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森·伯恩,胡狼的弟兄。
“约翰!约翰,别这样!”姐姐的声音冲进他耳朵里。她一只胳膊搂住他的脑袋,另一只胳膊伸到了上面,用空着的手紧紧揪住他的头发,都快把头发拽掉了。“能听见吗?我们都没事,约翰!孩子们在另一座别墅里——我们好着呢!”
他上方和周围的一张张脸孔慢慢清晰起来。那两个老头也在里面,一个来自波士顿,另一个来自巴黎。“就是他们!”约翰一边喊一边猛地爬起身,却被扑在他身上的玛莉拦住了。“我要杀了这两个杂种!”
“不要!”姐姐大喊着摁住他,一个黑人警卫也过来帮忙,用强壮的双手按在她弟弟的肩膀上,“在这个时候,他俩可是咱们最好的两个朋友。”
“你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约翰大喊,还想挣脱出来。
“我们知道。”玛莉打断了他。她放低声音,把嘴凑到他耳旁,“知道得还挺多:他们可以带我们找到胡狼——”
“他们为胡狼干活!”
“有一个以前是,”姐姐说道,“另一个根本就没听说过卡洛斯。”
“你不明白!”约翰低声说,“他们就是那帮老头——‘巴黎老人’,是胡狼的军团!康克林在普利茅斯联系到我,说明了情况……他们是杀手!”
“你还得听我说,有一个曾经是杀手,但现在不是了;他已经没有任何杀人的理由。另一个嘛……唉,另一个人是个错误,一个愚蠢而无耻的错误,但仅此而已;我们真得向上帝感谢这个错误——感谢他。”
“这简直太荒唐了……!”
“是很荒唐。”玛莉说着放开了他的头发,松开了紧搂着他脖子的胳膊;她向警卫点点头,示意他扶弟弟站起来,“来吧,约翰,我们有事要谈。”
暴风雨平息了。它就像一个狂暴而不受欢迎的闯入者,在夜色中匆匆遁去,只留下肆虐之后的一片狼藉。东方的地平线上透出清晨的曙光,蒙塞特拉一座座碧蓝的外岛在雾霭中显现出来。最先出港的船只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小心翼翼地缓缓驶向它们常去捕鱼的海域,因为有了一日的渔获,才能有一日的温饱。在一栋没人住的别墅的阳台上,玛莉、她的弟弟和两个老头儿围桌而坐。他们边喝咖啡边谈,已经说了大半个钟头;每一个可怕的细节他们都冷静对待,不掺杂感情地仔细加以分析。上了年纪的假冒法兰西英雄得到保证,一旦大岛上恢复电话服务,他女人的后事就会被安排妥当。如果有可能,他希望把她葬在岛上;她会理解的。对她来说法国已经没有任何可留恋的东西,又何必非要回去,埋在一座俗丽而廉价的坟墓中徒受侮辱?如果有可能的话——
“当然能,”约翰·圣雅各说,“因为你,我姐姐才能活着。”
“年轻人,就是因为我,她也许都已经死了。”
“你会杀我吗?”玛莉端详着法国老头,问道。
“当然不会,那时我已经看到了卡洛斯为我和我女人做的安排。是他撕毁了合同,不是我。”
“之前呢?”
“你是说在我没看到注射器,没有意识到明摆着的事之前?”
“是啊。”
“这很难回答;合同毕竟是合同。不过,我的女人已经死了;她之所以会死,一部分就是因为她察觉到别人要求我去做一件可怕的事。我如果继续把这件事做下去,就等于在某种程度上让她的死变得毫无价值,你难道不明白吗?可是话说回来,即便她已经死了,我也不能把那位大人说得一钱不值——多年以来是他让我们过得还算比较幸福,这种日子没有他是不可能的……我实在是不知道。我也许会这么想:你这条命——让你死掉——是我欠他的债,但我绝对没法对孩子们下手……更别说其余的那些事了。”
“其余的什么?”圣雅各问道。
“你最好还是别问了。”
“我觉得你会杀了我。”玛莉说。
“我跟你说了,我实在是不知道。这不是什么个人恩怨。你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个人,只是一笔生意中要做的一件事而已……可是,我刚才说过,我的女人不在了,我这个老头子也已经时日无多。也许看到你眼里的神情,或者听到你哀求我放过孩子们——谁知道呢,我说不定会掉转枪口对准自己。不过话说回来,我说不定也不会那么干。”
“天哪,你真是个杀手。”弟弟轻声说。
“我是个多面的人,先生。我不祈求在这个世界中得到宽恕;而另一个世界就另当别论了。总会有一些情况——”
“法国人的逻辑。”波士顿第一巡回法庭的前任法官布伦丹·帕特里克·皮埃尔·普里方丹说道。他心不在焉地把手伸到自己烧焦了的白头发下面,摸着后颈红肿疼痛的皮肤,“谢天谢地,我从来都用不着在法庭上辩论;审判双方其实并没有真正的对错之分。”被吊销执照的律师哧哧地笑了起来,“你们眼前的这个人是一个重罪犯,他接受了公正的审判,也被公正地定了罪。我惟一要为自己的罪行辩白的地方,就是我给抓到了,但其他许多人却没有,现在还依然逍遥法外。”
“法官先生,说不定咱们还真是亲戚呢。”
“相比而言,先生,我的生涯与圣托马斯·阿奎那St.ThomasAquinas(1225—1274),13世纪意大利著名神学家、经院哲学家。更为接近——”
“敲诈。”玛莉打断了他的话。
“不是,我受到的指控其实是不法行径。拿点酬劳,作出对别人有利的裁定,诸如此类……我的天,我们波士顿纯洁得简直跟雪白的犬牙一样!在纽约这种事可是惯例:塞点钱给法警,大家都有的花。”
“我说的不是波士顿,是你为什么要上这儿来。你想敲诈。”
“你说的有点过于简单化,不过基本上是对的。我跟你说过,付钱让我追查你们去向的那个人还额外付了我一大笔钱,叫我不要泄露消息。由于这些情况,况且我又没什么紧急事务要处理,我觉得继续追查下去很合乎逻辑。无论如何,既然我了解的一丁点情况就搞到了那么多钱,我要是多去了解一点,可不知还能再挣多少呢。”
“你这是法国人的逻辑吗,先生?”法国人插话说。
“只是个简单的询问进程。”前任法官答道。他向让·皮埃尔瞥了一眼,然后又转过头看着玛莉,“不过,亲爱的,我可能向你隐瞒了一件事——它在我与那位客户的谈判中给予了极大的帮助。简单地说,政府在隐瞒并保护你们的身份。这个有利的因素可把一个极具权力和影响的人吓坏了。”
“我得知道他的名字。”玛莉说。
“那么,我也得受到保护。”普里方丹当即回答。
“没问题——”
“也许还得有点别的东西,”被吊销执照的老律师继续说,“我的那位客户不知道我上这儿来,不晓得这里发生的事情;如果我把自己的经历和见闻描述一番,这一切都会让他的慷慨大方之火烧得更旺。想到自己要跟这些事情牵扯在一起,他可能都会吓得发疯。还有,由于我差点就被那个日耳曼族的亚马逊女战士杀掉,我确实应该得到更多。”
“照这么说,先生,我救了你一命是不是也应该有点奖赏?”
“我要是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我指的不是我的法律专长,它可以任你差遣——我都很乐意和你分享。要是别人给了我什么,表哥,这个规矩也还是一样。”
“非常感谢,表弟。”
“没问题,朋友,但千万别让那些搞募捐的爱尔兰修女听见。”
“你瞧着可不像个穷人啊,法官。”约翰·圣雅各说。
“这么说来,表象还真有欺骗性,就像你刚才不吝使用的、早已被人遗忘的‘法官’名号一样……我应该补充一下,我的要求不会太过分,因为我只是个孤老头子,而且我的物质享受并不一定得奢华。”
“这么说,你的女人也不在了?”
“这事跟你毫不相干,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我老婆二十九年前就离开了我,而我那三十八岁的儿子,一位功成名就的华尔街律师,跟的也是她的姓;每当有好奇的人问起,他就说自己从来没见过父亲。从他十岁起我就没见过他;你知道,这对他没什么好处。”
“真叫人难过。”
“难过个屁,表哥。那小子的脑瓜可是从我这儿继承的,不是那个生他出来的笨蛋女人……不过,咱们扯远了。我这位纯血统的法国表哥跟你们合作,自有他的理由——显然这理由是基于背叛。我想帮助你们的理由也和他一样充分,但我也必须要为自己考虑。我这位上了年纪的新朋友可以回巴黎去,继续过他剩下的日子,而我除了波士顿就无处可去,多年来我赖以勉强维持生计的机会也寥寥无几。因此,促使我伸出援助之手的那些深层动机,也必须退居第二位。现在我知道了这么多情况,回到波士顿的大街上估计活不过五分钟。”
“突破,”约翰·圣雅各盯着普里方丹说,“对不起,法官,我们不需要你。”
“什么?”坐在椅子上的玛莉往前一倾,“别这样,弟弟。现在不管谁能帮忙,我们都需要!”
“他的情况可不一样。我们知道是谁雇的他。”
“真的吗?”
“康克林知道;他说这是个‘突破’。他告诉我,追查出你和孩子们在岛上的那个人,他是利用一位法官找到你们的。”弟弟朝桌子对面的波士顿人点了点头,“就是他。所以我才会急着往回赶,把价值十万美元的船都撞坏了。康克林知道他服务的客户是谁。”
普里方丹又瞟了法国老头一眼,“英雄先生,这会儿才该说‘真叫人难过’。我现在是一无所有了。我这么坚持不懈,只落得个喉咙疼痛、头皮烧焦。”
“那可不一定,”玛莉打断了他,“你是当律师的,所以这些话我本来用不着告诉你。证实就是合作。我们也许需要你把所知道的一切告诉华盛顿的某些人。”
“亲爱的,证实可以通过传票来取得。在法庭上宣誓作证,这一点我可以从个人和职业两方面保证。”
“我们不会上法庭的。永远不会。”
“哦?……我明白了。”
“你不可能明白,法官,在这个当口你没法搞明白。不过,你要是答应帮助我们,就会得到丰厚的报酬……刚才你说,你有想伸出援手的充分理由,而与你自己的安乐相比,这些理由必然得放在第二位——”
“亲爱的,你该不会碰巧也是个律师吧?”
“不是,我是经济师。”
“圣母啊,这个更厉害……我的理由怎么了?”
“它们和你那位客户有关吗?雇你追查我们的那个人?”
“有关。他那副威严的面具——威严得就像恺撒·奥古斯都即罗马帝国的开国君主屋大维(GaiusCaesarOctavianus[公元前63年—公元14年])。他是恺撒大帝的甥孙和养子,亦被正式指定为恺撒的继承人。公元前27年,元老院授予屋大维“奥古斯都”(Augustus)的称号,意为权威、尊崇,后世的历史学家常以这个头衔来称呼他。原文中“威严”(august)一词与“奥古斯都”相近,故有此说。一样——应该被打得粉碎。除了那颗狡猾的头脑之外,他就是个婊子。他曾经有过前途——比我嘴上跟他说的还要远大——可他却舍弃了一切,转而去追逐浮华的个人目标。”
“玛莉,他在说什么鬼玩意儿?”
“我觉得是一个极有影响或极有权力的人物,但这两样东西这个人都不配。我们这位被定过罪的重犯,倒和个人道德较起真来了。”
“这是不是经济师在说话?”普里方丹问道。他又心不在焉地摸了摸自己脖子上起了燎泡的皮肉,“这位经济师在回想她最后一次有失准确的预测。那次预测使得股票交易所里的人做了不合时宜的买卖,带来的损失虽说有不少人承受得起,但大多数人却因此倾家荡产?”
“我的观点从来也没有那么重要,不过有一点算你说得对:我刚才想的是许多其他的经济师,他们的预测极为重要;因为他们从来不冒险,他们只作理论分析。那种地位很安全……法官,你所处的地位可不安全。你也许需要我们提供保护。你意下如何?”
“耶稣、圣母和约瑟啊!你还真冷酷——”
“我必须这样,”玛莉的双眼紧盯着从波士顿来的老头,“我希望你加入我们,但我不会苦苦哀求;我什么都不给你,随你回波士顿街头去就是了。”
“你确定你不是个律师吗——你别不是专管杀头的皇家大臣吧?”
“你自己选择,把答案告诉我就行。”
“谁能告诉我,这他妈的究竟是怎么回事?!”约翰·圣雅各大喊。
“你姐姐,”普里方丹回答时用柔和的目光瞧着玛莉,“她刚招了一个人入伙。她把各种选择讲得很清楚,这一点每个律师都会理解;她的逻辑让人无法规避,而她的脸蛋又很可爱;再加上她那深红色的头发,所以我作出这样的决定也就是难免的了。”
“你在说什么啊……?”
“他选了我们这边,约翰。你就别再问了。”
“我们要他干什么?”
“小伙子,既然不用上法庭,你们需要我的原因恐怕有十来种呢,”法官答道,“在某些情况下,一个人自告奋勇往往不是最好的选择;除非他能受到严密的保护,不至于被送上法庭。”
“姐,这么干对吗?”
“弟弟,这么干没什么不对,不过得取决于杰森——该死——得取决于大卫!”
“不,玛莉,”约翰·圣雅各紧盯着姐姐的双眼说,“得取决于杰森。”
“这两个名字我是不是应该知道一下?”普里方丹问道,“‘杰森·伯恩’的名字给喷在了你别墅的墙上。”
“表弟,那是我奉命写的,”那位说假其实也不假的法兰西英雄说道,“我必须那么做。”
“我搞不懂……另一个名字我同样搞不懂——是‘胡狼’还是‘卡洛斯’来着,刚才我弄不清自己是死是活的时候,你盘问我知不知道这两个名字,问得还挺野蛮。我还以为‘胡狼’是个虚构的人呢。”
名叫让·皮埃尔·普里方丹的老头看了看玛莉,她点了点头。“‘胡狼’卡洛斯是个传奇般的人物,但他并不是虚构出来的。他是个职业杀手,已经六十多岁,据传生了病,但心中仍然充满了可怕的仇恨。他这个人有许多张脸孔,许多种侧面。有些面目让人热爱,爱他的人自有其理由;有些面目则令人憎恶,恨他的人把他视为邪恶的化身——从他们各自的角度来看,这些人的判断都是正确的。我是一个从两种角度做过观察的人;不过你刚才说得没错,圣托马斯·阿奎那,我的世界和你的世界截然不同。”
“十分感谢。”
“没问题。但纠缠着卡洛斯的那种仇恨,就像是一个在他日渐衰老的大脑里越长越大的肿瘤。有一个人曾把他引出来;这个人耍弄了他,盗用了他杀人的功绩,一个接一个地将‘胡狼’干掉的人归到自己名下,让卡洛斯气得要发疯;他试图把被窜改的记录改回来,要保住自己终极杀手这个至高无上的地位。卡洛斯情人的死,也是因为这个人——她远不只是个情人,也是他的精神支柱,是他从委内瑞拉童年时代起的至爱,是他所有事业中的同伴。世界各国政府派出了数百甚至是上千个人去对付‘胡狼’,但只有这一个人才见过他的脸——见过‘胡狼’的真实面目。做下这些事的人,是被美国情报机构创造出来的;他是个奇怪的男子,三年间他生活中的每一天都是致命的谎言。卡洛斯是永远不会罢休的,除非这个人能得到惩罚……然后被杀掉。这个人就是杰森·伯恩。”
法国人说的故事让普里方丹目瞪口呆。他眨眨眼,弯下腰把身子凑到桌前。“杰森·伯恩又是谁?”他问道。
“是我丈夫,大卫·韦伯。”玛莉回答说。
“哦,我的天,”法官低声说,“请问,有没有喝的?”
约翰·圣雅各高声喊道:“罗纳德!”
“是,老板!”别墅里的警卫答应了一声。他就是一小时前用两只有力的大手按住老板肩膀的人。
“请给我们送点威士忌和白兰地来,酒柜里应该都有。”
“马上就来,先生。”
东方橘黄色的太阳突然变得火一般明亮,阳光射透了黎明时分海面上尚未消散的雾气。桌旁的沉默被法国老头那轻柔、带着很重口音的说话声打断了,“这样的待遇我还真不习惯,”他一边说,一边漫无目标地看着阳台栏杆外加勒比海越来越明亮的水面,“每次别人有什么吩咐,我总觉得那事该由我去做。”
“你再也不用这样了。”玛莉轻声说。她停了一下,又加了一句,“……让·皮埃尔。”
“我觉得这名字可以接受……”
“干吗不待在这儿?”
“您说什么,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