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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提利昂(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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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长一段时间,他什么也没干,只静静地躺在拿来当床的旧麻袋堆里,听着扑哧扑哧的河风,听着河水拍打船壳。

桅杆上升起一轮满月。随我飘向下游,犹如一只巨眼监视着我。发霉的兽皮盖在身上很暖和,小个子心里却油然生出一股寒意。酒,我要一杯美酒、一袋美酒。但要那婊子养的格里芬给他解渴,倒不如教月亮眨眼睛。他只有清水可喝,因而夜夜难眠,日日昏噩。

侏儒坐起来,双手捧头摇晃。做梦了吗?即便做过,他也记不得了。夜晚对提利昂·兰尼斯特从不仁慈,即便在柔软的羽毛床上他也睡不好,何况是这里。在“含羞少女号”上,他的“床”设在船舱顶上,用一捆麻绳当枕头。这上头好歹比狭小的货舱里舒服。这里空气更新鲜,河流的声响也比达克的呼噜更悦耳——当然,舒适是有代价的:木板太坚硬,他醒来时总是浑身僵硬酸痛,腿脚痉挛麻木。

他的腿现下就在抽痛,硬得像两块木头。他用手指按摩肌肉,活血流通,但当他试图起身时,仍旧痛得龇牙咧嘴。我得洗个澡。这身男孩的衣服发臭了,他自己更臭。其他人都在河里洗过,但到目前为止他还不敢加入,因为浅滩上有些大乌龟似乎可以把他一口咬成两半。达克称它们为“碎骨怪”。除此之外,他还不想让莱摩儿瞧见他裸身的样子。

有道木梯搭在舱顶。提利昂套上靴子,走下甲板。格里芬裹着狼皮斗篷坐在铁火盆前。这位佣兵总是自愿守夜,团队里其他成员休息时他醒着,而等太阳升起他却躲进去睡觉。

提利昂蹲在他对面,用火盆的炭火暖手。夜莺在河上歌唱。

“快天亮了,”他告诉格里芬。

“不够快。我们得马上赶路。”照格里芬的意思,“含羞少女号”应该日夜兼程地顺流而下,但耶达里和耶利亚坚决拒绝拿他们的撑蒿船在黑暗中冒险。上洛恩河里满是浮木与暗礁,很多障碍都足以撕裂“含羞少女号”。然而这些顾虑对格里芬来说都不算什么,他心中所想只是尽快赶到瓦兰提斯。

佣兵的眼睛一刻不停地转动着,在夜色中搜寻……什么呢?河盗?石民?捕奴人?河上并不安全,这点侏儒是知道的,但格里芬这个人比河上的危险更令人不安。他让提利昂想起了波隆,然而波隆有其独特的黑色幽默,格里芬则半点幽默感也没有。

“我愿拿命换一杯美酒,”提利昂呢喃道。

格里芬没开口,但他淡蓝色的眼睛似乎在说:想喝酒你得纳命来。“含羞少女号”上的第一夜,提利昂喝得天昏地暗,第二天醒来脑袋里犹如爆发了一场巨龙战争。格里芬只看了一眼他靠在船边呕吐的样子,就下令:“你不许再碰酒。”

“我有酒才睡得着啊,”提利昂抗议。我有酒才能不做梦,他本想说。

“那你就醒着,”格里芬寸步不让。

苍白曙光从东方射来,照亮了河上的云。洛恩河水慢慢由黑变蓝,变成跟佣兵的胡子、头发同样的颜色。格里芬站起来,“他们快醒了,甲板就交给你照看。”夜莺沉默之后,云雀接着唱下一首歌,苍鹭在芦苇丛中扑腾、在沙洲上降落。被点亮的云映照出各种色彩:粉红色、紫色、栗色、金色、珍珠色和橙黄色的都有。其中一朵云看起来特别像龙。“见龙卸甲,生平足愿”这是书里的话,因为世上没有比龙更伟大的奇迹。提利昂挠挠伤疤,努力回忆这句是谁写的。近来,他脑子里想的全是龙。

“早安,胡戈,”莱摩儿修女一身白袍出现,腰束七色编织带,秀发披散在肩,“睡得可好?”

“不太安稳哪,好修女,我梦到的全是你。”梦是梦到了,不过是醒着做的梦。睡不着,他便把手放到两腿之间,一边想象修女压在他身上,奶子蹦蹦跳跳的景象。

“不消说,是个不纯洁的梦。你是个不纯洁的人。你愿意跟我一起祷告,祈祷诸神宽恕你的罪孽吗?”

除非是用盛夏群岛人的方式祷告。“算了。你代表我献给少女一个甜美的长吻就够了。”

修女呵呵笑着走向船头,她每天清晨都会在河里洗浴。“有一点很明显:这条船不是因你起的名。”修女脱衣服时,提利昂叫道。

“圣母和天父用自己的形象塑造了我们,胡戈。我们应该为自己的身体骄傲,这是诸神的杰作。”

那么诸神造我的时候一定是喝醉了。侏儒看着莱摩儿滑进水中,心里一边想。光看着这番景象,他已经硬了。他有个美妙而不纯洁的打算,不晓得亲手脱下修女那一身洁白的袍子,分开她的双腿,会有多爽?玷污圣洁最让男人兴奋吧……不过莱摩儿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圣洁。她肚子上有妊娠纹,只可能是生孩子留下的。

耶达里和耶利亚在日出时准时起床,并立刻回到各自岗位。耶达里检查船舷时时而偷看莱摩儿修女一眼,瘦小黑肤的老婆耶利亚对此熟视无睹。耶利亚给后甲板的火盆添了些小木片,用烧黑的匕首搅了搅炭火,随后开始揉面团做早餐饼干。

待莱摩儿洗完澡回到甲板上,提利昂好好享受了一番双乳间水珠淋漓的风光,她光滑的肌肤被初升的太阳照得金光闪闪。莱摩儿已年过四十,与其说漂亮不如说风韵犹存,看起来养眼。没酒喝,有美人儿欣赏也将就,他心想,这种冲动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胡戈,你看见乌龟了没?”修女一边甩干头发,一边问他,“那种大背壳的。”

清晨是看乌龟最好的时机。等太阳升上来,它们就会潜到水底,或游进岸边的缝隙里潜伏,只有在曙光初露时它们会游到水面透气。许多乌龟喜欢在船边游动,这些日子里,提利昂见识过十几种乌龟:大的小的、平背的红耳朵的、软壳的和“碎骨怪”、棕色的、绿色的、黑色的、有爪子的、长角的,甚至背壳上有金、绿和奶油色螺旋花纹的。有的乌龟大得似乎能驮人——耶达里发誓说洛伊拿的亲王们骑在它们背上渡河。他和他老婆都是绿血河上的多恩孤儿,回到洛恩母亲河怀中对他们来说是返祖之旅。

“大背壳的没瞧见。”光顾看女人了,当然没瞧见。

“真遗憾,”莱摩儿把袍子当头罩下,“你起这么早,不就是为了看乌龟嘛。”

“还要欣赏日出啊。”欣赏女人裸体出浴。管她漂不漂亮,只要是女人的胴体,就充满了诱惑。“乌龟是很好,说真的,人间胜景莫过于瞧见一对形状姣好的……背壳了。”

莱摩儿修女哈哈大笑。和“含羞少女号”上的其他人一样,她也有自己的秘密,大家也都接受这点。没关系,我并不想了解她,只想干她。这点她也知道。当她把修女的水晶挂到脖子上,再在胸前衣服的开口处整理那水晶的时候,朝他挑逗地一笑。

耶达里升起船锚,又从船舱顶上拿来一根长长的撑蒿,撑船出发。“含羞少女号”从岸边启程,顺流而下,两只苍鹭抬起脑袋好奇地观望。船起初行得很慢,耶达里跑去掌舵,耶利亚则在翻烤饼干,又在火盆上放了个铁锅,把培根放进去煎。她总是做这两样食物:培根和饼干。半个月中或许某天有鱼,但不是今天。

趁耶利亚扭头,提利昂飞快地从火上抓了一块饼干,恰好躲过她那把恐怖的大木勺。饼干正是烤热了、滴着蜂蜜黄油时,吃起来最可口。培根的肉香很快把达克从货舱里勾引了出来,他凑到火盆上去嗅,结果挨了耶利亚结结实实一勺子,于是逃到船尾方便去了。

提利昂摇摇晃晃地加入他的行列。“这才叫稀罕呢,”他俩放尿时,侏儒打趣道,“侏儒共鸭子齐喷,伟大的洛恩河因之更伟大。”

耶达里听了嗤之以鼻,“洛恩母亲河才不需要你这点嘘嘘,耶罗,她已是世上最宽的河了。”

提利昂把最后几滴甩干净,“它宽得足以淹死侏儒,这我承认,不过它没有超过曼德河的宽度,三叉戟河入海口附近也跟这差不多,而黑水河比它更深。”

“你还没见到真正的洛恩河。等着瞧吧。”

培根烤卷了,饼干烤成黄褐色。小格里芬打着呵欠、磕磕绊绊地走上甲板,“大家早上好啊。”这孩子比达克矮,但细瘦的身形暗示他的体魄还大有提升空间。无论是不是蓝发,这嘴上没毛的小子都足以让七大王国的少女怀春,单凭那双眼睛便能融化她们。小格里芬有他父亲的蓝眼睛,只是父亲的很淡,他的很深。在灯光下看来是墨黑,在晨光中又似乎是紫色。他的睫毛就跟女人一样长。“我闻到了培根的香味,”男孩一边套上靴子一边说。

“上好的培根,”耶利亚道,“坐吧。”

她在后甲板分餐,先把蜂蜜饼干分给小格里芬吃,而达克每次来拿培根,手上都会挨一勺子。提利昂领了两块饼干,中间夹了些培根,他又给掌舵的耶达里拿了一块。吃完后,他帮着达克升起“含羞少女号”巨大的斜挂三角帆,耶达里将船开到河中央,这里的水流最为湍急。“含羞少女号”确是条好船,她吃水之浅,令她可以通过洛恩河中细小的支流,穿越大船必定会搁浅的沙洲;而升起风帆之后,加上水流的帮助,她又蛮可以轻捷疾行。耶达里声称,在洛恩河上游,船行速度往往能决定生死。“一千年来,伤心领以上的河道都是无法无天的。”

“也没有人烟嘛,至少我一个人也没见着。”他只见到沿河的废墟,那是些被藤蔓、苔藓跟野花覆盖的满目疮痍的石造建筑,除此之外,半点人类活动的迹象都没有。

“你不了解这条河,耶罗。这里任何一条小溪都可能有河盗船窥伺,废墟则往往是逃亡奴隶的聚居地,因为捕奴人很少跑到这么北边的地方来。”

“来几个抓奴隶的也好,乌龟我都看腻了,”提利昂不是逃亡奴隶,不用担心会被抓;而河盗是不会关注一只顺流而下的小船的,因为贵重货物都是从瓦兰提斯往上游运。

培根吃完后,达克捶了小格里芬肩膀一下。“留伤疤的时候到了。今天练剑。”

“剑?”小格里芬咧嘴而笑,“好哇。”

提利昂帮男孩换装,先穿厚实的马裤和加垫外套,再罩上一套凹痕累累的老旧铁板甲。罗利爵士则穿上熟皮甲,外罩锁甲。两人都戴上了铁盔,并从武器箱里取出两把钝剑。他们在后甲板比试,虎虎生风地互相攻打,其他人在旁围观。

当用狼牙棒或钝长斧比试时,罗利爵士伟岸的体格和惊人的力量会让他的冲锋占据压倒性优势,长剑比试则更公平。今早上两个人都没拿盾牌,纯凭格挡技巧,躲闪腾挪,河面上回荡着金铁交击声。小格里芬命中的次数较多,但达克更狠。然而打了一段之后,壮汉有些体力不支,出手越来越低,节奏也越来越慢,结果被小格里芬轻松挡下。随后男孩发起猛烈反击,迫使罗利爵士后退。等他退到船尾,男孩让两把剑搅到一起,趁机用肩膀狠狠地撞过去,把壮汉撞下了水。

壮汉在水中气急败坏地扑腾咒骂,喝叫众人趁乌龟没咬下他老二,赶快把他钓上去。提利昂扔了根绳子给他。“鸭子应该是游泳冠军啊,”他和耶达里协力把骑士拽回“含羞少女号”的甲板,一边嘲笑着。

罗利爵士听了抓起提利昂的领子,“侏儒游泳排老几呢?”他随手就将侏儒头上脚下地丢进洛恩河。

结果证明侏儒更厉害,那一双短腿可以拼命地划,直到……直到开始抽筋。小格里芬适时地伸出一根蒿子。“你不是第一个想淹死我的人,”他告诉达克,一边从靴子倒水出来,“我出生那天,我老爸就想把我投进井里淹死。可我实在太丑了,水井女巫看不上眼,又把我吐了回来。”他脱下另一只靴子,在甲板上翻了个跟斗,溅得所有人一身是水。

小格里芬却很开心,“你这手打哪儿学的?”

“戏班教的呗,”他撒谎,“我妈在她所有的孩子里面最疼我,因为我个子太小,七岁还在她奶子上喝奶呢。但我的兄弟们不乐意了,于是把我装进口袋,偷偷卖给戏班。我想逃跑,戏班主人就割了我半只鼻子,我别无选择,只好跟他们吃住在一起,学习怎么取悦别人喽。”

真相当然与之大相径庭。他六七岁时,叔叔教了他一点杂技工夫,而他爱上了这门技艺。几乎有整整半年,他在凯岩城内四处打滚翻腾,逗笑了列位修士、侍从和仆人。连瑟曦也被他逗乐过一两回。

但一切在父亲从君临回家探亲的当天突然终结。当天晚宴时,提利昂手脚倒立着沿长桌边走来,本想给父亲大人一个惊喜,但泰温公爵并不领情:“诸神已经让你做了侏儒,你还想当弄臣吗?你是狮子,不是猴子。”

你现在入土啦,父亲,我想怎么跳就怎么跳。“你有取悦别人的本领,”莱摩儿在提利昂擦干脚趾头时告诉他,“你应该为此感谢天上的天父,他给了我们每人一份礼物。”

“他的确是,”侏儒欢快地同意。所以等我入土时,请取把十字弓与我陪葬,我才好像感谢人间的父亲一样感谢天上的天父。

他的衣服湿透了,贴在胳膊和腿上,很不舒服。莱摩儿修女领小格里芬去探讨宗教的含义了,提利昂脱下湿衣服,换上一身干燥的——达克从甲板下上来,一看他这打扮,就笑得前仰后合。这不怪他,因为提利昂活脱脱就是从喜剧里冒出来的滑稽人物。他的外套从中间分开:左边是镶青铜扣的紫色天鹅绒,右边是绿花纹装饰的黄羊毛;他的裤子也是两半:右腿全是绿色,左腿是红白条纹相间。伊利里欧的箱子里有一个塞满了孩童衣服,衣服虽然陈旧但质地不错。莱摩儿修女把每件衣服都裁成两半,再交叉缝回去,彼此互补,做了好些件粗糙的杂色衣。格里芬甚至要求提利昂帮着裁剪缝补。他无疑是想折杀提利昂的锐气,但提利昂干针线活玩得蛮开心。除了当他说起不敬神的话时会斥责他以外,莱摩儿总体来说是个不错的伙伴。格里芬想让我做弄臣,我就老老实实演这场戏。这会让在某个地方监视着他的泰温公爵惊怒万分,而这已足够了。

侏儒的另一项任务却是彻头彻尾愚不可及。他叫达克陪练剑,叫我摇笔杆子。格里芬命令他在闲暇时写下所知的一切关于龙的知识。这个目标太大,于是他每天都盘腿坐在船舱顶上,尽己所能地书写。

多年来,提利昂阅读了太多关于龙的作品,但其中大多是些神话故事,没有实际价值,而伊利里欧收集的书也不大对路。他真正想要的是加兰多的瓦雷利亚史名著《自由堡垒之火》。在维斯特洛,此本没有完整抄本,连学城收藏的也少了整整二十七卷。古瓦兰提斯的图书馆里说不定有好抄本——可惜要怎么进入黑墙之内,他就不知道了。

另一本重要著作是巴斯修士的《龙、蜥龙和长翼龙:龙族的非自然演化史》,但他觉得找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巴斯本是铁匠之子,后被仲裁者杰赫里斯提拔为国王之手,政敌们攻击他是个巫师、不是修士。受神祝福的贝勒坐上铁王座后,明令焚毁了巴斯的全部作品。十年前,提利昂曾读到自焚书浩劫中幸存的《非自然演化史》残篇,但他怀疑即便有孤本留世,在远渡重洋的过程中也早已散失。至于那本由无名氏所著、以散文形式记载着被鲜血浸染的历史的《血与火》(又称《巨龙之死》),据说其唯一存世的抄本目前深锁在学城底下的地窖里。

当赛学士打着呵欠在甲板上现身时,侏儒正就着记忆写下龙的交配习俗。在这个问题上,巴斯学士、慕昆学士和托马克斯学士三人的观点完全相左。哈尔顿站在船尾,就着水面反射的灿烂阳光撒尿,尿液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太阳落山时,我们就能抵达娜恩河的交汇处了,耶罗。”赛学士叫道。

提利昂从纸上抬起头,搁下鹅毛笔。“我叫胡戈。耶罗是我的小弟弟,平时藏在我裤裆里不现身,你要我叫他出来溜达溜达吗?”“算了吧,我怕把乌龟都吓跑了。”哈尔顿的笑容如锋利的刀刃。“跟我说说,耶罗,你到底出生在兰尼斯港哪条街啊?”

“那是一条无名小巷。”虚构胡戈·希山、也即耶罗的背景这件活儿,令提利昂有种讽刺的满足感。这是一位来自兰尼斯港的私生子,拥有丰富多彩的人生。最好的谎言总是掺杂着几许真实。侏儒很清楚自己带有西境人的口音——确切地说,是西境贵族的口音——所以胡戈必然是某位老爷的野种。他生在兰尼斯港则因为比之旧镇或君临,提利昂更熟悉这座城市。城市向来是侏儒们的归宿,即便是那些老实巴交的农民的种,可能的话也都会流浪到城里。毕竟,乡间没有杂耍表演或怪胎展览,水井却多的是,淹死不想养的猫、三个脑袋的牛和他这样的孩子那是家常便饭。

“你又在浪费上好的羊皮纸了,耶罗,”哈尔顿边系裤子边说。

那是,不是每个人都能赛学士嘛。”提利昂的手写得有点酸麻,此刻正好舒缓舒缓粗短的指头。“再来一盘席瓦斯?”赛学士总赢,但这不失为消磨时间的好法子。

“晚上再说。跟小格里芬一起上课?”

“有何不可?总得有人给你纠错嘛。”

“含羞少女号”上共有四间舱房。耶达里和耶利亚占了一间房,格里芬与小格里芬占了另一间,而莱摩儿修女、哈尔顿都是各占一间。赛学士的房间是四个舱房里最大的,其一面墙边全是书架和箱子,装了许多古旧的卷轴跟羊皮纸,另一面墙边的架子上则摆满了各色油膏、草药和药剂。金黄的阳光透过有波浪花纹的黄玻璃圆窗照射进来。这里其他的家具包括一张床、一张书桌、一张椅子、一把凳子以及赛学士的席瓦斯棋盘,精雕的木头棋子散落在棋盘上。

课程从语言课开始。小格里芬的通用语说得就跟维斯特洛人一样好,他的高等瓦雷利亚语,潘托斯、泰洛西、密尔、里斯四地的方言和水手们的贸易行话也很流利。但瓦兰提斯的方言对他就跟对提利昂一样是个新事物,每天他们都会学一些新词汇,而哈尔顿会纠正他俩的错误。弥林人的语言又要难学多了,它根子上还是瓦雷利亚语,却嫁接了丑恶、难听的古吉斯话。“要把吉斯卡利语说明白,你得把蜜蜂塞进鼻孔里,”提利昂抱怨。小格里芬听了哈哈大笑,但赛学士只是要求:“再来一遍。”男孩听从吩咐,不过这回他边翻白眼边学鼻音。他的听力比我好,提利昂不得不承认,但我敢打赌,我的嘴上工夫还是要更胜一筹。

语言课之后是几何课。这堂课男孩不太感兴趣,但哈尔顿非常耐心,提利昂也从旁协助教学。早年在凯岩城,父亲的学士曾教会他四边形、圆形和三角形的奥迷,现在稍加点拨,做过的功课又都回来了。

第三堂课是历史课,男孩开始不耐烦起来。“今天我们学习瓦兰提斯的历史,”哈尔顿宣布,“你能告诉耶罗,虎党和象党的区别吗?”

“瓦兰提斯是九大自由贸易城邦里最古老的一个,瓦雷利亚的第一个女儿。”男孩用平板无聊的声调复诵,“末日浩劫发生后,瓦兰提斯人理所当然地把自己当成自由堡垒的继承者,也就是全世界的主人。但对于如何统治世界,他们的意见并不一致。旧贵族信奉武力,商人和放债人则提倡贸易。围绕这两种倾向,为争夺城市领导权,逐渐形成了两个党派,即虎党和象党。”

“在瓦雷利亚毁灭之后的近一个世纪里,虎党都占据优势。他们的征服战争起初进行得很顺利。瓦兰提斯舰队攻下了里斯,瓦兰提斯陆军占领了密尔,在整整两代人时间里,这三个城邦同时服从黑墙之内的指令。转折点发生在虎党企图进一步吞并泰洛西的时候。正所谓唇亡齿寒,潘托斯率先与泰洛西结盟,随后维斯特洛的风暴王也加入了这一阵营。布拉佛斯人为一位里斯流亡者提供了一百条战船,而伊耿·坦格利安骑着“黑死神”从龙石岛飞来助阵。密尔和里斯见状便揭竿而起,战争最终将争议之地化为一片焦土,而两个城邦重新赢得了独立。除开这场惨败,虎党在那一百年间还经历了许多重大挫折。例如他们派去收复瓦雷利亚的舰队消失在烟海里;在匕首湖上的火船大战中,科霍尔人和诺佛斯人联合粉碎了他们在洛恩河上的势力;多斯拉克人自东方涌来,野外的农民和庄园里的贵族都纷纷走避,结果导致北起科霍尔森林、南达赛荷鲁江源头的这一大片领地里,除了青草和废墟,什么都没剩下。一个世纪的南征北战之后,瓦兰提斯财政破产、人口凋敝,却没有获得实际利益,这时象党起而夺权。从那时直到今天,象党都占据着优势,有些年虎党能推出一个执政官,有些年则一个也推不出,但他们的执政官人数从未多于一个。总而言之,象党已安稳统治了瓦兰提斯长达三百年之久。”

“就是这样,”哈尔顿同意,“现任执政官分属什么党派?”“马拉乔是虎党,奈西索和多法斯是象党。”

“从瓦兰提斯的历史里,我们学到了什么?”

“没有龙,就别想征服世界。”

提利昂忍俊不禁,捧腹大笑起来。

课上完后,小格里芬到甲板上帮耶达里放帆、撑蒿,哈尔顿则把席瓦斯重新摆好,准备下棋。提利昂用大小不一的眼睛审视着棋盘,“这孩子很机灵,你教得也很好。维斯特洛一半的诸侯都不如他有见识。可这真有点夸张啊,语言、历史、歌谣、算术……这么多好东西,一股脑儿全塞给一位佣兵之子。”

“懂得运用,知识就比刀剑更有力。”哈尔顿道,“耶罗,你下棋谨慎点行不?你玩席瓦斯就跟你翻跟斗一样冒失。”

“我不过是在给你建立信心,放松你的警惕,”提利昂边说,他俩边在精雕的木挡板后摆棋。“你以为是你教会我下棋的吗?其实很多事不见得像看上去那样。或许我早就从奶酪贩子那里学会了这玩意儿,这点你考虑过吗?”

“伊利里欧不玩席瓦斯棋。”

确实,侏儒心想,他玩的是权力的游戏。在权力游戏的棋盘上,无论你、达克还是格里芬都是他的棋子,听凭他摆布,也任由他牺牲。韦赛里斯的下场就是榜样。“这么说,我棋艺不精只能怪你喽,你是我名副其实的老师嘛。”

赛学士咯咯笑道:“耶罗,河盗割你喉咙时我会想念你的。”

“这些无所不能的河盗究竟在哪儿呢?我快觉得这全是你跟伊利里欧编造出来唬人的了。”

“河盗主要聚集在阿·诺颐到伤心领之间。阿·诺颐以上的河道属于科霍尔人,伤心领以下则是瓦兰提斯大帆船的势力范围,但这中间是个两不管地带,河盗出没于两大城邦间的无主之地。匕首湖里多的是小岛,河盗就藏在岛上的秘密山洞和隐蔽要塞里。你摆妥了没?”

“对付你?早就妥了。对付河盗?恐怕还没有。”

哈尔顿挪开挡板,两人互相观察对方的布置。“你学乖了,”赛学士评论。

提利昂本打算以龙开局,转念一想又放弃了。昨天的对局他正是把龙移得太快,结果白白送给投石机吃掉。“若真能遇到神奇的河盗,说不定我会考虑加入他们哟。到时候我就自称是赛学士胡戈。”他移动轻骑兵,冲向哈尔顿的山脉。

哈尔顿以大象抵御,“半吊子胡戈更合适。”

“半吊子也罢,对付你不成问题。”提利昂移动重骑兵去支援轻骑兵,“你要不要打赌?”

赛学士扬起一边眉毛,“赌多少?”

“我没钱,但可以跟你交换秘密。”

“格里芬会割了我舌头。”

“你怕他?如果我是你,我也会怕他。”

“你能赢我席瓦斯棋那天,就是乌龟会从我屁眼里钻出来的时候。”哈尔顿移动长矛兵,“跟你赌了,矮冬瓜。”

提利昂伸手去拿他的龙。

整整三小时后,侏儒才爬上甲板去撒尿。达克正帮耶达里收帆,耶利亚接管了舵柄。太阳已沉到西岸茂盛的芦苇丛中,河风大了起来,猎猎作响。我要一袋好酒,提利昂心想。他在凳子上蹲得太久,腿完全酥麻了,他还觉得头重脚轻,差点掉进水里。

“耶罗,”达克叫道,“哈尔顿怎不出来帮忙?”

“他不舒服,上床休息了。他说有乌龟从他屁眼里钻出来。”侏儒扔下迷惑不解的骑士,顺梯爬上舱顶。他望向东边,发现在多石的荒岛背后,黑暗正在聚集。

莱摩儿修女叫住他,“有风雨欲来的感觉吗,胡戈·希山?强盗出没的匕首湖就在前头。而在那之后,还有伤心领。”

那不是我的伤心领。我这个心碎之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我的伤心领。泰莎啊泰莎,不知道妓女都上哪儿去了。她是不是在瓦兰提斯?或许我能在那里找到她。人总得为自己留点希望。他想象自己见到她时该怎么说。亲爱的,很抱歉让他们轮暴了你,我以为你是个妓女。你心里头是肯定不会怪我的吧?好啦,咱俩回那间小屋去,继续做一对快乐的小夫妻。

荒岛渐行渐远,河东岸出现大片废墟:残垣断塔、破碎的圆顶与一排排腐朽的木梁柱,废弃的街道上铺满了烂泥和紫笞。又一座死城,且有葛·多荷的十倍大。大乌龟在这里安了家,它们个头极大,正是所谓的“碎骨怪”。侏儒看着乌龟们安逸地晒太阳,棕色或黑色的背壳中央有锯齿状突起。有几只乌龟发现了“含羞少女号”,便划入水中,卷起阵阵波纹。这可不是游泳的好地方。

他心下正惴惴,却见在半淹没的扭曲树木和潮湿的宽阔废街之后,有一条闪烁着夕阳光辉的银色缎带。那是一条大河,他立刻意识到,它注入了洛恩河。两江交汇处的半岛越行越窄,废弃的建筑物却越来越高。半岛顶端有一座由粉色和绿色大理石筑成的巨型宫殿,宫殿的诸多圆顶和尖顶早已垮塌,遗迹却仍高耸在一排延伸的拱门之上。宫殿水边的码头足以停泊五十条船,那里如今也成了“碎骨怪”的家。提利昂忽然意识到自己到了那里。这就是娜梅莉亚的宫殿,这里是她的城市,娜·萨星。

“耶罗,”驶过交汇处后,耶达里叫道,“你再拿维斯特洛的河跟洛恩母亲河比比看。”

“我不知道,”他吼回去,“至少我见过的七大王国的河流,都不及这一半宽。”新注入的河是他们顺流而下的河流的近亲,它本身就几乎达到了曼德河或三叉戟河的宽度。

“这是娜·萨星城,在这里母亲河接纳了她最狂野的女儿,娜恩河,”耶达里自豪地声明,“但母亲河还远没有达到最大宽度,她还会接纳其他女儿。在匕首湖,琴恩河汹涌而来,作为母亲河黑色的女儿,她从科霍尔森林带来丰盛的木材跟松果、鲜亮的金叶与琥珀。再往南,母亲河又接纳了拉鲁鲁江,自黄金原野上奔流而下的欢笑女儿。拉鲁鲁江与母亲河的交汇处,原本矗立着节庆之都查约恩,那里的街道就是水道,房屋全是金子做的。在那以后,母亲河先向南、继而向东奔流了一大段,直到接纳小女儿,害羞的赛荷鲁江,这个含羞女儿总是把河道隐藏在芦苇和乱流当中。到那时候,洛恩母亲河会变得如此宽广,乃至于在河中行船的人看不到两边河岸。我的小朋友,你会见识到的。”

我会见识到的,侏儒正自沉吟,却见小船前方不到六码处起了一阵涟漪。他刚想抬手指给莱摩儿看,那东西却浮出了水面,带起的波涛掀得“含羞少女号”剧烈摇晃。

那是一只乌龟,长角巨龟,暗绿的甲壳带有褐色斑点,壳上长满水苔,也攀附了各种黑黝黝的软体动物。它抬起头,自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咆哮,比提利昂听过的任何战号都更嘹亮。“我们得到了祝福!”耶利亚喜极而泣,泪流满面,“我们得到了祝福!我们得到了祝福!”

达克大声呵斥驱逐那巨龟,小格里芬在旁帮腔。等哈尔顿冲上甲板查看……已然迟了,巨龟消失在水下。“你们闹什么?”赛学士问。

“有只乌龟,”提利昂说,“比这条船还大的乌龟。”

“那是他啊!”耶达里哭喊,“河中老人。”

是这样么?提利昂咧嘴笑了,真是王者出则祥瑞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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