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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琼恩(三)

乔治·马丁Ctrl+D 收藏本站

他们把塞外之王抓出来,双手用麻绳绑住,脖子上套了根绳子。

绳子另一头拴在高迪·法林爵士的战马鞍头上。巨人杀手及其胯下坐骑都披挂着镶乌银的镀银盔甲,而曼斯·雷德只穿了件单薄的外衣,四肢都裸露在寒风中。他们应该让他留着那件斗篷,琼恩·雪诺心想,野人女孩用红丝绸为他缝补的斗篷。

难怪长城也在哭泣。

“曼斯比任何一位游骑兵都更熟悉鬼影森林。”琼恩最后一次为塞外之王求情时这么说,竭力向史坦尼斯国王证明留下曼斯比杀了他更有用。“他了解巨人克星托蒙德。他跟异鬼战斗过。他找到了乔曼的号角但没吹响它。他并不忍心让长城倒塌。”

这些话全是白费。史坦尼斯不为所动,因为律法就是律法:逃兵唯有死刑。

在哭泣的长城下,梅丽珊卓高举白皙的双手。“我们都必须做出选择,”她高声宣告,“男与女,老与少,高贵抑或平庸,我们的选择都是相同。”她宣讲的声音让琼恩·雪诺联想到茴芹、豆蔻和丁香的味道。她和国王一同站在深坑边搭起来的木制脚手架上。

“我们的选择是光明与黑暗,正义与邪恶。我们的选择是真神或伪神。”

曼斯·雷德一边走,风一边把他蓬厚的灰棕色头发吹打到他脸上。他微笑着用被缚住的双手拨开遮住眼睛的头发。但当他看见笼子时,所有的勇气都离他而去。后党用鬼影森林的树木编了这个笼子,材料包括树苗、易折的嫩枝、黏乎乎满是松脂的松树枝桠及苍白如骨的鱼梁木枝条。他们把这些纠结缠绕成这个格子状的木笼,悬挂在堆满原木、树叶和引火物的深坑之上。

野人王挣扎着向后退。“不,”他哭喊,“发发慈悲。不对,我不是国王,他们——”

高迪爵士将绳子用力一扯,塞外之王便只能踉跄向前,绳圈憋住了他剩下的话。他摔倒后,高迪爵士拖着他走,等他被后党人士半推半抱地关进笼子,已浑身是血。十来个士兵一起拉绳子,将他升到空中。

梅丽珊卓女士自始至终盯着他。“自由民们!这就是你们的谎言之王,而这是他许诺能让长城倒塌的号角。”两名后党人士抬出乔曼的号角,这只通体漆黑的号角镶嵌了古老的黄金条纹,足有八尺之长,条纹上镌有符文,那是先民留下的字迹。乔曼数千年前就死了,但曼斯在霜雪之牙的冰川下找到了他的坟墓。传说乔曼吹响冬之号角,从地底将巨人们唤醒。耶哥蕊特曾告诉琼恩曼斯没能找到号角。要么是她撒谎,要么就是曼斯对自己人隐瞒了真相。

号角被举起来,上千名俘虏透过木栅栏观看。他们全都衣衫褴褛,食不果腹。七大王国的人民称他们为“野人”,而他们自称“自由民”。不过他们现在的样子既不野蛮也不自由——唯有饥饿、恐惧和麻木。

“乔曼的号角?”梅丽珊卓续道,“不,该称它为黑暗的号角。如果长城倒塌,长夜将随之降临,那是永不终结的长夜。这事决不能发生,决不会发生!光之王发现了他的子民面临的危机,于是为他们送来他的选民,他让亚梭尔·亚亥转世重生!”她手指史坦尼斯,喉头的大红宝石脉动着红光。

他坚硬如石、她热情似火。国王的双眼带着蓝眼圈,眼窝深陷,面无表情。他穿着灰色板甲,毛皮镶边的金线披风披在宽阔的肩膀上。他的胸甲上雕刻了烈焰红心,头戴的赤金王冠也被做成扭曲火焰的形态。瓦迩站在他身旁,高大美丽。他们也为她戴上了一圈朴素的暗色青铜冠冕,而她比戴金冠的史坦尼斯更有王家风范。她的灰眼睛毫无畏惧,一眨不眨。她在貂皮披风下穿着白色和金色的衣服,蜂蜜色金发绑成一根粗辫子从右肩直垂到腰。寒风吹得她脸颊发红。

梅丽珊卓女士没戴冠冕,但所有人都知道她才是史坦尼斯·拜拉席恩真正的王后,而不是那个被国王留在东海望瑟瑟发抖的平凡女人。传言说,在长夜堡修缮完毕前,国王都不会召唤赛丽丝王后和他的女儿。琼恩为她们感到遗憾。对南方的贵族太太和少女而言,长城本是个太艰苦的地方,长夜堡更是尤有甚之。那里从古至今都是个阴森凄暗的所在。

“自由民们!”梅丽珊卓高喊,“观睹选择黑暗的下场吧!”

乔曼的号角烧起来了。

只听“嗖”地一声响,绿色和黄色的火焰便从号角周身窜出、爆开。琼恩的坐骑紧张得后退,其他骑者也纷纷约束马匹。自由民们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希望着了火,不由得从栅栏背后发出一阵哀嚎。少数人开始叫嚣漫骂,但大多数人没有多说。半晌间,黄金条纹上的符文似乎在空气中闪烁。后党人士将号角狠狠地翻滚着扔进火坑中。

笼子里的曼斯·雷德用被缚的双手撕扯脖子上的绳圈,语无伦次地咒骂妖术与背叛。他否认自己的国王身份、否认自己的人民——否认自己的一切。他惨叫求饶,厉声诅咒红袍女,又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

琼恩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不能在弟兄们面前露出丝毫软弱。今天他召集了二百名弟兄前来,超过黑城堡守军的一半。身披黑袍、手握长矛的守夜人弟兄排成庄严肃穆的队列,拉起兜帽掩盖面容……也掩饰住他们大多是灰胡子老头和未经世事的毛头小子的真相。自由民畏惧守夜人,希望他们在长城南面安家后,仍怀着这份畏惧。

号角落在原木、树叶和引火物上,三次心跳之后,整个火坑就被点燃。曼斯用被缚的双手紧抓着笼子,哭求饶命。当火舌舔到他时,他手忙脚乱地舞蹈,惨叫声化为一阵含糊不清、充满恐惧和痛苦的漫长号啕。他在笼中像着火的树叶一样飘摇,又仿佛玩火自焚的飞蛾。

此情此景,令琼恩想起了那首歌:

兄弟啊,兄弟,我的末日临降,

多恩人夺走了我的身子,

没有关系,凡人终有一死亡,

我却尝过多恩人的妻子!

瓦迩在平台上站得笔直,跟一根盐柱没两样。她不哭,也不回避。琼恩不禁思索若是耶哥蕊特站在这里会如何表现。其实女人比男人坚强。他想到了山姆和伊蒙师傅,想到了吉莉和她的孩子。吉莉到死都会诅咒我,但我别无选择。东海望近来报告说狭海中刮起了大风暴。我送走他们是意图保护,难道反而让他们葬身鱼腹了?昨晚他梦见山姆被淹死,耶哥蕊特死于箭下(那不是他射的箭,但在梦中每次都是),而吉莉泣血。

琼恩·雪诺受够了。“动手,”他终于下令。

御林的乌尔马把长矛插进地里,解下他的弓,抽出一枝黑色羽箭。美女唐纳·希山也掀开兜帽,搭箭拉弓。接着是灰羽加尔斯和胡子本恩。搭箭、拉弓、放。

一枝箭正中曼斯·雷德的胸膛,另一枝射在肚子,第三枝命中咽喉,而最后一枝钉在木笼子上,抖一抖就着了火。野人王软绵绵地瘫倒在笼子里,被烈火吞噬,长城边回荡着一个女人的啜泣。

“他的守望至死方休,于斯结束,”琼恩轻声念道。曼斯·雷德曾是誓言效命的守夜人弟兄——在他用鲜红丝绸缝补的斗篷交换崭新的黑斗篷之前。

史坦尼斯站在平台上皱紧了眉,但琼恩不跟他对视。笼底已被烧穿,侧面的木条纷纷剥落。火焰每次上窜,都有更多枝条化为樱红色火焰,再变成焦黑灰烬。“光之王派来太阳、月亮和群星为我们指引照明,赐予火焰让我们穿越黑夜。”梅丽珊卓对野人们宣讲。“他的火焰无可匹敌。”

“无可匹敌!”后党齐声应合。

红袍女的深红长袍迎风飞舞,红铜色头发犹如围绕她头部的光环。她的指尖射出长条的黄色火焰,犹如伸展的利爪。“自由民们!你们的伪神毫无威能。那只虚假的号角拯救不了任何人。而僭越的国王带来的唯有死亡、绝望和失败……但真正的王者此刻正站在你们面前。请看他的荣耀!”

史坦尼斯·拜拉席恩拔出光明使者。

长剑放射出栩栩如生的红、黄和橙色光芒。琼恩看过这把剑出鞘的样子……但它从未像现在这样,从未有过。现在的光明使者宛如钢铁锻制的太阳,当史坦尼斯把它高举过头,在场众人都不得不别过头或是遮住眼。马儿惊恐后退,有匹马甚至掀落了主人。在这光之风暴面前,火坑里的火犹如小狗见了恶犬般黯然失色。那光,犹如阵阵波涛冲击着长城的冰壁,令其一会儿变成红色、一会儿变成粉色、一会儿又变成橙色。这是国王之血的力量吗?

“维斯特洛只有一位真正的国王。”史坦尼斯宣布。他声音嘶哑,和梅丽珊卓悦耳的嗓音截然不同。“我会用这把剑来保护我的臣民,粉碎他们的敌人。屈膝臣服,我承诺为你们提供食物、土地和公正。屈膝臣服,你们就能活命。远离光明,则只有死路一条。何去何从你们自己选择。”他将光明使者收回剑鞘,世界重新暗淡下来,仿佛乌云遮日。“开门。”

“开门!”克拉顿·宋格爵士用战号般深沉地嗓音发令。

“开门!”守卫队长科里斯·彭尼爵士喝叫。“开门!”军官们纷纷应和。士兵们匆忙跑去执行。他们拔出削尖木桩,把木板搭上深沟,又将栅栏门大大打开。琼恩·雪诺举手一挥,黑衣弟兄们立刻左右分开,留出一条去长城的路,忧郁的艾迪·托勒特在小路尽头打开了长城的铁门。

“过来吧。”梅丽珊卓劝诱,“要么拥抱光明……要么退回黑暗。”她身下的火坑里烈焰噼啪。“选择我,选择生命。”

他们来了。起初只有几名俘虏蹒跚着、或互相搀扶着走出脏乱的栖身地。选择我,选择温饱,琼恩心想,不想饿死冻死的话,就来吧。这带头的几名俘虏犹犹豫豫,生怕落入陷阱,他们缓慢地通过木板,穿越木桩,向梅丽珊卓和长城走去。后头的人看见带头的没受伤害,便纷纷跟上。出去的人随之越来越多,络绎不绝。穿镶钉夹克、头戴半盔的后党人士发给经过的男女老少一人一片鱼梁木:一段如苍白断骨般的树枝,枝头还挂着血红的叶子。用旧神的血来献祭新神。琼恩握剑的手开开阖阖。

他隔得甚远,仍觉火坑热气可畏,那些凑近的野人一定都被烧起水泡了。他看见男人畏畏缩缩地靠近火坑,看见孩子放声哭叫。有些人半途逃向森林,其中有个跌跌撞撞、两手各牵一个孩子的年轻女人。她每走几步就回头张望,确保没人追赶,等走到林边她突然开始飞奔。有个灰胡子老人把发给他的鱼梁木当武器使,不要命似的乱打,结果被几个后党的兵用长矛刺穿。后来的野人不得不费力地绕开他的尸体,直到科里斯爵士下令将尸身抛进火坑。这之后许多自由民逃进了森林——或许占到总人数的十分之一。

但大多数人还是选择向前走。毕竟,身后是寒冷和死亡,身前还有希望。他们向前走,紧抓着那片木头,直到将其献给火焰。拉赫洛是个嫉妒狭隘又贪得无厌的神灵。他吞噬过旧神的尸身后,将史坦尼斯和梅丽珊卓的巨大阴影撒在长城之上。火红火红的寒冰映照着黑影。

第一个在国王面前下跪的是赛贡,瑟恩的新任马格拿,作为他父亲的年轻缩小版,他也是个秃头,也一样消瘦,穿着青铜护胫和缝有青铜鳞片的皮衬衫;接着下跪的是叮当衫,此人身穿由骨头和煮沸皮革制成的叮当作响的盔甲,以巨人头骨作头盔。骨甲里面的他猥琐丑陋,满口扭曲的黄板牙,眼白上有黄色阴霾。这是个满肚子坏水的小怪物,残忍又愚蠢。琼恩决不相信此人的信仰转变有什么价值,也不知瓦迩眼看着此人下跪并被宽恕作何感想。

接着是小头目们。包括两位硬足民的氏族酋长,他们有黑色的硬脚板;一位得到乳河沿岸的野人崇敬的老巫婆;一位骨瘦如柴的十二岁黑眼男孩,他是猎鸦阿夫因之子;狗头哈犸的弟弟也赶着她的猪来了。他们都在国王面前单膝跪下。

刺骨寒风中上演的滑稽戏,琼恩心想。“自由民鄙视下跪之人,”他警告过史坦尼斯,“让他们保留自己的骄傲,他们会更爱戴你。”国王对此置之不理,答说:“我不要他们的吻,只要他们的剑。”

野人们下跪之后,便拖着脚步通过黑夜弟兄的队列,前往长城的城门。琼恩安排马儿、纱丁和其他六名兄弟手持火炬引领归顺的人过去。在长城另一头,一碗碗热腾腾的洋葱汤、大块大块的黑面包和香肠在等待他们。衣服也准备妥当:斗篷、马裤、靴子、上衣及上好的皮手套。他们会睡在干净的稻草堆上,熊熊篝火将为他们驱散夜晚的寒意。国王是个做事极有条理的人,不过巨人克星托蒙德迟早会带领军队再次攻打长城,到那时,琼恩不知道史坦尼斯的新臣民会站在哪一边。你可以给自由民土地,并宽恕他们,但国王却得由他们自己选出。而他们选的是曼斯,不是你。

波文·马尔锡催马来到琼恩身边。“没想到会有这一天,”自头骨桥一战中头上挨过一击,总务长变得更消瘦了。他有只耳朵缺了半边,看起来不那么像石榴了,琼恩心想。马尔锡续道:“我们在大峡谷抛洒热血抵挡野人。很多好兄弟、好朋友战死在那里。到头来,这些牺牲是为什么?”

“老百姓会诅咒我们,”艾里沙·索恩爵士怨毒地宣称,“从今往后,维斯特洛的每个正派人提起守夜人军团就会扭头唾弃。”

你知道什么叫正派人吗?“保持肃静,”杰诺斯大人掉脑袋之后,艾里沙爵士规矩了许多,但他仍然不怀好意。琼恩很想命他接管史林特的差事,却又不放心将其调离身边。他一直是两人中更危险的那个。左右权衡,他让影子塔派了一名白胡子事务官掌管灰卫堡。

他希望两支小分队都能派点用场。守夜人可以让自由民付出沉重代价,但无力阻挡他们。烧死曼斯·雷德也不能改变这点。人数对比仍然过于悬殊,而停派巡逻队的我们,对于对方动向可谓一无所知。我必须恢复巡逻。可我要这样做的话,派去的人回得来吗?

长城里的隧道狭窄曲折,而许多野人要么太老、要么生病、要么受了伤,前进得十分缓慢。等最后一个人下跪完毕,夜幕已临。火坑里火势低了,国王投在长城上的影子也只有之前的四分之一高。琼恩·雪诺能在空气中看见自己的呼吸。好冷,他心想,越来越冷。这场滑稽戏超时了。

还有约四十个俘虏逗留在木栅栏内,其中包括四个巨人。他们身材庞大,全身长毛,肩膀倾斜,腿粗得像树干,脚掌呈八字形大大地分开。庞然若此,他们仍能穿越长城,只是其中有个巨人不愿扔下自己的长毛象,其他巨人又不愿抛弃他。其他留下的都是人类,有的已经死了,有的气息奄奄,还有更多人是这些已死或将死之人的亲属和同伴,不愿为一碗洋葱汤抛亲弃友。

他们发着抖,或是冻麻木了已没法发抖。国王的声音在长城上回荡。“你们可以自由离开,”史坦尼斯告诉他们,“把今日的所见所闻告诉其他人。告诉他们你们见到了真正的国王;告诉他们,只要恭顺臣服,他的王国便欢迎大家。如若不然,最好逃得远远的,藏起来不要见人。我决不容忍谁袭击我的长城。”

“一个国家、一个真主,一个王者!”梅丽珊卓高喊。

后党齐声应和,一边用长矛敲打盾牌。“一个国家、一个真主,一个王者!史坦尼斯!史坦尼斯!一个国家、一个真主,一个王者!”

他看见瓦迩没有加入合唱,守夜人军团的弟兄们也没有加入。趁这呐喊的当口,剩下的那些野人都逃入了森林。巨人是最后走的,两个骑长毛象,另两个步行。木栅栏里只剩死人。琼恩看着史坦尼斯跟梅丽珊卓并肩走下平台。她是他的红色阴影,两人几乎形影不离。下来之后,国王的荣誉护卫们簇拥上前——高迪爵士、克拉顿爵士和其他十来个骑士,全是后党,月光在他们的盔甲上闪烁,寒风打得他们的披风扑簌簌的。“总务长,”琼恩吩咐马尔锡,“拆除木栅栏,回收来当柴火,把尸体扔进火坑火葬。”

“遵命,司令大人。”马尔锡高叫着下令,黑衣人中便出列了一大群事务官,忙着收拾栅栏。总务长皱眉注视他们工作。“这帮野人……您觉得他们会循规蹈矩吗,大人?”

“有的会,有的不会。好比我们当中有懦夫流氓、白痴笨蛋,他们也不例外。”

“还有我们的誓言……我们发誓守护王国……”

“自由民在赠地定居以后,就成了王国的子民。”琼恩指出,“时局艰难,我们面临重重考验。我们已经认清真正的敌人,明亮的蓝眼睛生在它们死白的脸上。自由民也认清了它们。史坦尼斯在这点上没错:我们必须与野人联合起来。”

“联手对付共同的敌人,我对此没有异议,”波文·马尔锡道,“但非得让几万名饿得半死的蛮子通过长城吗?何不封闭城门,让他们回自己的村落与异鬼斗争?奥赛尔告诉我封门其实不难,只需用石块填满隧道,然后从杀人孔中灌水,剩下的交给长城自己就成了。这寒气……不出一月,城门的一切痕迹都会消失。任何人要想过来,非得凿出一条路。”

“或是爬墙。”

“不大可能。”波文·马尔锡道。“他们不是来偷女人抢东西的掠袭者。托蒙德手下有老太婆、有小孩子,有成群的绵羊和山羊,甚至有长毛象。他必须通过城门,而长城沿线一共才三道门。如果他真派人来爬,好吧,防守就跟叉罐子里的鱼一样简单。”

罐子里的鱼决不会爬出罐子,捅你一矛。琼恩自己就爬过长城。

马尔锡续道:“曼斯·雷德的弓箭手朝我们射了许多箭,仅我们回收到的就有约一万枝。这其中只有不到一百枝射上长城,还大多是靠狂风帮助。我方唯一的损失是玫瑰林的红埃林,他的死是因为坠落,并非腿上中的箭。唐纳·诺伊牺牲性命守住了城门,那是英雄的壮举……但如果我们事先封闭了城门,勇敢的铁匠也就能留在我们身边。不管面对一百人还是十万人,只要在长城上居高临下,他们就永远奈何不了我们。”

他说得没错。曼斯·雷德的大军犹如拍击礁石的巨浪一样被撞得粉碎,尽管抵御他们的不过是一群老人、小孩和残废。然而波文的建议违反了琼恩的每一项直觉。“如果我们封闭城门,便不能再派出巡逻队,”他指出,“这样就成了瞎子。”

“莫尔蒙司令的最后一次巡逻让守夜人军团损失了四分之一的兵力,大人。我们必须节约现有人手,每损失一个人都会削弱我们的力量,而我们的防线本已太过漫长……我叔叔常说,居高临下,百战不殆。好吧,没有比长城更高的地方了,司令大人。”

“史坦尼斯为所有屈膝的野人许诺了土地、食物和公正。他不会允许我们贸然封闭城门。”

马尔锡犹犹豫豫地说,“雪诺大人,我不是个喜欢道听途说的人,但大家确实在议论您对待史坦尼斯大人过于……过于友好了。有些人甚至说您……是个……”

是个叛徒和变色龙,没错,还是个野种和狼灵。杰诺斯·史林特虽已以身试法,但他的谎言仍在人群中流传。“我明白你的意思,”琼恩自己也听过别人窃窃私语,看见有人在他穿行院子别过头去。“他们要我怎么做?难道要我用武力抗拒史坦尼斯和野人两方吗?国王的战士不仅是我们的三倍,他还是我们的客人,受宾客权利的保护。况且他曾助我们打退敌人,我们欠他一笔情。”

“史坦尼斯大人确实急人所难,曾向我们伸出援手。”马尔锡勉强承认。“但他毕竟是个叛徒,他的事业注定失败。如果我们被铁王座视为他的同伙,那就会跟着完蛋。我们不能站在失败者一边。”

“我们不该站在任何一边。”琼恩回答。“此外,我对局势的判断跟你有差异,大人。泰温公爵死了,战争的结局很难说。”如果自国王大道传来的消息属实,御前首相是在厕所解手时被自己的侏儒儿子谋杀的。琼恩跟提利昂·兰尼斯特有一段短暂的交情。他握住我的手,说我是他的朋友。很难相信那小个子会谋杀亲父,但泰温公爵的死毋庸置疑是真的。“君临城里当头的是个小狮崽,而他屁股下面的铁王座能把成年人割成碎片。”

“他确实是个孩子,大人,可弟兄们怀念劳勃国王,大都坚信托曼是他的正统继承人。而他们接触史坦尼斯大人越多,对他的爱戴就越少,那个动不动就用火刑烧人的梅丽珊卓女士和她残酷的红神更是雪上加霜。大家都在抱怨。”

“他们也抱怨过莫尔蒙总司令。人总喜欢抱怨自家的老婆和自己的领主。弟兄们没老婆,于是加倍地抱怨领主,这可以理解。”琼恩望向木栅栏,两面已被拆倒,第三面也在迅速倒下。“你留下来料理,波文,确保把每具尸体都烧掉。感谢你的建议,我保证会仔细考虑。”

琼恩骑向城门,火坑上头仍弥漫着烟雾和飘洒的灰烬。他在城门前下马,牵坐骑穿越冰壁。忧郁的艾迪举着火把在前头带路。火苗舔着洞顶,一路都有冰冷的泪水滴到他们身上。

“烧掉那只号角真让人松了口气,大人。”艾迪说,“昨晚我刚梦见自己在长城顶上撒尿时,有个家伙想试吹那只号角。这可不是抱怨啊,因为这个梦好歹比以前那个好,以前我梦见狗头哈犸拿我去喂她的猪。”

“哈犸死了,”琼恩说,“但她的猪没死。它们看我的眼神跟从前杀手看火腿的眼神一模一样。不过你放心,野人不会伤害我们。我们的确砍了他们的神,还让他们亲手将其烧成灰,但我们同时也给他们洋葱汤喝。神灵和美味的洋葱汤相比,孰轻孰重呢?至少我会选择后者。”

琼恩的黑衣上有浓重的烟味和烤肉味。他知道自己肚子饿,却不想吃东西,只渴望陪伴。跟伊蒙师傅喝杯葡萄酒,跟山姆静静地交谈,跟派普、葛兰和陶德说笑话。然而伊蒙和山姆都已离开,而他其余的朋友……“我今晚和大家一起用餐。”

“煮牛肉和甜菜。”忧郁的艾迪似乎对菜单一清二楚。“不过哈布把山葵用光了,没有山葵的煮牛肉还是煮牛肉吗?”

大厅被野人烧掉后,守夜人就改在兵器库下的石地窖用餐。这是个由两排方石柱支撑的巨大地窖,筒形穹顶,墙边堆满了大桶大桶的葡萄酒和麦酒。琼恩进门时,四名工匠正在最靠近楼梯的桌上玩瓦片游戏。一群游骑兵和几个国王的人坐在火炉边,悄声谈话。

年轻人则聚在另一张桌旁。派普用自己的匕首刺芜菁。“长夜黑暗,处处芜菁,”他故作庄严地念诵,“祈祷鹿肉吧,我的孩子,外加洋葱和美味的肉汁。”他的朋友——葛兰、陶德、纱丁这帮人——哄堂大笑。

琼恩·雪诺没笑,“取笑别人的祷词很幼稚,派普,也很危险。”

“如果我冒犯了红神,就请他对我降下神罚啦。”

大家都止住笑。“我们是在笑话那女祭司,”纱丁解释。他是个脂粉味重的标致青年,从前在旧镇当男妓,“只是个小玩笑,大人。”

“你们有你们的神,她有她的神,井水不犯河水。”

“可她不放过咱们的神,”陶德争辩,“她说七神是伪神,大人,连旧神也是。你亲眼看见她让野人焚烧鱼梁木。”

“我管不了梅丽珊卓女士,但管得了你们。我不允许国王的人和我的人之间发生冲突。”

派普将一只手搭在陶德胳膊上,“别吵了,癞蛤蟆,我们伟大的雪诺大人是金口玉言。”说完他跳起来,朝琼恩嘲弄地一鞠躬。

“请您原谅,尊贵的大人,今后未经您允许,我连耳朵都不敢摇了。”

他把一切当儿戏。琼恩真想拼命摇晃他,好让他清醒些。“你摇不摇耳朵我不管,但你不要乱嚼舌根。”

“我会盯紧他,”葛兰保证,“他不听话我就扇他耳刮子。”他迟疑片刻。“大人,您会与我们共进晚餐吧?欧文,朝旁边挤挤,给琼恩腾个地方。”

这是琼恩渴望已久的陪伴。不,他不得不提醒自己,过去的已经过去。这想法犹如一把尖刀在他肚内翻搅。他们选他为首领,长城是他的了,他必须对大家负起责任。上级可以关怀下级,父亲大人曾教诲它,但不能与之为友。因为或有一天,他将不得不审判他们,或是派他们去送死。“改天吧,”守夜人军团总司令撒谎道,“艾迪,你留下来用餐,我还有工作。”

外面似乎比刚才更冷了。他看见城堡对面国王塔的窗户里透出烛光。瓦迩站在塔顶,眺望长城。史坦尼斯安排她住在自己楼上,并严加看守,但允许她在塔上散步锻炼。她看上去好孤独,琼恩心想,孤独而又美丽。耶哥蕊特拥有独特的风采,火吻的红发,但其真正的魅力来自那抹笑容;而瓦迩不需要笑,在大千世界上任何宫廷里,她都能令男人坠入爱河。

但野人公主却对她的狱卒毫无好感。她把大家统称为“下跪之人”,并曾三次尝试逃跑。有回一个兵在她身边放松了警惕,结果她抽出他的匕首,刺进他的脖子。伤口若是左偏一寸,就会要了士兵的命。

孤独、美丽而致命,琼恩·雪诺默默地补充,我本可以拥有她。她,临冬城,还有我父亲的姓氏。但他最终选择了黑衣和冰墙,选择了荣誉。一个私生子所能企求的那点荣誉。

穿过庭院时,长城就在他右手边。高高的冰墙闪烁着苍白的反光,撒下无尽的阴影。昏暗的橙光透出城门铁栏,那是躲避寒风的卫兵们点的。铁笼子在冰墙上摇晃刮擦,铁链随之发出刺耳的声音。城上站岗的哨兵应是偎在暖棚里的火盆边,要大声叫嚷才能听见彼此的话;也许在这寒风中他们不想费事,干脆保持沉默,挺过煎熬。我应该上去瞧瞧。长城是我的。

他走在司令塔烧焦的空壳下,经过耶哥蕊特死在他怀中的地方。白灵出现在他身边,冰原狼温暖的呼吸在冷气里蒸腾。月光下,白灵的红眼睛犹如两团火。琼恩嘴里满是热血的味道,他知道白灵今晚又有猎获。不,他提醒自己,我是人,不是狼。他用手套背擦擦嘴,吐了口唾沫。

鸦巢下的房间如今属于克莱达斯一人。听见琼恩敲门,他拖着脚步过来,一手拿蜡烛,另一只手把门打开一条小缝。“我打扰到你了吗?”琼恩问。

“没有,”克莱达斯把门推开了一些,“我正在温酒。大人您要不要来一杯?”

“乐意之至,”琼恩的手都快冻僵了。他摘下手套,舒展手指。

克莱达斯回到壁炉前温酒。他快六十岁了,实在太老,只比伊蒙年轻一些。克莱达斯身材矮胖,生着动物般的暗粉色小眼睛,头顶只剩几根稀疏白发。他为琼恩倒酒,琼恩双手捧杯,嗅着香料的味道喝下去。暖意在胸口扩散,于是他又深深地长饮一口,以驱散嘴里的血味。

“后党说塞外之王死得像个懦夫,说他哭叫求饶,还否认自己是国王。”

“他们没乱说。光明使者比以前更明亮了,像太阳那么明亮。”琼恩举起杯子。“敬史坦尼斯·拜拉席恩和他的魔剑。”嘴里的酒有了苦味。

“这位国王不好相处,戴王冠的基本都挺难缠。伊蒙师傅常说,好人往往当不了好国王,恶人倒可能做好国王。”

“他确有资格说这话,”伊蒙·坦格利安可谓九朝元老。他做过国王的儿子、国王的哥哥,也做过国王的叔父。“我读了伊蒙师傅留给我的《玉海概述》。他标出的部分是关于亚梭尔·亚亥,光明使者正是此人的佩剑。根据弗塔的说法,亚梭尔·亚亥用妻子的鲜血来冷却宝剑,从此以后,光明使者都不是冰冷的,它始终保持着妮莎·妮莎的体温。而在战斗中,这把宝剑会烧得火红。亚梭尔·亚亥用它打败过一头怪物。他把剑插进怪物肚子里,怪物的血顿时沸腾,烟雾和蒸汽从嘴里涌出。怪物的眼睛融化后顺着脸颊流淌,最后身躯整个燃烧了起来。”

克莱达斯眨眨眼睛,“一把能发热的剑……”

“……会是长城上的好装备。”琼恩放下杯子,重新戴上黑色鼹鼠皮手套。“可惜史坦尼斯那把剑是冷的。我很好奇他的‘光明使者’在战斗中有何表现。谢谢你的酒。白灵,跟我走。”琼恩拉起斗篷兜帽,推开门。白色冰原狼随他走进黑夜。

兵器库中黑暗无声。琼恩朝两个卫兵点点头,走过一排排沉默的长矛,回到房间。他把剑带挂在门边的钉子上,斗篷挂在另一个钉子上。当他摘下手套时,手又被冻僵了,所以他花了很长时间才点燃几根蜡烛。白灵蜷缩在为他准备的小地毯上睡去,但琼恩还不能休息:那张划痕累累的松木桌上堆放着长城内外的地图、游骑兵名册和一封影子塔的丹尼斯·梅利斯特爵士用流畅的书法写来的信。

他把这封信又读了一遍,然后削尖一枝鹅毛笔,打开一瓶浓黑的墨水,写了两封信,一封给丹尼斯爵士,另一封给卡特·派克。两位指挥官都在急切地索要人手,他派霍德和陶德去西边的影子塔,派葛兰和派普去东海望。他写得不太流利,措辞显得简略、生硬乃至粗鲁,但他坚持写完。

当他终于搁笔,屋里已陷入一片冰冷的昏暗,他感到四周墙壁在朝他合拢。熊老的乌鸦栖息在窗下,用那双狡猾的黑眼睛俯视他。这下子你是我最后的朋友了,琼恩可怜兮兮地想,我最好活得比你久,以免你啄食我的脸。白灵不算,白灵比朋友更亲。白灵是他的一部分。

琼恩站起身,登上楼梯去那张曾属于唐纳·诺伊的小床。这是我的命,他边脱衣服边想,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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