州有人愿意出相当的价钱买它。他觉得假若这个机会错过了,便又要延岩下去并且可能发生新的纠葛。于是腊月中旬他和陈景惠到苏州来。
到苏州的时候,他觉得奇异:为什么他恰恰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全中国都冒着烟的热烈的“前夜”和落着雪的严寒的冬天来苏州。但他想,暂时地离开那热烈而烦扰的一切,在落雪的古城里走着,清醒地意识着生命底自由,是快乐的。
他抱着小孩在雪里走出车站,意识到这个世界没有辜负他,他也没有辜负这个世界,心里有大的恬适。
陈景惠,穿着灰色的冬季的短大衣和男子的皮靴,手插在衣袋里,快乐地在雪里踏着;听着那种清醒的声音,有严肃的鲍威尔(BrunoBauer,1809—1882)德国哲学家,青年,感动的表情。
“我觉得满足,现在最好!”她带着这种表情说。“是的!”蒋少祖回答。“你看那边,雪盖没了一切……”停了一下,他加上说。
发现陈景惠所想、所感到的,正是自己所想、所感到的,蒋少祖感动了。他们觉得现在最好,因为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而他们两个人,又是这样的和谐。这是多时未曾有过的。因此那种新婚,那种蜜月,特别宽容地,又来到这对夫妇当中,颁给犒赏了——但他们都带着大的严肃,因为他们已经饱经风霜,明白人世;他们明白这些东西是不能轻易触动的。
他们在旅馆里住下来,然后出去找人接洽。下午,由介绍人领着,那个买主到旅馆里来了。
这个买主进来的时候,蒋少祖正躺在藤椅里看报,一面地考虑着自己底渴望故居的忧郁的心情。门被推开,蒋少祖放下报纸,吃惊了——他决未料到,要买这一座有名的房子的,是一个面孔呆涩的,穿得臃肿而破旧的乡下老头子。
介绍人认识蒋少祖,走进房,问了一句报纸上有什么消息,拿出一种小城里的人们对都会的人们的恭敬态度来,轻轻地坐下。但那个老头子,鼻涕挂在胡须上,却在门前站着。这个老头子,手抄在棉背心里,如人们在讽刺中国的漫画里常看见的,以一种呆钝的,不放心的眼光看了一下房内。从他底笨重的钉鞋上,雪和泥溶在一起,在地毡上淌着。“进来……”介绍人,以一种命令的态度说。
陈景惠坐在炭火旁,怀疑地,恼怒地看着这个不敬的老头。
“是……蒋家二公子?”老头狐疑地走进房来,问。“你底房子,我们家儿子要买。……是不是你做主?”他直率地问,没有坐下来。
“我们底房子!”陈景惠生气地回答。
她看了蒋少祖一眼,然后,有一种为干练的妇女们所有的谦逊的、快活的表情出现在她底画着假的眉毛的脸上。她站起来,倒茶,并且请老头坐下。
“上海人,多么能干啊!”那个穿着马褂的年青的介绍人底羡慕的表情说。
“这里的天气,冷得多哪!”陈景惠向介绍人说,笑着。“我刚才还以为他不是的……真料不到!”她说,看了老头一眼。那种活泼的精力流露在她底姿态上。
但老头,好像没有听见这句话似的,旁若无人地坐着不动。
陈景惠从皮夹里取出文契来——在她丈夫底事业上,她已站到一个重要的位置了。
“你看看。”她笑着递给老头,然后她拨火。
陈景惠,穿着精致的、绿色的拖鞋,在这个温暖的房间里非常自在地走动着,好像鱼在春季的水里;又取了什么,向着少祖低语着。蒋少祖严肃地点了头,然后拿起报纸来,遮住脸。
老头,在抓住文契的时候,眼睛发亮。并且手腕颤抖。他把纸张展开来,举到鼻子上面,看着,喉咙里发出感动的声音来。人们会觉得,他是抓住了一个王国。
陈景惠,好像这样的看法正是她所欢喜的,站在火旁,贤良地笑着。
看完文契,老头向蒋少祖投了一道感叹的、谴责的、锐利的目光。
“不肖的子孙呀!”这个目光说。
“是哇,是哇!……蒋捷三!”老头说,但即刻露出冷淡的表情来,左手抄进棉背心,看着火。
“要不要去看一看房子!”陈景惠笑着问。
“啊!啊!不要,用不着!早就看过……”老头着急地说,并且突然地涨红了脸。
于是老头就固执地盯着那个年青的介绍人,要他先开口。蒋少祖知道,这个介绍人,是一个一直在教私塾的,抽大烟的家伙,而这个冷酷的老头,则曾经是他底亡父底奴仆。蒋少祖记得有一次,他底亡父曾经在大厅里痛骂这个老头。因为他贪财、愚笨、在事务上做骗。蒋少祖时刻记起来,他底亡父曾经咆哮着向这个老头说:“各人底命是前生注定的!”把他赶了出去。想起了这个,并且想到了老头进门时所说的话——“我们家儿子要买!”——蒋少祖就非常地忧郁了。他目前并不需要钱,但他又怕房产会再起纠纷;他不知应该怎样才好。他忧郁地沉思着,同时老头已经和陈景惠开始谈判了。
老头所出的价钱是无可非议的。不过,在七千块钱的零头上,陈景惠和老头发生了争论。争论到最后,老头说,他是还记着“老太爷”的,因此还愿意再加一千。陈景惠想说什么,但没有能说出来;她脸红了,因为屈辱和愤怒,她流下了眼泪。
“你是买给你底儿子的吧!”蒋少祖丢了报纸,愤怒地,看着老头。
“岂敢,岂敢!”老头说,卑贱地笑着,并且欠着腰站了起来。
“我们蒋家从来不懂得零头,要么是整数,要么就拉倒!”蒋少祖说,愤怒得颤抖着,重新拿起报纸来。
于是,在蒋少祖底这种高傲下,老头就屈服了。老头和介绍人出去以后,蒋少祖就丢下报纸,看着窗户。老头底屈服使他快乐,但同时他心里又非常的痛苦。
陈景惠谨慎地沉默着,走到窗边。已经黄昏了,院子里,山茶花红着,雪花密密地、沉重地飘落着。
“少祖,雪下大了。”陈景惠说。
“少祖……风雪夜归人啊!”她说,感动地笑着。“是的!”蒋少祖说,站了起来。“为什么要做一个现代人?为什么要做一个中国人?”他说,走到壁前。
早晨,在一尺多厚的积雪里,在寒冷的西北风里,蒋少祖夫妇走进了他们底已经出卖了的、荒凉的家园。大门已经堵死了,台阶上积着雪。于是他们绕到后面去。旁门半掩着,蒋少祖轻轻地推开来,走了进去。他注意到门上的新补的木料;显然的,在这里,人类仍然生活着。
走进门,看不见路,站在雪里,蒋少祖夫妇接触到一个荒凉的、纯洁的、寂静的世界。近处,坍倒的仆役们底厨房的左边,一株山茶在白雪里崛起,放开着娇美的红花。靠近姨姨底楼房,站立着蒙雪的梅树,花开放着。楼房后面,假山石全部都埋在雪里——在各处,有黑色的、赤裸的、枯零的树木站立着。西北风在庭园里吹出一种凄凉的、怨怒的声音来。挂着枯叶的枯树在颤抖。一只孤独的麻雀,叫出了焦急的、哀怜的声音,在雪上飞着。
看见了这一切,蒋少祖便相信了这一切,当往昔的、儿时的图景在他心里闪耀起来的那个瞬间,他露出了那种严肃的、神圣的、英勇的态度,站立着。蒋少祖好久不能有思想,并且不能知觉,在他底心里此刻是有着怎样的感情,但他相信,他此刻的内心底一切是他过去所未曾有过的,并且是他一生中最好的。那种深沉的、反抗一切人生批评家底意见,但又服从目前的世界和命运的,丰富的表情,出现在他底脸上。
在过于年轻的时日,人们是常常玩忽而不敬的,因为人生是奢侈地陈列在他们底面前。但饱经心灵底忧患后,人们遇到了一种东西,立刻就觉得这种东西是过去所失去的——唱着輓歌——是将来所没有的——这个世界是充满了过错——是自己正在找寻的,而且,是启发正直的忏悔,衡量人格的。好像是,必须在凝视了这种东西,站在这种东西面前衡量了自己之后,人们才能有力量在罪恶和怯懦中重新站起来,在世界上行走。
“我相信,任何高贵的人,在遇到这个时,也是这样!”蒋少祖想。
陈景惠,睁大了惊异的、不安的眼睛,抱着小孩,望着面前的一切。无数代的中国人底命运,是在这一切里展现出来的。小孩,因肃静和寒冷而紧张,惊异地看着楼房。那上面,两扇玻璃窗斜斜地挂在窗柱上,它们底上面的一半盖着雪。
蒋少祖谨慎地用手杖探路,向楼房走去。他回顾他所踏出的,清晰的脚印。他注意到,在他底身边,有一棵倾倒了的树:当他经过的时候,这棵树底一根枝条轻悄地、但强韧地从雪里弹了起来,于是,泥土和草根底气息散播在空气中。
而在树底右边,有小的、凌乱的足印通到楼房里,显然是两个赤脚的小孩底足迹。
“哪里来的小孩呢?”蒋少祖想,“但是我把它卖了!不过过去的一切,是无可卖的,而在我心里,是正当的。幸而我来了,否则将是多么大的损失!……是的,那些松树更高,没有人动它们,但是将来会不会还存在呢?一根枝子弹起来,从雪里弹起来,虽然树倒了,枝条却弹起来,这就是生活,没有任何道德标准能够衡量我!但在这里,有一个衡量——而这种理性,是我底最好的,也是仅有的财产,经过罪恶、欺凌、偏见……无论怎样,我现在是多么安静!”他想。他看见,从侧面的楼房底敞开的门里,跑出了两个穷苦的、赤脚的小孩。他们每个在腋下挟着一些破烂的木板。显然,他们是检了这些,回去烧火的。
看见蒋少祖夫妇,小孩们有恐惧的表情,站住不动了。蒋少祖看着他们皱起了眉头,因为他们打断了他底思想,并且给他显示了他所不乐意的他自己底不幸,和别人底不幸。他向楼房走去,于是,有一种深沉的忧郁来袭击他,使他忘记了小孩。他预料着他将要在楼房里看见什么,预料着大量的不幸将要使他惊愕而悲痛。但看见,才是现实,他向楼房走去。这个楼房,是曾经整天地充满着一个女人底哭声的。“到这里来的,一切希望都要放弃!”蒋少祖对自己说。但他所想的并不是他底真实。因为,在他底前面,是有着煊赫的道路……
两个小孩,看见他向门内走,便疾速地在雪上飞奔起来,逃开了。
“这就是蒋家!”他走进门,站住了。他观看着,惊异起来了,因为,除了左边一间房里堆着破烂的家器和木板外,其余的房间和他们所站立的中堂,是并不怎么肮脏的,显然几天前还有人打扫过。家具是没有了。但在楼梯口的墙壁旁,却有一张旧的椅子,上面放着两棵白菜。蒋少祖想起了冯家贵,不安起来。
“怎么他住在这边呢?不会的!但是小孩怎么不把白菜偷去?这个老人他在哪里?怎么生活的?”他想。他走到右边房门口,张望了一下,站了下来。
“少祖,没有人!”陈景惠惊异地说。
蒋少祖看着她,因为感到,在她底声音之后,有一种他所从未经历过的寂静在周围降落了下来。随即他屏息地向楼梯走去。他拿起一棵白菜来看了一看,皱着眉走上了楼梯。“是了,一定的!但是他怎样生活的?怎么不知道有人偷东西?”他想,觉得像嗅到了一种气味:冯家贵底气味和人底生活底温暖而腐蚀的气味——然而,有一种寒冷,使他底背脊战栗。
当他升到了弯屈而雕花,但污黑了的栏杆旁边时,通过栏杆,他看见了在烟黑的墙壁旁有一个小的炉灶,而地上有灰烬和烧了一半的、焦黑的柴。显然老人住在这里,在这里煮食物的。他走上去,回头看了一眼陈景惠,走向炉灶。他发现,在炉灶后面,有一口破了边的小铁锅,里面剩着一点水。
不自觉地,由于内心底声音,他低声地唤了冯家贵底名子,——像他小时候,在冤屈的时候总这么唤的。
他走上前去,怀着敬畏和恐惧——他很少对别人的生活有这种感情——轻轻地推开了房门。
房里,除了一张旧床以外,没有别的家器。冯家贵——老年的、苍白的、严峻的冯家贵躺在床上,盖着可怜的破棉絮;棉絮有一半落在地上。在地板中央,放着蒋家底打了补丁的、红字的大灯笼。从糊着纸的窗户,那种白色的、纯洁的、寒冷的光明透了进来。
蒋少祖走到床前,弯腰拉起地上的棉絮,但即刻站直,他发现——冯家贵死了。
冯家贵,苍白地、严峻地躺在纯洁、寒冷、而透明的白光里,显然死去不久,因为在床边的地板上,还放着一碗水。而且,蒋少祖觉得那种人底生活底腐蚀而温暖的气味仍然留在空气中。
冯家贵是冷峻、严厉。然而有安宁,所以蒋少祖看着他,觉得他是活着。陈景惠走到门边,看见了蒋少祖底姿势,耽心小孩,立刻避开了。大的沉寂降临了。蒋少祖内心寂静着。于是,好像恰恰是在等待着他似的,他觉得生活底腐蚀而温暖的气味散去了,冷的、死亡的气息从冯家贵发散了出来。“二少爷,你到底来了,我一生毫无遗憾,我去了!”蒋少祖觉得冯家贵这样说。
怀着敬畏,蒋少祖轻轻她掀起破棉絮来。他看见冯家贵是整齐地穿着破烂的棉袄和棉裤,并且脚上有鞋子。显然的,老人是穿好了衣服才离开的。
蒋少祖底脸灰白,战栗,他觉得这种死寂是可怕的,并且觉得,在这个人间,他是孤零了,而孤零,特别是死寂无声——这种死寂把他也吞没——是可怕的,于是哭出了灼痛的、短促的声音来。
他抑住了哭声,猛力抬头,觉得周围改变了,觉得周围有了生活的、温暖的、进取的气息。
“我信仰理性!”他抬起脸来小声说。
“那么,冯家贵,我底父亲,让我埋葬你!我不愿再说别的,也不愿再想别的,因为在你底面前,我不敢虚伪!”
冯家贵苍白地、严峻地、安宁地躺着——他底死亡像他底生活一样简单。
“我埋葬了他!”黄昏时,蒋少祖离开了冯家贵底坟墓,想。掘墓的工人们已经离去了。遵照着列祖列宗底意志,蒋少祖是买了纸钱和鞭炮,自己提在手里,送冯家贵到山边来的。现在,纸钱还在冒烟。在积雪上散布着黑色的斑点。新的坟墓,黑色的土丘,在纯白的积雪里崛起着。坟墓后面,是盖着雪的矮的野枣树和蛮横的荆棘丛。
蒋少祖沉静地、阴郁地、看着棺材落下土坑,从工人手里拿过锄头来,第一个推土到坑里去……。工人离开以后,他在雪地上站着,看着身边的坟墓。这个坟墓是没有墓碑的。在他底两边,展开着雪的旷野,在他前面,房屋密集的、蒙雪的苏州城开始点上了灯火。
旷野底各处,有沼泽在闪光,有烟雾在凝聚,有庄院在冒烟。在左边,是运河支流底灰黄色的细线,春季和夏季,是可以看见远航来船底风帆的。更远的地方,和阴沉的天宇相接,看得见太湖底灰色的水线。
苏州城底灯火,在渐浓的黑暗里,明亮起来,并且繁密起来,白色的微光映在低空里了。站在荒凉里,任何人类村落底灯火,是给予温暖、凄凉、和安慰的。人们在初恋里,就经历到这种渴慕的感情。
蒋少祖,手插在衣袋里,在坟墓底近旁站立着。他是有着很多东西的,像一切人一样,他任何时候都把这些东西带在心里;但现在,他觉得这一切极不可信任,他是孤独而忧伤。
“……无论任何墓碑都不适于这个坟墓。告诉斯巴达,我们睡在这里?或者,我们生活过,工作过,现在安息了!又或者,这里睡着的,是一个勤劳的人?这个时代底唯一的错误,就在于忽略了无数的生命,而在他们终结时——找不到一个名称!啊,多么忧郁啊!这个人底一生,和我底一生,有什么不同?对了,这个人底一生,和我底一生,有什么不同?谁饶恕谁?谁有意义?谁是对的?”冯家贵底苦笑的、滑稽的面孔在他心里出现,向他说,“你看,二少爷,踢了我底腿呀!”——他皱眉,看着坟墓。他敬畏地、但怀疑地看着坟墓。“他不在了,他什么时候不在的?这一切什么时候开始的?
现在怎样了?”他想——突然站在巨大的空虚中。于是蒋少祖,本能地逃避这种空虚,向坡下走去。“我埋葬了他!”走到大路上的时候,蒋少祖想。“一切就是这样偶然。几千年的生活,到现在,连一个名称也没有!但是我明白这个时代底错误,我认为像这样的死,是高贵的!”逃避那种空虚,他想,“有谁能明白这种高贵?每个人都有他自己底意义!所以这个时代,这样的革命,是浸在可耻的偏见中!一个生命,就是一个丰富的世界,怎么能够机械地划一起来。而这种沉默的、微贱的死,是最高贵的!”他想,觉得很真实,然而心里又不信任。但他并未意识到这种不信任。
特别是爱好个人底英雄事业的人,在这种时候有这种思想,歌颂微贱的沉默。或者是因为他们早已远离了这种微贱的沉默,感到痛苦,或者是因为他们企图逃避痛苦。这种痛苦在近代是不能解释到良心上面,或任何道德情操上面去的,这种痛苦,是由于人们觉得,他们底生活有缺陷——他们想着微贱的沉默,逃避这种缺陷。
但他们心里又不能信任。他们在一切微贱的沉默旁边作这种思想,因为他们永远在战争,而惧怕失败。微贱的沉默,常常给自我的英雄们以慰藉;它使他们得到了一种武器。他们认为这种武器,对于当代,是致命的。但这里的所谓当代,是指他们底仇敌们而言,并不把他们自己包括在内。他们,在心灵底最初的、丰富的感动以后,作着哲学底思辩,于是,尽可能地,把这种“微贱的沉默”的武器抓在手中。而因为这,他们更只觉得这个武器真实,而不去意识到自己心里的不信任。
“我们信仰理性,但也感到这种沉默的生和死底极其高贵的内容。”走进城门,看见温暖的灯火,和在雪上走着的稠密的行人,蒋少祖感到自己重新抓住了一切,于是他底思想活泼了起来,“人们是生活在偏见中,我也一样,但很明显的,一切意义并不因偏见而消灭。人们不能看见真正的人民生活——这种内容!中国是太痛苦了,但正因此,我们不能抹杀一切梦想,一切慰藉,一切艺术和文化;在人民生活底深处,每一种都有诗和艺术,好像是神秘的!革命要尊重诗!每一种都是痛苦的,也是高贵的,没有质的分别,但在量上面,谁多些呢?请你们明白我是对的!”他愤怒地想,走过故乡底街道。
“我们搭晚车到镇江去。”推开门,他忧郁地低声向陈景惠说。想到他和苏州已经再无瓜葛,冯家贵底苍白的脸便重新闪显在他底眼前,于是他刚才走过的旷野,街道,灯光,便在他底心里有了特殊的意义。他感到浓烈的凄凉。“小寄睡了吗?我们要爱惜时间。”他振作起来,说,看着灯。
蒋少祖夫妇来到车站时,上海学生们底赴南京请愿的队伍正被阻拦在站上。车站底烛光完全熄灭了,好像,这个国家,是已经到临了戒严的、战争的状态。列车停在不远的站外,月台上、月台附近、和路轨上拥满了人,发出了嘈杂的声音。蒋少祖夫妇走近车站时,警察正在用枪托驱赶月台上的人群。而从列车那边,雷鸣一般,发出了学生们底豪壮的歌声。
在积着雪的平原里,在呼吼的寒风里,黑压压的列车停着,从窗口伸出密密的旗帜来。旗帜挥动着,歌声突然爆发,站内的人群沉默了。警察们向列车跑去。发出了武器碰撞的声音。从路轨上,照出了两只手电底电光,于是,像开玩笑似的,有无数道的电光从列车向这两只手电射来,把两个警察可怜地暴露在强烈的白光中。
机关车是被学生们占领了的。他们拉响汽笛。随后,他们把车辆驶动——车辆慢慢地驶动,载着愤怒的歌声。警察们向天空鸣枪,于是车辆又停止。
学生们从列车向车站跑来。他们立刻就围住了警察们。最初是杂乱的叫嚷,最后,一个洪亮的、悲愤的声音镇压了一切。
“你们可以向我们放枪!可以向你们底兄弟姊妹们放枪,因为别人叫你们放枪!但是,同志,日本人也向我们放枪,向我们底兄弟姊妹们放枪,向你们放枪!”
“走开!走开!”警察叫。
“开过去!”从列车上面,发出了吼声。
“我们要死,也死在敌人底枪弹下!”那个青年在大风里发出了野兽一般的嚎叫。
“我们请你们让开!”一个女子底镇定的、勇敢的声音说。
在呼吼的寒风里,汽笛发出了挑战的尖叫。学生们跑回列车,车辆重新驶动,歌声再爆发。警察们向天空放枪,但列车镇定地驶进车站,驶过了车站。车头上的和窗口的旗帜在寒风里展开,激怒地扑打,招展着。
“我警告你们,前面有车子开来!”从月台上,一个严厉的声音叫。
“我警告你们,你们底生命握在日本人和汉奸手中!”从窗口,一个严厉的声音回答。
“你们底生命……”月台上的那个官吏,以愤怒的、激越的大声叫,但突然顿住,愤怒地转身,经过蒋少祖身边走进了车站。
列车停住了,因为有人发觉前面的路轨已经被掘断了。从车头上,发出了叫喊的大声,于是请愿者们拥下了车辆。他们,沉默着,迎着尖利的寒风,向积雪的旷野跑去。车内,洪亮的歌声继续着。被这歌声所陶醉,在雪地里,沉默的一群向远处跑去。
歌声响着,一切声音都沉默了。除了大家所凝视的,那在雪地里向远处跑去的一群以外,一切动作都停止了。冬季底风暴在高空鸣响着。
即使人们在战乱的年代曾经看到过同样的英勇,也决未注意过这种画面,这种歌声,这种动作,这种巨大的沉默——风暴是在高空鸣响着。警察和群众,在月台上和路轨上站着,凝视着跑动的一群,可以看到,在白雪上,围巾和女性底旗袍翻飞着。
但很快地,有一种寒冷的东西,在不被注意的瞬间侵袭了车站。人们好像因那跑远去的一群而觉得孤单,因缺乏那种热情和意志而觉得孤单;警察们和官吏们,因不能执行任何一种战斗而觉得孤单。列车里面的人们觉得孤单,因为分离了他们底同志们,因为在歌唱中间,他们突然地感觉到,一切种类的生活,是难以动摇的。
蒋少祖看着列车,觉得孤单,觉得这个苏州,这片平原,以它底顽固的、平常的生活冷漠地对待着年青的人们底这种英勇。
蒋少祖,在走进人群底最初的瞬间,便获得了严肃的安静,他觉得他和这个新的世界的联系,是坚强的。这种孤单袭击他时,他有了温柔的怜悯的感情。
他想到,在罗马共和时代,有一个著名的哲学家,因为替一个无辜者向暴君抗辩的缘故——这种抗辩是轻率而热情的——而流亡了出去。他穿着单薄的衣裳走出了罗马,在身边除一本柏拉图底著作以外没有任何东西。他流浪到遥远的边域中去,受尽了侮辱与损害。但终于他回到罗马了,是带着光辉的劳绩回来的,走进了石筑的圆形剧场,当着皇帝,元老院,和公民们,发表了他底胜利的演说,教导从罪恶、偏见与无知中拯救人类。
“……我们终于要胜利,虽然现在遭受着侮辱与损害!我是看见了青年人底英勇了,但务必使他们感到他们不是孤独的!”他想,没有想到要做什么,走下了月台。“我怎样帮助他们呢?”站在雪里,他想。那种光荣感在他心里颤动着,虽然他没有意识到。狂风摇动他,他站着,觉得自己坚强,安静,优美。
但在这时候,他听到了一个胜利的、尖锐的、狂喜的喊声。一位女子从路轨上跑了过来,在风暴里发出了这种喊声。“我告诉你们……”她跑动着,举起了手臂,“我告诉你们,我们找到了!我们重新装好了!”她叫,狂跑着,好像只要叫完她所要叫的,她便可以死去。
一个警察发出了叫声。但车内底胜利的狂喊淹没了一切。蒋少祖流泪了。
“我经历了我底生命底最好的时光!我告诉你们,我们找到了!”他向自己说。
从雪地里,那一群欢呼着跑回来,然后,列车驶动了。列车发出有节奏的、轻脆的、愉快的声音驶动着——在它加速时,这种有节奏的、轻脆的声音便变成了缓缓的、沉重的车辆声,好像地下有雷鸣。从永不疲倦的青年们,壮快的歌声爆发了出来。异常意外的,月台上的激动的人们发出了喊声。
于是青年们发出了喊声,感谢这个虐待了他们的苏州。
在列车驰过去以后,月台上有了骚扰,灯光明亮了——在电话房里,人声嘈杂着。这时,突然的,苏州底学生们涌进了车站——但他们来得太迟了。
他们犹豫了一下,紧张地嘈杂着。他们是抬了食物来的,当他们下了决心时,他们便丢下食物,涌下了月台,向积雪底平原奔去,一面发出喊叫。
“傻子,他们追得上吗?”在蒋少祖身边,一位先生说。“他们追得上的。”蒋少祖冷静地回答,看着跑去的一群,直到他们消失。
在月台上苦力们和小孩子们,抢夺着学生们丢下的馒头。警察驱赶着他们。在这种嘈杂里,蒋少祖冷冷地站着不动。
风吹袭着,月台逐渐安静了。陈景惠抱着小孩走到蒋少祖身边。
“你听见那个女学生底声音没有?多好啊!”她说。“听见的。”
“我觉得我不能够说什么!”使陈景惠意外,蒋少祖突然以尖细的、兴奋的声音说,“我说不出来我底感觉。请愿是不会成功的。能否到南京是一个问题——这个车子,要冲过这么多的阵线。但是这个行动,对于学生们自己,对于中国,是神圣的!人需要生长,热情需要试练!我觉得安静,觉得美丽,觉得坚强!我并且能够觉得我是纯洁的!群众底行动就是民族底理性!”他把陈景惠当作他底热情的对象,兴奋地说着,但他忽然沉默了。
“她也想到这些么?”他想。
他又想到冯家贵。在善良的感情中,觉得自己有罪。“我们到南京去吧。看看……把钱交给淑珍姐,由她替弟弟妹妹们保管——我决定给他们,因为我们不需要。”他温和地,但坚决地说,同时抱过小孩来,在仁爱的、善良的感情中,轻轻地吻着小孩——小孩睁着明亮的眼睛,看着灯光。……
“告诉我,什么事?你晓得,我总是说,高兴,就是不高兴;不高兴,就是高兴!快乐,就是不快乐,不快乐,就是快乐,懂得吗?”傅钟芬向陆积玉大声说。
除夕的夜晚,陆积玉在家里受了委屈,被那种简单的、牺牲一切的凄凉的思想所支配,走到落雪的、雾气朦胧的、响着鞭炮的街上来,并且走到蒋淑珍家里。看见傅钟芬底华美和活泼,她就默默地站下,觉得自己就是外面的那个蒙雾的落雪的暗夜,——觉得人生在冬天的夜里是特别的凄凉,流下了泪水。傅钟芬跑出,严肃地、感动地站下来,看着她,然后慢慢地挨近她,露出了坚决与友爱,向她说话。蒋淑珍,忍受着一切黯澹的思想,站在桌旁看着少女们。听到傅钟芬底话,她眼里有光辉,同时一个嘲弄的、温柔而羞怯的微笑出现在她底干枯的嘴边。好像这些话很使她羞怯。……
她走过来,塞了一个红纸包在陆积玉手里。陆积玉脸红,失措,低下了头。
蒋淑珍安静,虔敬而严肃。在蜡烛底摇闪的、堂皇的光明下,她底黑缎皮袄闪着光辉,她自己感觉到这光辉。
“钟芬,送积玉姐姐回家——就要回来,叫舅舅来!”“但是,我没有伞。我不要伞,妈妈!”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喝醉了的傅蒲生在房里唱着,在客人们中间打着圈子。
“下雪,多么好!”走到街上,傅钟芬说,右手搂着陆积玉底颈子,左手提着袍角。她们走在雪里。
街道因除夕而荒凉,充满了烟雾。灯光照在匀整的、洁白的雪上。雪片轻轻地降落,各处有鞭炮声。一辆马车颠簸了过去,马跳跃着,喷着热气。少女们沿着新鲜的车辙行走。“你看,大家都在过年!积玉,你这样!对了,这样!”傅钟芬强迫陆积玉搂住自己底颈子,“我想,这样子多好!要是没有过年,我就不想活了!我们明天要到夫子庙去,你去吗?”于是傅钟芬兴奋地沉默了。她听着自己底新皮鞋所踏出的清晰的声音。在这种声音里,她寄托了她底全部的幸福;假使有谁要妨碍这种声音,谁便不可饶恕。她严肃地,但任意地践踏了几下,试验着这声音,“啊,我怕时间过去!时间会过去!”她严肃地低声叫,于是又沉默。
陆积玉心思很繁重。她觉得脚冷,觉得胶鞋透水,想到假若自己有一双皮鞋的话……但她立刻又羞耻。然后,从她底恍惚的、烦闷的脸上,有一种忍从的、坚决的东西透露了出来。
“从明天起,我就十六岁了。要是不让我升学,我就死去。是的,就死,因为活着也受罪,人总要死——假若在下雪的夜里,听见这些爆竹声,死去是多么好啊!好像所有的人都和你告别,你含着眼泪,大家跑到你底床前,你就不孤零了!”陆积玉想,未听见傅钟芬又说什么。
“他们说,日本人总有一天要打到南京来——我不相信。”傅钟芬摇头。“啊,我想起来了!”傅钟芬快乐地叫,“我底妈妈说,你底妈妈在小时候会在地上磕雪人!她说磕出来像的很!多好玩,你底妈妈在小时候!会磕雪人,多好玩!”傅钟芬反复地说,因为觉得,妈妈会磕雪人,是一件奇迹。“她从前什么都爱闹。”陆积玉老成地说,在这个批评里,她感觉到一种亲爱的、凄切的、袒护的感情。女孩在这样地说到她们底妈妈时,女孩便长成大人了。陆积玉严肃地感到这个,而这种感觉增加了她所想象的死亡底意义。
她想到,广漠的世界上,从黑暗的天空里密密地落下雪来;在房内,有炉火,很多人低声哭着,然而已经迟了。“多可怜,多可惜,从此去了!”她在心里摹仿着很多人底悲伤的声音,说。
“我们轻轻地走,轻轻地走,多好呀!”傅钟芬说。……“哦,我问你,我想——你奶奶会要我磕头吗?我顶讨厌磕头了,尤其过年的时候还要磕头!”傅钟芬嫌恶地说。这时从她们后面,叫出了一个尖利的、疯狂的声音来。她们惊吓地跳开来,于是那个偷听了好久的顽皮的陆明栋跑了过去,踢着雪,跳着,唱着歌。
“死东西呀!死囚呀!吓死我了呀!当兵挡炮子的呀!”傅钟芬蹲下来,哭叫着。
陆积玉,因为自己底对悲伤的、美丽的死亡的想象,因为从黑暗的天空中是密密落着雪的缘故,宽恕了那个可恶的顽童,同时以悲伤的、温柔的眼睛看着傅钟芬。傅钟芬,在这个时间里,对于她是值得怜悯的,但同时是陌生的。十字街头燃放着鞭炮,后面的店家燃放着鞭炮,浓烟在雪上弥漫着。从深黑的天空里,大雪无声地降落,飘过安静的、甜美的灯光……
蒋淑珍送蒋少祖和蒋纯祖出门。在门口站下来,用眼光制止了蒋少祖。
“看见你们夫妇,看见小寄,看见你们兄弟,我就喜欢,我真是说不出来我这两天的喜欢,打个比方说,我觉得我底心又活了!”蒋淑珍热烈地可怜地低声说,抓住了蒋少祖底手臂。“在现在的中国,各人的生活是不同了,这是没有法子的事,但是我们为谁而活呢?所以一定要记挂我们,给我们信,又要小心危险,你做的事顶危险,你说那两个女学生惨不惨啊!”她提到了她几天前看到的、被两个警察侮辱了的女学生。“蔚祖的事,我总记在心里,当初我——对不起爹爹啊!我就希望他早日解脱!如今是一年了,好不容易又一年!可怜的蔚祖是在天堂里,他是纯洁的人啊!我总记在心里,我也不是想报仇!为什么要报仇呢?各人底苦都够了,我只想我们想个法子,从金素痕手里把阿顺要回来!再比方冯家贵,要不是你去苏州!少祖,你真好啊!”她沉默,望着街心。她原谅了弟弟底一切了。“告诉我,苏州怎样了呢?”蒋淑珍,流着泪,低声问。
蒋少祖有忧愁的、温柔的、顺从的笑容,像他少年时在这个姐姐面前常常有的。
“多么快的日子啊!想不到你们都长成这样了!”在一种幻梦的状态里,蒋淑珍说,嘴边有凄楚的微笑。
在蒋少祖脸上,出现了一种抗议的表情。——他不愿姐姐这样说。
“姐姐,你放心。”他说,笑着。
“在如今的中国,什么事能够放心呢?有谁管我们底命运呢?——但是我不该说多了!明天你来!那么,纯祖,明天早上你来!”她向严肃地站在旁边的蒋纯祖说。“我来。”
“你想,读书问题解决了!你千万不要闹什么运动。”蒋纯祖沉默着,嘲弄地笑着。
“好,弟弟,恭喜你们!”她说,走到街边,站在雪里。“恭喜,姐姐。”蒋少祖回答,跨到街心去。
蒋淑珍站在雪里,叹息着,看着他们消失。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两个弟弟,并且觉得,在这个除夕的荒凉的街道上,只有她底两个弟弟在行走,她叹息着感谢神明。
蒋少祖和蒋纯祖好久沉默着。他们互相觉得陌生,怀着不安。蒋纯祖觉得,哥哥走在他旁边,妨碍了他底热烈而凄凉的孤独。他是好久便准备着在这个落雪的年夜里享受这种孤独的。他需要自由,深深地走到雪里去。蒋少祖和蒋纯祖脸上,同样地有着矜持的神情。
“你在课余的时候,读些什么书?”蒋少祖拘谨地问,拍去了肩上的雪。
“功课太繁重,什么书都不能读。”蒋纯祖回答,好像早已准备好了一样。“我想你在上海寄一点书给我——什么书都好!”他说,那种对一切人的亲爱的感情,对哥哥发生了出来,他眼里有虚荣的、满足的光辉。
“好的。多读一点书。”
“我想到上海去读书。”
蒋少祖沉默着。
“暂时不必去吧。”
“我们学校里,我们什么都得不到。我和几个同学在一起……”他说,兴奋地笑出声音来,没有能够说清楚。
“暂时,应该安心。”蒋少祖说,显然在想着别的。
蒋纯祖看了哥哥一眼,觉得自己底兴奋被冷淡,觉得自己底可耻已经被哥哥发现,那种对一切人的仇恨感情,对哥哥发生了出来。
“你到淑媛姐姐那边去吗?”走到十字路口,蒋少祖问。“他讨厌我。”蒋纯祖屈辱地想。
“我去。”他说。他转身走开,但在街边站下来,看着哥哥消失。他有些凄凉,但同时觉得哥哥可怕。
“一个人,怎么能够变成那样呢?但是我懂得,他有凄凉蒙在心里。是的,是的!但是,一个人,是不是应该骄傲而不仁慈?我多么孤零!”他向远处望去。街上迷茫着雪和雾,没有任何行人。于是他完全忘记了哥哥和一切人,只感觉着自己——热烈的生命。他觉得迷茫的雪和雾,远处的灯光,深邃的、深邃的天空,全为他而存在,具有特殊的意义。他解下大衣带,敞开大衣,在雪中走去。“我走、走、走,走到远远的地方去!我要找一片完全荒凉的地方,除了雪和天以外,只有我自己。”于是,为了从周围的现实的一切脱离,他用习惯的方法痛苦着自己,想着他底孤零,他底不幸,他底凄凉。最后,一种热情,带着一种欢悦,在他心中燃烧了起来。他觉得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可爱的、美丽的、丰富的。一切都在颤动着,一切都在歌唱,他,蒋纯祖,在歌唱中光荣地行走,在雪中行走,像远处的那个神奇的、哀伤的、美丽的、穿着白色的大围裙的、捧着花束的少女。他想到,一束火柴在黑暗中擦亮了,照着白雪;在火柴将灭的时候,这位白衣的少女走了过去;火柴熄灭,天上降下了花朵。以后,这个少女在雪中奔跑,找寻一个人,当然,这个人是蒋纯祖。“她跑得那般快!裙子飞扬起来,但是,我在这里!是的,我要忠心,要在她面前死去,血流在雪上!于是她把花朵堆在我身上。但是我看见窗户又亮了,照着雪,茫茫的雪!我听见了歌声,我走进了宫殿,我抽出了我底剑,像拿破仑底剑!我要拯救这个世界,而除非他们伏在我底脚下,我是决不饶恕!……多好啊!灯光多好啊!雪多好啊!世界多好啊!但是,她,从西伯利亚来,叫什么名字呢?对了,叫苏菲亚!啊,苏菲亚,我底苏菲亚!”他说,点着头。
他走上了大路。宽阔的街道、雪、烟雾、和灯光,给他造成了一个优美的、纯净的世界。他跳了一下,在雪上滑行起来。然后,大半由于故意的,他跌在雪里,在雪里滚动,伏在雪里。
“多么冷啊!好极了!”他想,伏在雪里望着远处的灯光。“现在是深夜了!人们又过去一年了!还差几分钟,人们又送走一年了!在这一年内,他们做了些什么呢?将来,他们会怎样呢?”他凄恻地想,忘记了他底苏菲亚了。“天天啼哭、吵架、骂人、希望,柴米油盐,生活是这样吗?我将来也要这样过活吗?”他在雪里支着腮,想。“中国是充满危险了!很多人死去了!很多人为了他们底祖国,受尽了侮辱!暴风雨是要来了!我要永远离开这个地方,这些人!但是,怎样呢?我将要怎样过活,怎样死去呢?”他说,雪悄悄地落下来,盖在他底身上,他觉得幸福。“听着这些爆竹吧,啊,啊!到了,街上一个人也没有!爆竹是多么响!多么密!雪是多么密!而南京是多么大,多么大!夜是多么深啊!我终于要离开你们啊,但是有什么法子呢?南京!南京!南京!”他说,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