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聚德与福根的相聚是愉快的,丽英和舅爷们对福根态度的热情也是显而易见的。
福根对我仍将他呼为“老李”并不在意,倒是对青青将他唤做“表舅”很为动情,说他兄弟六人,无一姐妹,自无人呼之为舅,今有京城的外甥女声声呼唤,极让人心热,真是再珍贵没有了。于是青青便“表舅、表舅”的叫得更勤。饭桌上,福根问得最多的是她姑祖母的事,长相如何,性情如何,是否缠足等等。有些事我实难张口,诸如家族中对她的冷淡与虐待;而有些事我尽可夸张,例如她的美貌与温顺。福根问他的姑祖母在看护我时,那模样是否依旧动人。我说那时尚小,无有记忆,就连依稀的梦影也寻不到了。福根听了就大呼遗憾。
吃完饭上点心的时候,青青用纸包了几块点心,说是带给她的父亲。福根对丽英说,表哥病得这样为何不早送医院?丽英眼中有隐隐泪光,我赶紧说已联系了,这几天就准备送他住进去。福根说还是赶早住,今年秋天北方雨水多,冷得早,肺病的人最怕天寒,真有不测,后悔也来不及了,倘若住院钱不够,他可以由公司支取,公司是他们兄弟几人开的,为表兄治病是大家共同的心愿,责无旁贷。丽英就转过脸来看我,舅爷们也停止了咀嚼,静等下文。我说七兄的病已是不能再拖延了,这是要急速解决的大事,我如今只此一位兄长,自然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住院需一笔押金,不知老李可否先为垫付?我丈夫的钱寄来立即偿还,最迟也不过一周吧。福根说我太见外,没把他当成亲戚看,这笔钱对于他们公司实在算不得什么,何苦又如此认真?我说情归情,为使病人心静,钱还是算借,否则我们于心不安。福根说既然非要还,那就还,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还,不必着急。
下一步的工作是动员舜铨住院。
淫淫秋雨已经停歇,园中的潮气都渗进低矮的小屋,使屋内生着火炉还觉阴冷。福根经常来陪舜铨说话,端汤倒水极尽亲戚本分,使病中的舜铨很感动。福根讲话也很艺术,并不直接谈住院搬家的事,而是跟舜铨聊过去,聊这个家族百余年来的盛与衰。福根语虽多出野史,毕竟是读过一些书的。他对美国人卡尔所著《清官见闻记》最感兴趣,说书中描写慈禧太后容貌颇详,不知是否确实?说着从兜里掏出本子,翻到抄录的一页读道:伊乃一美丽和善之妇人,度其年事,不过四十而止(实际已六十九岁),面貌之佳,适与其柔荑之手、苗条之体、黑漆之发相得益彰。盖太后广额丰颐,明眸隆准,眉目如画,樱口又适其鼻,下颌极广阔,耳官平整,齿洁白如编贝,嫣然一笑。姿态横生,令人自然欣悦。太后精神之焕发,神采之照人,可知其平日居气养体之道,决非常人所及。em>
舜铨听毕说,难为你会费心把这些记下来,学化学竟对史料酷爱如此,非亲眼见真不能信也;又说,那位慈禧与我家素无瓜葛,彼时她深居宫中,欲见颇难,不仅我父亲没见过,就是祖父也只是有数地见过三五回。祖母虽有被召进宫去的时候,也是随着诸福晋们陪着说说话儿,哪里敢往太后脸上随便乱看?太后是否如文中述说那般美丽,不敢揣度。福根说,慈禧的娘家人总有在者,不知对此有何论说?舜铨说,慈禧娘家人今在何处已不知晓,从来与我们没有过往来;至于慈禧娘家,倒听祖上传闻太后本人曾有过抱怨,说“自余髫龄,生命极苦,以余非双亲所爱,尤觉毫无乐趣,吾弟所欲,余必欲之,至于予者。靡不遭呵叱”。可见关系也一般。福根说,六十九岁的老妪,让人平心揣之,竟如四十许美妇,必有养颜之秘方。据说慈禧每十日饮珍珠粉少许,每日清晨饮用太监送来的一盅名贵中药加花露制剂以养颜,您祖母常入宫室,想必或谈过此事,或有方子传出?舜铨说,未曾听说过。
福根也不再问,又将话题扯到他姑祖母身上,说姑祖母因其容貌美丽而屡遭磨难,想必也是驻颜有术的。舜铨又说不知。福根问他姑祖母所葬何处,舜铨说蓟县黄花山。福根说如此他应该去凭吊,以慰姑祖母离乡背井、思乡思亲之苦。舜铨对福根的想法很支持,疲倦的脸上也有了激动的红晕,他对我说,舜铭,你当与李先生同去,黄花山祖坟有三十年无人祭扫了。衣食者,人之生利也;埋葬者,人之死利也。生且有利有节,死何独不管不顾、无利无节?你祭奠之时当禀告父母,说我不日即归葬于彼,可于父母膝前尽孝矣。我说去黄花山怕不太容易,那里山荒路远,又不通车,恐要做长途步行的准备。福根说这不是大问题,他可以找辆车来,自己开车去。我说早年去时只有十多岁,如今许多年过去,地点怕已记忆不清。舜铨说墓冢颇大,碑石亦高,基圈四周尚有石墙,碑顶有蟠龙雕刻,碑前有青石案卷供桌,四十年的风雨侵蚀,损坏难免,但搬是搬不走的。我说既然七兄如此热心,老李又有车相助,我就跑一趟,其实心里是没底的。舜铨说,碑石阴面正对瑞昌山,山顶上有巨石,如展翅欲飞之鹰,碑石阳面面临淋河石桥,两点连线取其中便是祖坟,祖宗有灵当助你一臂之力,此事本当儿子所为,无奈儿子不争气,病入膏肓,实在是不孝得很了……说着说着,脸色便很惨然。我赶紧答应去认真寻找并详尽记录祖坟情况,使他放心。福根说去祖坟与舜铨住院都是事不宜迟,若表哥能尽快入院,他明日即驱车前往。
舜铨想了想,终于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