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院子都走了一遍,什么异样也没有。棋牌室还亮着灯,说笑和搓牌的声音在夜里清晰透亮。夏之林和季枫那间标准间熄了灯,声息全无。补玉站在两个院子的连接处,看着丈夫脚步又轻又快地从季枫窗子下离开,朝她走来。
她和他走进接待室,两人并排倚在长沙发上,合盖一条棉被。她的头靠到丈夫宽宽的肩上。她问他,能出什么事?要出事就是今天夜里。会是什么事?等着吧。
补玉觉得这一会儿她全听丈夫的。
不知睡了多久,补玉被狗咬的声音惊醒。似乎是自家的狗先咬的,带动起全村的狗。现在几十条狗全在咬,赛着咬。她跳起来,走到接待室门外。狗咬得她心慌。看看月色,大概是三点钟左右。她叫醒谢成梁,叫他听听,狗怎么全疯了。
谢成梁走到大门口,一摸门锁便说,有人出去了,因为大门的撞锁从里面锁上是加了保险的,那人出去后,从外面没法再加这道保险。
补玉和谢成梁在院子里走了一圈,最后来到季枫的房间门口。门关得好好的。廊沿上的一盆月季花却滚翻到廊沿外面来了。被人撞的,而那人顾不上扶起它来。
谢成梁敞开嗓门说:“哎呀,季枫怎么把它给碰翻了?两口子又打架了?夏之林那小子真不是东西!跟媳妇动手的男人就不是男人!……”
一个屋里传出骂骂咧咧的声音,说谁他妈大半夜嚷嚷?什么素质!……
谢成梁对妻子打了个手势,让她用钥匙开门。补玉问他,半夜开客人的门不犯忌讳吗?他不理妻子,从她手里夺过那一大串钥匙,把门打开了。
里面没有人,只有一股古怪的气味。开了灯,两口子发现不仅人跑了,床 上的床 单,被子全跟着跑了。节能灯泡慢慢增加亮度,他们发现赤裸的席梦思床 垫上有一滩血迹。古怪的的味道来自人血。
补玉想到了季枫裤腿上和衣襟上的血。
“赶紧打报警电话!”谢成梁说。
“先别!……”
“要是出了人命,咱们可说不清!”
“要是真出了人命,咱们就得关门、停生意。”
夫妻俩默默站在着。谢成梁转身向门外走去,补玉又看一眼床 垫上的血迹,心想,狗一定嗅到血味了。
她跟着丈夫小跑,从月光温 凉的巷子跑到停车场。季枫他们的车不见了。
“这小子,看着挺斯文的,能把媳妇打成那样?!”谢成梁看着那辆车留下的空洞,抱着膀子。“你说他会拉着个打伤的媳妇去哪儿了?去急诊室?”
“伤能流那么多血?”
“我看也是。十有八九是死了。这他妈的王八蛋,让警察逮住他,要他抵命!……”
“他已经抵命了。”
谢成梁猛一扭头,看着妻子。
“恐怕抵不了,”补玉又说。“杀他一千刀都不屈。”
“你都听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听说。”
补玉转身往回走,走得飞快。巷子没铺沥青,垫的土被雨水冲过,再被各种汽车轮子碾,坑坑洼洼,上面一层没扫净的雪又上了冻。但补玉把道走得实在太熟,不用看,步子自己会拿主意,该躲的躲,该让的让。
叫季枫的女子在十九岁时落到那孽障手里,跟他生下一个女儿,她一定是在女儿出生以后明白她的男人是个什么魔头的。她染上毒瘾,成了牺牲品又去牺牲别人。不是她不想逃脱,不想重生;她逃不了,因为那男人也是她的毒瘾。戒掉双重毒瘾,只有最后这一下。
换了她曾补玉,她可没那么肉,早就给他来这一下了。
补玉快步走进大门,听见丈夫跟着进来。撞锁“咔嗒”一声。狗还是叫个不停。斩断了双重毒瘾的女人大概没走远。她弱不禁风,但她毕竟是个农家女,从小吃苦出苦力,习惯了,一旦需要她吃苦出苦力,她劲大着呢。她把车开到柏油路尽头,把那冤家拖到山后面,深深地刨个坑,把那他扔进去,严严实实埋了他。她动作可千万得快,万一天亮起来,碰上上山摘野黄花菜的女孩,找石头冒冲鸡血石的男孩,就难办了。
狗吠渐渐被鸡鸣替代。
补玉已经发现厨房的刀少了一把。下回剥兔子皮就该缺少一把好使的家伙了。
谢成梁一直坐在小凳上抽闷烟。补玉知道前武警还在琢磨报案的事。
“季枫有个七八岁的女儿。女人都这样,做了娘一多半儿就为孩子活着。”她漫不经意,犹如自语地感叹。
她知道丈夫也有所感叹。报案能改变什么呢?最大的改变让世上多一个七八岁的孤儿。谢成梁可受不了那种设身处地的想象:自己的儿女一旦成了孤儿是什么样儿。
“季枫在高中是优等生,她是为了弟弟能考大学,自己到南方打工去的。现在她给弟弟交 学费呢。弟弟在上海哪个大学里读书,读了两年了。还挺出息的,是不是?”补玉仍然嚼老婆舌头那样闲扯,手里飞快地揉着面,离早饭时间还有两小时,她得把花卷蒸出来。
“要是咱们关了店,咱闺女长大也得打工。咱可供不起他俩都上大学。到咱儿子上大学的时候,还不定得交 多少万的学费呢!”
“干嘛关店?”
“哟,这你都不知道?出了血案还会有人来住?本来那个琉璃庄园一开门,咱们这点生意就是捡它的狗剩儿!它还得扩建,还得多盖一半儿的玻璃房子。吃狗剩儿都危险了。还架得住出血案?”
“谁能断定他一准儿就死了呢?”谢成梁从矮凳上站起。
“谁说他死了?不就一滩血么?能证明什么?”补玉一副跟村里人吵架的神气。
“一滩血怎么了?上回一女客人子宫崩漏还脏了咱一张床 垫呢!”谢成梁帮她吵架似的。“凭什么让咱关店?!”
“那后来咱们怎么处理那张床 垫的?”
“没处理。就把它翻了个个儿。把带血的那一面翻到下面去了。”
补玉想,下面她就不必多教唆他了。
秋天看红叶的人比往年少。也许是人们对这山区的热情已过去了。也许汽油涨价,大家都不想花油钱开车跑远道。另一个原因是气候。气温 不高不低,霜下得不透,叶子也就红不透。总之,琉璃庄园的停车场只停满三分之一,那家仿西班牙酒店几乎没什么客人,酒店派出模样不错的女服务员到村口散发广告,广告上印着触目惊心的红色折扣价。村里人说她们象当年的曾补玉一样“拉客”。
补玉山居更加惨淡,只有一个客人。他还占据着原先那间屋。只不过现在它已经改成标准间了。他的房门整天关着,偷听 惯了的补玉在他窗边能听见他的手指在电脑键盘上走得行云流水。
周在鹏帮助补玉申请的贷款被拒绝了。但他让补玉别急,他会想出办法来再次让补玉山居出名。
这天早上,补玉照看着老周吃了早餐,自己顺着柏油路往村外走。当年她能“拉客”,现在为什么不能?但她不愿意让村里人看见她和几个十八、九的女孩竞争。她走得远远的,走到水库的转弯处。这里常常有游客下车观景和照相。夏天,对岸的裸游场也成一大名景,被游人观赏和摄取。
补玉的拉客还是有所成就,站了两天,拉回一车七、八十岁的老太太,她们是由居委会组织的旅游团 ,本来是打算当晚回北京的。补玉告诉她们,山得往深处走才好看,而往深山走至少两天。老太太们全是老寡妇 ,家里没有老头子等着,商议一会儿,决定住一夜 。
这天补玉带着一大团 毛线,坐在水库弯处的土墩上边织边等她该拉的客人。几辆车停下,拍照、观景,但对于补玉的口头广告,都是反感而鄙夷。其中一个女人总算搭了句腔,问她的山居是标准不是。补玉回答有四个标准间。才四个呀?其他也是单间儿!……
女人已经回到车上了。
这天补玉拉到的客是个熟人。温 强正朝对岸的裸游场沙滩观望,补玉从侧面就认出他来。
“看什么呢?又不是夏天!这会儿裸泳还不冻死!”补玉笑着对他说,同时摘掉头上的女士帽。
“小曾!”温 强认出补玉,老远伸出手。
坐着温 强的大吉普回村,温 强夸了补玉一路,说她如何驻颜有术,老远看跟个少女似的。补玉一口一个“得了吧,”“谁信呐?”
进了村口,温 强不夸了。他看看四周,说完了完了,难怪这儿生意清淡,到这儿图什么呀?不是跟城里差不多,就是比城里落后二十年?还山清水秀,世外桃园呢!全让那个冯瘫子给糟蹋了。补玉告诉他,冯瘫子早把股份卖给了别的公司。温 强感叹:谁能精过冯焕?一定是已经预料到他的计设失败,一定早明白城里投资商跑来把山清水秀的好地方糟蹋完之后,城里是不会有多少人来的。
“你看看这些红红绿绿的游乐场,什么玩艺儿?你瞧这水上乐园,把好好的水都污染成这样了!……”温 强骂着拐进了巷子,把车停在老地方,他和李欣来停车的地方。
温 强走进补玉山居,看看树上的柿子、石榴,玫瑰都长成了小树,一树树的花。葡萄架上还剩一些晚结的葡萄,让霜打蔫了。他这样看着,你觉得他心里在哼歌。
“噢对了,李欣后来来过吗?”温 强问补玉。
“来过一回,没住咱这儿。她专门来打听你呢。你俩怎么了?”
“后来呢?”
“你从咱这儿走了,手机都停了,成梁就这么告诉她的。你怎么连个信儿也不留?”
温 强笑了一下,借那笑叹了口气。他搬了个凳子,坐在葡萄架下。就是在那个位置,他听李欣拿话筒唱了一首又一首歌。
周在鹏此刻从屋里出来;“听见你声音了!”他说着朝温 强走过去。
“哟,你不会是那个中央电视台刚采访过的著名编剧吧?”温 强从凳子上站起来,握住老周的手。“采访的时候你说,你要写个乡村客栈?是补玉山居不是?”他转脸朝已回身进厨房的补玉叫道:“小曾,分他稿费啊!”
“哎!”
“他肯定把你写成女主角啦,跟他要一半钱!”
“好嘞!”补玉响亮地回答温 强,手已经开始切菜了。
温 强只住了一夜 就走了。补玉有个感觉,他来山居的主要目的是打听李欣的消息。
周在鹏住到秋游结束,山里空寂荒凉起来才离开。在这里成为旅游热点之前,空寂从来不显得荒凉。但现在有了仿法式、仿西班牙式楼房,到处是红瓦蓝瓦的民营商店市场,河里漂着打捞不完的垃圾,人走楼空之后,反倒无比荒凉。
老周派头很大,让北京派了一辆车来接他。
“写完了?”
“差不多了。”
“真是写补玉山居?”
“嗯。当初我给你起名字,就知道这名字会成一出戏。所以戏的名字我都不改,就叫补玉山居。”
“等补玉山居成电视剧了,名声大震,我就把后院拆了,修个小二层楼,全部标准间。省得那些人一问没有标准间,掉头就走。”补玉说。又成了那个赌气好强的年轻补玉。
老周在司机给他打开的车门边站着,想跟补玉说什么,一迟疑又不说了,但那强烈的反驳一直在他脸上,等他坐上车座,反驳不见了,就剩了伤感和惋惜。他大概想说,他那个补玉山居的名字,绝不是起给不伦不类的二层楼,标准间的。就因为世界在标准化,人们才渴望补玉山居。
补玉跟着老周的车往前走了几步。她想告诉他,他多浪漫都没关系,但她不行,她得做生意。她的生意将来是女儿和儿子的学费,是公公婆婆的医疗费,是补玉和谢成梁成了老俩口时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