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针走过了十二点。我们三个人围在厨房的桌子旁,帮母亲做炸天妇罗的准备工作。我们帮忙用牙签在青椒上穿洞,还有剥下玉米粒好做成天妇罗。淳史手忙脚乱地剥玉米粒,满手都是玉米汁。
“你看,靠大拇指的根部发力,就可以很轻松地剥下来了。”
我给他示范起如何将一粒粒玉米粒从玉米芯上剥下。
“好熟练啊!”由香里佩服地大声说。
“只有这个……一直都是我的工作。”
我有点得意地说。
从小到大,在我们家说到天妇罗,就一定要有炸玉米。“比烤的或煮的更有甜味。”母亲老是这么说。
在流理台旁边,玩累的信夫父子开着冰箱门喝着麦茶。看到阿睦学他爸手叉着腰喝麦茶的模样,不禁令人莞尔。
“还是外婆家的麦茶最好喝!”
信夫露出不输电视上广告明星的清爽笑容。晒过太阳的皮肤让他的牙齿显得更加洁白。
“那就是超市卖的茶包泡的啊。原来家里倒是会自己泡……”
“是吗?那就是用的水很好咯。”
信夫盯着手中的杯子看。
“只是普通的自来水啦。”
两人的对话一直没有交集。
“真是无所谓啊,你那张嘴……”
在流理台和母亲并肩清理虾的姐姐转头说。她常说信夫从小吃垃圾食品长大,不懂味道,所以不管做什么料理对他来说都一样。她把这当作做菜时偷工减料的借口。像这种地方真是母女一个样。
“算啦,他说好喝不就好了。”
母亲背对着他笑着。
“就是说嘛。”
如此搭话的信夫又倒了第二杯麦茶。
“你们昨晚吃了什么?”
姐姐这么一问,她的孩子们就异口同声地大声说道:“寿司!”
“喂!”信夫瞪了他们两个一眼。看来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
“等一下……我不是说过今天要吃寿司吗?”
姐姐不悦地瞪他。
“昨天吃的是会转的那种……回转寿司啦,对不对,嗯?”
信夫拼命地找借口。看来他们家的钱包完全掌握在姐姐手里。
“我怕不够吃还叫了寿司呢,既然你们昨天已经吃过了,那……”
母亲看着餐桌上的炖猪肉、糖炒白萝卜和红萝卜丝,以及马铃薯沙拉说。
“没关系,我还没吃到呢。”
姐姐意气用事地反驳。她从小就爱吃寿司。
“若是寿司,我天天都愿意吃。”信夫说。
“天天都愿意吃。”阿睦模仿信夫,更大声地说。
“那家松寿司啊,到了儿子这一代用料就变差了。”
母亲皱着眉说。
“可是啊,那里的海胆寿司,外面不是用海苔,而是用切成薄片的黄瓜卷的。我可喜欢吃那个了。”
“我就叫了个‘上’ [15] ……不知道有没有海胆。我打去问一下好了。”
[15] 日本的外卖寿司套餐一般以“最特上”“特上”“上”来区分等级,“上”是较便宜的。
母亲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走向玄关的电话。
“不用麻烦啦。”
喝完麦茶的纱月和阿睦争先恐后地窥视冰箱,开始物色起冰淇淋来。一桶Lady Borden牌[16] 的冰淇淋进入了他们的视线。
[16] 美国博登(Borden)公司与日本明治乳业共同创立的冰淇淋品牌。在八十年代以前的日本,可以说是高级冰淇淋的代名词。
“快吃饭了,只能吃一杯哟。”
姐姐简短有力地吩咐道。
“没关系啦,本来就是给他们买的。”
母亲对这两个外孙永远是这副德行。
“真好,在外婆家都不用被骂呢。”
“我最喜欢外婆家了!”
阿睦又大声说道。虽然跟淳史只差一岁,但在他身上还留有小孩子的天真无邪。
“哎呀,真可惜,如果你刚刚少说一个‘家’字,我就会多请你吃一杯冰淇淋了。”
母亲开心地边说边笑。
“弄好了。怎么样?”
我把剥下来的满满一篮玉米粒给母亲和姐姐看。
“好漂亮啊……”
看着那金黄色的光芒,由香里忍不住说。
“对吧?”
我感觉像是自己被夸奖似的得意起来。我上下摇动筛子,玉米粒发出干瘪的“沙沙”声。
“好怀念啊。”
听到那声音姐姐说道。母亲也站在姐姐旁边,微笑着倾听起那声音。
“嘭!嘭!”油锅中的玉米粒发出巨大的声音。
“噢。”
“烫!”
母亲也跟着发出热闹的声音。
“很少见吧?”
在远处看着的姐姐问旁边的由香里。
“每个人家里都会做吧。”
母亲抢在由香里回答前,开心地插嘴道。
“才不会吧。”姐姐说。
“我也只看过烤或者煮玉米……”
由香里歪着头说。的确,我从来不记得在别人家里吃过玉米天妇罗。
“这是谁教您的呢?是奶奶吗?”
“是谁来着……”
“是自己发明的吗?”
“一定是啦,跟她插花一样。”
对于由香里的疑问,姐姐耸耸肩代答。母亲一边避开溅出的油,一边用料理筷将天妇罗一片片夹出油锅放到盘子里。
“快要出来啦,他虽然眼睛不好,但鼻子很灵的。”
就在姐姐这么跟由香里咬耳朵时,父亲正好走进厨房。两人相视而笑。父亲走到我和淳史坐的桌子附近,然后顺手捏起刚炸好的玉米天妇罗,站着吃起来了。
“总是等不及到晚餐,一听到这声音就从二楼溜下来,炸好一个就吃一个……”
母亲面对着锅喃喃自语。由香里看了我一眼,意思是问我她在说的是谁。
“那是我哥最爱吃的东西。”
“哦哦……”由香里点点头。
“淳史君喜欢吃玉米吧?”母亲问。
“一般……喜欢。”
面对母亲温柔的问话,想来淳史也不敢怠慢,于是在犹豫过后多加了“喜欢”两个字。
“姑姑其实也是一般喜欢而已。”
“不能告诉奶奶哟。”姐姐小声对淳史说。
“我们淳史可爱吃了,对吧?”
由香里满脸笑意地看着淳史,但她的眼神比生气时还要锐利。
原本在玩钢琴的信夫他们闻到香味,不再玩钢琴,匆匆从洋室 [17]里跑出来。
[17] 从明治时代开始,日本人常在传统的日式房子中,盖一间或几间西洋式的房间,摆些钢琴、留声机、撞球台和洋酒柜等西式的东西,称之为洋室。
“赶紧趁热吃吧,刚炸出锅的最好吃了。”
母亲用筷子指了指盘子。
“开动了!”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完,便抢着将手伸向天妇罗。
“滴点酱油吧?”
母亲微笑着说。
塞得满嘴都是天妇罗的信夫又夸张地大叫“好甜”。
“在搬来这里以前,板桥家旁边就是玉米田。”
母亲一边放入新的玉米一边说。
“有一次半夜偷偷溜进去……”
“偷摘吗?”由香里惊讶地转头看母亲。
“爸爸去偷的。”
母亲用筷子戳锅里的天妇罗,想着就笑了起来。
“都三十年前的事了,早过了法律追诉期了。”
父亲很难得地加入我们的话题。他偷笑着坐到淳史旁边,将手又伸向天妇罗。
“偷来的隔天就做成天妇罗了。结果正在炸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喊‘打扰了’。”
母亲这时转过头来,看着厨房里的每一张脸,为她的故事卖了个关子。
“结果是那个玉米田的地主,他抱着一大堆玉米说‘今年收成很好,分你们一些’。那时刚好就像现在这样,传来‘嘭嘭’的声音。”
“哎呀呀……”
由香里惊讶地看着母亲,催她赶快说下去。
“她每次炸天妇罗都会讲这故事。”
姐姐开玩笑地说。
“那时还真的被吓到了。”
父亲高兴地笑着。
好久没听到父亲的笑声了。
“那个时候纯平就跳出来说:‘妈,早知道这样我们就不用去市场买玉米了。’”
母亲模仿大哥的语气说。
“他在那种时候脑筋动得特别快。”
父亲也怀念地说,眼中散发出某种温柔的神情。
然后母亲和姐姐就接着说:
“还有那一次也是这样……”
于是关于大哥如何聪明、如何惹人爱、如何机灵的话题便持续了好一阵子。
板桥那个家的南侧有一间六片榻榻米[18]大的房间。房间窗外是晒衣服的地方,再过去就是一大片的田地。那片田地到了夏天就会种满绿油油的玉米,长到透过窗户看都看不到天空那么高。
[18] 日本人习惯以能铺下的榻榻米的数量来表示房间大小,一张榻榻米约1.6562m 2(910mm×1820mm)。
“这样衣服很难干的。”
母亲常看着天空如此抱怨着,但我们却常在那一片玉米田里玩捉迷藏。不知为何,我总爱看台风过后被吹得东倒西歪的玉米田。当时是经济高速增长时期,街上的空地或稻田总是会突然消失。于是乎,我们的游乐场在瞬间变成了放建材的工地。而那片玉米田也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废车场。
“简直把这里当垃圾场了,真是的。”
母亲晒着衣服,仍旧抱怨着。
实际上,我透过窗子看玉米田的日子大概只有两年多。可是直到现在,一想到那个旧家,第一个浮现在脑海的就是从窗户看到的玉米田。
玉米田的地主抱着一堆玉米分给我们的故事是真的,但其实急中生智说出“早知道就不用去市场买”的是我,而不是大哥。的确,那句话像是我哥而不是我会说的,但也就因为这样,我记得很清楚那句话是我说出来的。这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且我也可以理解母亲为什么要把它记成是我哥说的。所以,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会默默地装作没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在姐姐的吩咐下,我走上二楼到自己的房间去搬茶几。爬上洋室入口旁边又窄又陡的楼梯后,右边是大哥的房间,而左边是我的。当初我那间房间本来是姐姐想要的,但依照父亲的意思,还是优先给了两个男孩子。姐姐只好在母亲的劝说下,住进玄关旁那间六片榻榻米大、采光较差的房间。对这件事,姐姐似乎到现在都还没释怀。
我打开门,门板撞到了放在门后的吸尘器。我用蛮力推开门,发现堆在房间里的杂物已经多到没地方可以下脚了。除了新买的吸尘器、健身球以及哑铃等家庭健身器材,还有《昭和流行乐大全》及《昭和的纪录》等录像带和DVD,大概是被邮购或登门推销骗去买的吧。那些杂物就这么沿着墙壁摆放,当然其中没有任何一样是我的东西。最夸张的是,房间正中央还有一台骑马机,连防尘套都没拿掉。为何过世的大哥的房间可以保持原状,而活着的我的房间反而变成了置物间?我有股冲动,想要把心里的不平衡说出来。
大哥的房间在这十五年间,可以说是完全没有变化,因为母亲不允许。最近,除了母亲以外没有任何人会进他的房间。母亲到现在都还会在打扫他的房间之余,从抽屉里拿出相册,沉浸在回忆中。
“在楼梯底下都听得到她的叹气声。”
姐姐曾偷偷告诉过我。
我靠坐在骑马机上,盯着墙上大洋鲸队的海报回想起这些事。刚好这时姐姐走上来了。我故意用无奈的表情回头看她,然后环视房间。姐姐站在门口耸耸肩,一副我也帮不上忙啊的样子。
“是不是有点老年痴呆了?这应该完全用不到吧……”
我拍一拍屁股下的骑马机,起身。
“太寂寞了吧……”
“寂寞什么?”
“还会有什么……”
姐姐用你明知故问的表情看着我,然后走入房间。我想她的言外之意是在责怪我这个长期不回家的不孝子吧。我们一同抬起骑马机和书桌之间的茶几,将它搬出去。比想象中还要重很多。
“他们俩有提到什么吗?”
我将一直挂在心上的疑问提了出来。
“嗯?什么?”
“新娘子啊。”
“没什么。”
姐姐带着笑意看着我。
“会不会有些介怀啊?对于再婚之类的……”
“不太可能吧?已经很不错啦,你还配不上人家呢。”
她把之前对我说过的话一字不差地又说了一次。
姐姐和我不一样,她的个性开朗,从小就有很多朋友。念大学的时候她尽情地玩乐,进入社会也是工作了三四年就退休当快乐的家庭主妇去了。她小时候虽然学过钢琴、插花等才艺,但没有一项有恒心继续学下去。这种无法持久的个性想必是遗传到她儿子身上去了吧。
“希望至少她的婚姻可以持久。”
母亲曾如此担心,但至少到目前为止她的担心只是杞人忧天罢了。姐姐的脸蛋像父亲,鼻子挺挺的,长得很清秀。从她当学生的时候就很有异性缘,结婚对象也是随她挑,不愁没人要。
“其实应该还有其他选择的……”
母亲和我独处时曾如此纳闷地说。想必我不在的时候她也会跟姐姐说一样的话吧。当我们一家五口还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时,我们曾经讨论过三个兄弟姐妹中谁最有异性缘。不管是情人节收到的巧克力还是情书,都是大哥拔得头筹。那时母亲曾难得地站在我这边过。
“良多在初中毕业典礼时,制服上的扣子也是一个都不剩地被拔走啊。”
“他是被人欺负了吧?”
姐姐开玩笑地说。
“才不是呢,是被人家拔去当纪念的。有很多女孩子排队抢着要呢,不是吗?”
母亲等待着我的附和。
我模棱两可地笑了笑,站起来离开了。我不喜欢被拿来跟大哥做比较,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念书和体育都很强的大哥的确很受欢迎,可以说是个没得挑剔的好青年。虽然对我来说,他没得挑剔这点,就是我这弟弟对他唯一的挑剔。我跟他上同一间初中,我的初中生活可以说是在老师口中不断地提到“那个横山的弟弟啊”这句话中度过的。不管音乐、漫画,还是小说,所有有趣的事情也都是大哥教我的。大四岁的大哥在弟弟眼里看来,已经是个大人了。现在想起来,那算是十几岁的我心中最大的心结吧。所以从某个时刻开始,我就下意识地开始选择和大哥不一样的路。我哥在成绩单上唯一没有拿到满分的是美工课,而我整个小学、初中时期唯一优秀的也只有美工课。
“画画得好对将来有什么帮助吗?”
大哥看着成绩单不太甘心地说。
我没跟任何人商量就报考了东京的美术大学,然后离开了家。那时我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