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回忆过金家兄弟的再次聚会是什么时候,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我的印象中,好像自老二死后,老三、老四就再没碰过面。母亲不同意我的看法,她说怎么没碰过面,碰过的,在北新桥船板胡同的亲家那里,刚见面五分钟就打起来了,摔了人家的暖壶……
母亲的提醒终于使我想起,70年代末老七舜铨娶亲那天发生的事情。舜铨娶的是北新桥的织袜女工李丽英,李丽英小舜铨近二十岁,貌丑又没文化,令舜铨十分勉强。舜铨之所以同意娶李丽英,完全是冲着母亲药石无效的病痛才答应下来的。舜铨原先的恋人是与黄四咪一同光顾我们家的柳四咪,可没待解放,柳四咪就嫁了军统少将老大舜铻,后来又移居台湾,给痴情的老七空留一个念想,空留一番惆怅。老七娶丽英的时候已年近五旬,女方说了,不嫌舜铨年龄大,只图一个老实本分,图一个世家子弟的名声。母亲觉着李家的黄花闺女嫁个半老的舜铨,又木讷,又没什么本事,只知拿几支笔在纸上涂抹颜色,李家姑娘实在是吃了亏,便有意将婚礼办得排场些,腾出花厅的西套间做新房,找棚匠将房间糊得四白落地,又请人打了大立柜和沙发,收拾得很像那么回事。舜铨性格内向,不愿抛头露面,这点新媳妇也能体谅,从彼此并不富裕的经济考虑。就决定喜宴在家里办,只请几位至亲,图个喜庆就行了。饭菜也不必准备过多,两桌足矣,届时让9号罗大爷在北京饭店当厨师的老儿子过来帮忙做几个菜,谢人家两条烟也算说得过去了。
一切安排妥当,跑腿送信儿的任务自然由我承担。走了几家亲戚,人家都欣然接受,除了给我母亲道喜以外还说了不少吉利话儿,我的心情也变得很愉快。
出乎意料,事情在老三舜錤那儿打了绊子。他说他不去参加婚礼并不是跟舜铨有什么过不去,而是东城的老宅他是永远不会再回去了,尤其是后院,那里树太多,阴气又重,给予人的不是安宁而是凶害,还劝我们快快搬家,说那宅子于病人很不利。我知道他是憷头老二自缢于彼。便说喜庆时,鞭炮一响,什么阴气也给冲了。老三仍不让步,他说他们单位的食堂也承办婚宴业务,他愿意为舜铨联系,若在食堂吃。什么心也不用操,吃饱了一抹嘴走人,省了多少事情。我说这事儿得跟家里商量,得跟亲家商量,不是你我能决定的。他听了把眼一瞪说,我是老七的哥哥,金家七个弟兄当中,在世的数我最长,难道还做不了老七的主?说着抓起电话就订饭。我一看事情不妙,赶紧就往外撤,走到楼梯口被老三抓住。老三说,饭订妥了,饭钱我出,算是我给老七添的份子。说着又拿出两盒人参来往我怀里塞,说让我给母亲带去。我说老太太没多少底气,哪儿架得住人参?还是您留着自个儿用吧。舜錤说这是去东北出差时特意给母亲买的,想让儿子金昶给送过去,偏巧金昶毕业考试,我来了正好带走。我说,您月月给妈寄钱,妈老念您的好儿,不如这样,人参我替妈拿走,喜宴还是在家吃吧。舜錤不干。说他与舜铨自小相投,让梨推枣,如埙如篪,该他花的一定要由他花,该他张罗的一定要他来张罗。我说,您这么办让我这送信儿的为难了。舜錤说这有什么为难的,该怎么说还怎么说,换个地方就行了。
出了老三家来到老四家,我刚一提舜錤要在单位食堂为舜铨办喜酒就遭到老四的反对,他说,谁娶媳妇?是老七,不是老三,凭什么在老三单位办喜酒?我说,三哥可是把宴席订了。老四干脆地说,不去!看来事情有些棘手,我说要不还是按着妈的想法。在家里办。原以为老四会答应,不料他更干脆地说,不去!两个不去把我撞到南墙,碰得说不出话来,挺好的一件事到了老三、老四这儿就变得这么别扭、各色,这么矫情、邪行,我真怀疑金家兄弟的神经是否健全,性格是否呈病态了。舜镗看了我为难的样子,正儿八经地说,我一闭眼就看见老二在树上吊着,心里就发紧,就喘不上气,这样的情况,你说我还能回那个家吗?不可能的。我说家您也不回,三哥那儿您也不去,七哥结婚请不来您。我怎么回去跟妈交差?老四想了想说他倒有个折中的办法,我问有什么折中的办法,老四就叫来他上中学的儿子三虎,让三虎在北京市地图上,在他和老三及老宅之间找出一等距离的点。三虎的数学大概学得不怎么好,拿尺子,拿圆规,后来又找来线绳,在地图上横横竖竖地一通儿比画。我看了好气又好笑,转过脸不去理睬老四。我认为老四是在成心斗气,成心把事往黄里搅,将他与老三的矛盾转嫁给老七,哪里还有一点儿当哥哥的样子?实在让人敬重不起来。我又想到他在牛棚里那些戏剧式的“揭发”,什么“借着雷电发报”、“有蹿房越脊的本事”等等,便觉得他在地图上找这三点相交处就一点儿也不奇怪了。这样的生事只有金家老四才干得出来,别人谁也不行。只是难为了他的儿子,小小的中学生竟使抽象枯燥的数学在为叔叔选择结婚地点时派上了用场。许久,才听得小家伙如释重负地说,找着了。舜镗赶紧凑过去看,三虎用手指头点着那个点不敢撒开,生怕一撒手好不容易找出的点又丢了。见我也过去看,他才小心翼翼地挪开手指,用笔尖点着某处说,就是这儿,我是用垂线法求得的。我看那地点,竟是天坛的北墙根儿,心里就有点儿幸灾乐祸的劲儿,但看老四怎样决断。孰料舜镗毫不退让,他说北墙根儿就北墙根儿,科学把老七的婚礼安排到那里也是天意,天坛好,大哉乾元,万物资始,天地之道贞观者也,求也求不到的吉祥之地。我看着他那兴奋的样子,实在不愿再理这个半疯,他的疯劲儿一上来,也就无理可讲了,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去。
舜铨和他未婚的小媳妇遇上了难题,他们不可能去老三单位的食堂,更不可能去天坛的北墙根儿,李家姑娘在未过门儿时便已领教了在大宅门儿当媳妇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不,应该说是三难境地。老三、老四都坚决地表示了不到老宅来,他们怕见那棵桑树,怕再触动那仍旧敏感的创痛。最后亲家母提出了一个“几”全其美的办法,结婚的酒席在新媳妇的娘家举办。对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母亲是一百个不乐意的,她说这不合规矩,金家的舜铨又不是入赘北新桥的李家,怎能让亲戚们去陌生的媳妇娘家去吃喜酒?舜铨倒是不在乎,他说在哪儿都一样,不过是个形式,依着他是连客也不请的。老三、老四在我的劝说下让了步,都说去李家不合章法,却又提不出共同能接受的地点来,只好点头应允。母亲见事已至此也不再说什么,叹了半天气,骂了半天老三、老四不是东西。
婚礼那天母亲没有出面,全是女方的娘家妈在忙活,看样子大有李家白捡个儿子的劲头儿。老四到得比较早,一看这倒插门的架势心里就犯病,碍着兄弟的大喜日子又不好发作,只好一人坐在那儿喝闷茶,谁也不理。李家人见来的这位黑塔似的四爷不苟言笑,也不敢招惹,只赔着小心伺候,生怕有所怠慢。既是在李家办事,娘家的亲戚就来了不少,小门小户的亲戚们围着舜铨调笑,言语自然也上不了什么档次,说不出老四那“大哉乾元”的高雅之语。老四心里越发堵得慌,正憋得没抓挠时,老三来了。老三在大面儿上较老四能顾得住,笑嘻嘻地跟大伙儿打招呼,还特意到亲家太太跟前去请安道喜,乐得李老太太一口一个“孩子”地叫。李家人不知道金家兄弟之间的事,理所当然地把老三安排到老四坐的房间来,让弟兄俩得便说话。
我对这一安排暗中叫苦,本能地预感到会发生事情,所以老三前脚进屋,我后脚就跟了进去。
果然战争已经开始了。老四说,那老娘儿们一口一个“孩子”,你还答应,她的岁数不准有你大,你掉价儿不掉价儿?老三说,我是冲着老七来的,她是老七的丈母娘,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掉什么价儿!老四说,在装洋蒜方面我得服你,什么时候你都能做出人模狗样的假招子,受过黄四咪的真传,戏也是越演越精了。老三说,再真传能赶得上你吗,愣把三青团说成共产党,还说老二会开飞机!老四说,事出有因,查无实据。老三说,问题是事出无因,老二不但不会开飞机。他连坐也没坐过,我真纳闷儿你怎么会编得出来?老四说,我还纳闷儿你的那些坏点子是从哪儿来的呢!老三说,我揭发你的那些事都是有根有据的,说你跟黄四咪上了妙峰山就是上了妙峰山,并没添油加醋。是你自个儿又扯出什么三青团的。老四说,你别为自己开脱,没你老二也死不了,从根儿上说,是你在咱阿玛跟前儿率先揭发老二的,你不把他跟顺福的事儿亮出来也不会得罪顺福,不得罪顺福就不可能有后来的牛棚,所以罪魁祸首就是你。我说,祖宗们,有话咱们回家去说,别在人家家里较劲儿。不提家尚可,一提家,老四的疯劲儿就上来了,他说。那个家能回去吗?贼风飕飕,鬼影憧憧,老二的阴魂压根儿就没散。老三说,那是你心里有鬼。老四说,你心里没鬼你怎不回去?老三说,我没害老二,没往他身上栽赃。老四说,说这话你不亏心?人都死了你还往他身上写字,你还有人味儿吗?这一说,击到老三的最痛处,他一反常态,抄起身边的暖水瓶狠命朝地上砸去,借着那砰然而起的巨响咬牙切齿地说道,老四,以后我要再见你就像这个壶!老四说。话别说这么绝,咱哥儿俩还有一面之缘呢,那是在你的追悼会上……
李家的人已经围过来了,舜铨的几个小舅子脸上带有明显的不快。李家老太太说,刚才不是还好好儿的吗,大喜的日子,这是怎么了?我说是三哥没留神把壶碰倒了。舜錤也自觉失态了,赶紧打圆场说是不小心……李家老太太是精明人儿,一看这阵势就明白了,不紧不慢地说,金家是大家庭。治家有道,母慈子孝,我们就是冲着这个才把闺女给了的,俗话说福善之门和睦,以后的日子还长,将来丽英过去,你们哥儿几个还得多提携指点才是,她那不管不顾的脾气一上来就让人憷头,往后在一块儿,得互相包涵着点儿!老太太说的是她的闺女,点的却是金家的爷们儿,老三、老四都站在那里没言语。酒席上,老四只象征性地喝了一杯酒就走了,老三倒是一直陪到底,脸上虽不显山露水,心里的不平静是可想而知的。
母亲知道这一切,气得手直发抖,她说,老三、老四是给金家散德性呢,要是他们的亲妈还活着,能饶得了他们才怪!母亲说,记着,以后别让那两个东西碰面儿,咱们丢不起那人!我说,只两个还好说,至多摔个暖壶,要是东坝河的顺福再搅进来,这场乱仗不知要打出什么花样来呢!
母亲说,也怪,那只黄鼠狼自打“文革”以后怎就没了音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