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娜的工作很快就落实了,她被委任为军医大学的副校长,这实际上是上面的领导已经承认了她的学术权威,在经过了十年的动乱浩劫之后,人们终于认识到了知识的可贵,终于懂得了尊重有知识的人,“读书无用论”也最终走向了末路。
而更令王金娜一家赶到紧张的还是对于田卫彪参加恢复高考的第一考,从中央决定恢复高考,到确定的高考日期之间只有两个多月,而这两个月里要学的东西是那么的多,而报考的人也是成千上万,就好像是千军万马在走一座独木桥,所有参考的人都无不例外地四处找寻着能够用于指导的书籍和资料,可是新华书店里也没有几本介绍数理化方面的书,好在考前的一个月里,熊雄不知道从哪搞到了几册《数理华自学丛书》系列中的书,这还是文革前的出版物,这几本书立即成了田卫彪的法宝,没日没夜地钻研复习着,不明白的时候王金娜也能够为他作指导,功夫不负有心人,在那么多人报名参加的首次高考中,田卫彪最终脱颖而出,以四百分的总成绩成为了全市高考的第五名,这自然令王金娜和徐小曼一家人欢欣鼓舞。喜事成双,徐小曼也兑现了她许下的诺言,在年前的腊月里为田卫彪和小红举行了婚礼。
田卫彪和小红结婚之后,便在徐小曼的带领之下,又一起去了一趟沙洋的省第一监狱,女儿和女婿怎么也要去见一见他们的父亲的,虽然张义已经和徐小曼离了婚,但是父女之间的血缘之亲永远也无法扯得断的。
他们从沙洋回来的时候,徐小曼的眼睛通红着,便是连开始还高高兴兴的卫彪和小红也默不作声,王金娜便知道小曼一定又是哭了一路。
“张义还好吧?”王金娜还是问着。
徐小曼点了点头,没有答话,小红接口道:“我爸身体不是很好,瘦了很多!”
“他怎么个不好了?”王金娜忍不住地问道。
“他一直在咳嗽!”小红告诉着她:“我妈怕他得了肺结核!”
王金娜的眉头皱了起来,张义的身体一直很好的,就算是他被当成走资派打倒后,回到家里扫大街,也很少得过病。看来,这几年有牢狱之灾还是让他的身心大受摧残。虽然自己的心里也很难过,王金娜还是劝慰着徐小曼道:“小曼,张义原来就有一些哮喘的毛病,尤其是在冬天的时候,这个毛病就会加重!”她说着,又想了一下,然后又道:“我看这样好了,回头我去开一些药,让谁给他送过去,吃一吃也许就会好!”
听到大嫂这么说,徐小曼和小红都点了点头,多少放下了一点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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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之前,小虎和二凤带着两个孩子回到了武汉探家,而熊英也带着他的一家四口人回到了武汉,原来的一大家人已经发展成了几大家子的人,对于王金娜来说,虽然经历过那么多的痛苦与不幸,但是时代还是在向前前进的,孩子们已然一个个得长大,她也当上了奶奶,多少还是令她感到了欣慰和快乐。
小虎此时已经是一个营长了,他和二凤的两个孩子都是王金娜起的名字,老大是个男孩,叫作张正风,已经有六岁了;老二是个女孩,叫作张清风,也有三岁了。王金娜之所以给孩子起这样的名字,就是希望小虎的儿女也能够象小虎那样,不管处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下,都能够保持作人的正直与清白。而此时,二凤又有了身孕,准备生他们第三个孩子。
武解放是跟着小虎一家一起回来的,此时他早就已经不再是那个无法无天的红卫兵了,但是在他见到王金娜和徐小曼的时候,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总是觉得愧疚难当。人长大了,成家立业之后,终于明白了少年时的无知和顽劣,好在他错得还不远。当武解放带着他结婚不久的妻子在武小阳的带领之下来到了王金娜的住所里时,王金娜就好像是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热情地招呼接待着,这更加令武解放不安起来。闲聊之中,武小阳也发愁地告诉着王金娜,虽然他的儿媳妇已经办好了关系返城了,但是还没有找到工作。王金娜也知道,此时返城的知青很多,还有许多因为没有上学而待业在家的青年,在这个时候要想找一份工作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她还是答应帮帮他们的忙。因为军医大学也已经进行了重建,有很多的岗位需要人,以王金娜此时是大学副校长的身份,安排一个临时工进来也并非是难事。正是在王金娜的帮助之下,武解放的妻子最终被她安排进了化验室担任记录员,这更加令武小阳一家感激涕零了。
过年的时候是十分热闹的,因为王金娜的这个小院子地方还算是大的,所以徐小曼也带着孩子们一起来了,大家早就商量好,第一次团聚地过这个年。
那么多的大人和孩子们合在一起,这种热闹和快乐自然是所有的人这么些年来都不曾有过的,大家一起去放炮,一起去贴对联,一起动手作饭,又围坐在一起吃饭,没有地方老人们和孩子们坐着,大人们站着,便是这样也从心里头到外面得高兴。
王金娜却可以看出来,徐小曼还是有些伤感,她知道小曼伤心的原因,其一是张义没有能够回来;其二是小强和卫红就好像是从这个世间蒸发了一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其实所有的人心里头都有这两个结,但都明白这是在过年,所以也都尽量地避免提及张义和小强、卫红的事情来。
吃完了饭,年青人自然会聚在一堂谈天说地,孩子们穿上新衣服跑出去玩了,而那些媳妇和女儿们则开始收拾碗筷,王金娜和徐小曼也要帮着收拾的时候,却被小红和二凤等人拦住了,徐小曼坐在床上为小虎三岁的女儿剪窗花玩,王金娜也怕孩子们玩炮出什么事,走出来察看,却听到院子里卫彪、熊雄、武解放几个人正在说着什么,出于好奇,她也不由得走了过去。
原来这个话题是卫彪引起来的,当武解放祝贺卫彪通过了高考终于能够上大学的时候,田卫彪却不以为然地道:“我呀,其实最想的还是去当兵!呵呵,要不是当初我的成份不好,这个时候我肯定跟你一样,也是一名解放军了,说不定也可以提干呢!”
“你呀,别这山望着那山高!”熊雄骂道:“当兵哪有你当大学生好呢?当兵是要打仗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牺牲了呢!”
田卫彪道:“既然当了兵,还能怕牺牲吗?”他说着,好像又想到了什么,对着武解放道:“解放哥,你说,要是你有执行任务的时候被敌人包围了,你会怎么办呢?”
武解放愣了一下,然后想也不想地回答着:“这有什么好想的,我会跟敌人斗争到底!”
“要是弹尽粮绝了呢?”田卫彪象个孩子一样地追问着。
“要真得是那样,我就宁死不屈!”武解放响亮地回答着。
正在这个时候,小虎和熊英也走了过来,田卫彪马上又叫住了他们,问着同样的问题。
小虎和熊英互相看了一眼,相视一笑,小虎没有答话,熊英却答着:“你这个问题问得太没有水平了!死也不能当俘虏,这是所有的人都知道的!真要是打仗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会有一颗光荣弹,就是为了在最后的关头,自杀用的!”
“假如你们连光荣弹都没有了,被迫当了俘虏呢?”田卫彪还在继续地问着。
小虎和熊英两个人都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来,小虎有些不快地道:“卫彪,你怎么这么多的假如?你还盼着我们去打那样的仗吗?”
被小虎如此一说,卫彪的脸马上红了起来,连连摇着头道:“当然不是!当然不是!我只是随便问一下!”
王金娜在这个时候也听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了,她笑着走过来为田卫彪解着围,道:“小虎,你们不要埋怨卫彪,他的这个问题真得值得你们这几个当兵的人好好的考虑考虑的!”
小虎却不以为然地道:“这有什么好考虑的?在战场上真得要是遇到他说的那种情况,那么只有牺牲了!俘虏是坚决不能作的!”
王金娜点了点头,却又笑了笑,问道:“如果你是指挥员,你带的上百号的人被敌人围住了,武器弹药都用完了,你怎么办?呵呵,如果是你一个人,牺牲也就牺牲了,但是这么多人难道都要跟着你去死吗?”
被王金娜如此一问,小虎、熊英和武解放都呆了呆,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了。
“呵呵,这大过年的,你怎么跟孩子们说这么些扫人兴的话呀?”武小阳忽然从屋里走出来,他显然也听到了这些孩子们的议论。
王金娜看了他一眼,也笑了笑,道:“我也是听着他们的谈话,所以才会这么问一下的!呵呵,你说得对,这大过年的,说这么个扫人兴的话做什么?”
这个时候,小虎却认真了起来,他面对着武小阳,经不住地问道:“武叔,你也当过兵,打过仗,还当过连长。你说,要是你带着你一个连的同志遇到这种情况,你会怎么办呢?”
蓦地,就好像是一根刺扎透了武小阳的心一样,他的脸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大脑里立刻又映现出了当年华川湖之战的那一幕场景,他到现在还在思考着于得水的决断,如果那个时候于得水营长没有受伤,没有昏迷,他会作出什么样的决断来呢?
见到武小阳有脸色变得不好看起来,王金娜知道小虎的问题已经戳到了他的伤口之上,连忙打着圆场地道:“小武,刚才你都说了,大过年的说这些做什么?呵呵,孩子们的问题,让他们自己去想,我们就不替他们费这个脑筋了!”
但是,武小阳还是在沉默一会儿之后开口道:“有的事情是应该跟孩子们说一说了,我总不能把这些事带进棺材里去!”他说着,转头看着熊英和熊雄道:“你们两个知道为什么你们的爷爷会被打成反革命吗?”
两个人点了一下头,却又摇了一下头,熊雄道:“我只是知道一点点,但是很多的事我还是不清楚!”
武小阳道:“那都是因为你们的三叔熊三娃在最后的时候,叛变投降了,所以才会连累到你们一家!”
“小武!”王金娜经不住地高叫了一声,她并不想让孩子们去恨熊三娃,再说,直到现在,她也并不觉得熊三娃的所作所为有什么错。
“王医生,你就让我把话说完吧,不然我真得憋得难受!”武小阳恳求着。
王金娜呆了呆,她也知道这些年来武小阳所受的委屈,一个人人敬仰的战斗英雄沦落成可耻的右倾投降派,这其中的酸楚她也深刻地体会过。面对着武小阳的恳求,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