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松下靖次郎的会面,并没有令王金娜感到愉悦,两个人虽然也说了半天的话,但都是些问候一样的客套之词,她也能够感觉得出来,松下靖次郎显然也有很多的话想跟她来讲,但是在这种会面的场合之下,他们也不可能有单独相处的机会,两个人都很清楚,便是说出来的话,也先经过大脑转上一圈,生怕会扯到什么敏感的问题上来。
会面不过两个多小时,可是对于王金娜来讲,却仿佛是过了半天,当会面结束的时候,王金娜目送着松下靖次郎在中方相关人员的陪同之下离去,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耳边也听到了秦副主任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显然,这位领导的紧张比她还要厉害。
总算是完成了一项任务一样,秦副主任对于王金娜与松下靖次郎的这次会面给予的评价是:虽然有些地方、有些话做的、说得不好,但是基本上来讲,没有犯什么大错。这实际上就是肯定了王金娜的任务完成,这也让王金娜如卸重任一样终于放下了心来。此前,她真正担心的并不是与松下靖次郎的会面,而是担心自己的表现不够好,让领导们不满意而失去当初许诺给她的这一个月的假期。
任务完成以后,秦副主任找了个司机开着辆破吉普车把王金娜送到军区医院,这与开始时把她从沙洋接回武汉来的待遇根本无法可比了,但是王金娜也已然并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对于她来说,四年里第一次回到武汉、回到自己的单位里来,就已经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了。
当看到王金娜的突然出现,医院里的许多同事都围拢了来,便是比王金娜早些回到医院的李院长也亲自迎接着她,欢迎她的回归。
“这次回来还回去吗?”李院长十分关心地问着。
王金娜只得发出一声苦笑,告诉着他:“我这次回来是给的假,没说要我回来!”
李院长沉默了一下,当即地道:“王医生,现在医院里的骨干太缺少了,你这次回来,就不要再回去了,我去向上面打报告,如果他们不批准的话,那么我自愿跟你一起去下干校!”
王金娜怔了怔,对于李院长的仗义有些感动,她却不愿意连累别人,连忙摇着头道:“多谢你呀,呵呵,你也不要这么为难!如今我已经想开了,这里连个家都没有了,能不能回来也无所谓了!”
李院长却是一阵苦笑,如实地告诉着他:“王医生呀,我其实也是为我自己呀!呵呵,这么大的一个医院,能够动得了手术的人总共也超不过去十个人,我这个当院长的累呀!每天都要忙到很晚!实话跟你说了吧,在这里真得不如在干校里轻松呀!”
听着李院长的叫苦,王金娜不由得悲哀起来,大家都去搞运动了,却没有人来搞研究,便是有研究,那也是高级的国家层面的;而对老百姓的生活真正有用的研究,却没有人来搞,各方面的人才在这些年里都是青黄不接的,也就难怪这么大的军区医院里,连几个象样一点、经过正经的培训实习、拿手术刀的医生也这么少了。
李院长又和王金娜说了会儿话,便带着她去见那个真正负责医院的党委王书记,这个外行的书记是在王金娜被送到干校后才来上任的,显然也听说过王金娜的名字,见面的时候也只是客气地问候了几句,当李院长直截了当地询问他何时能够解决王金娜回来上班的事情之时,他连忙推说自己有事,逃也似的躲开了。
李院长有些失望,但他还是安慰了王金娜一番,这才让人去把徐小曼找来。
当看到王金娜就站在自己的面前之时,徐小曼惊讶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已经忘记了院长办公室里还有别人,一把跑过来抱住了王金娜,泪水扑簌簌地流将下来。良久之后,王金娜和徐小曼才松开了怀抱,王金娜这才发现,徐小曼也已经苍老了许多,头上出现了很多的白发。
李院长很是知趣,特别批准徐小曼两天的假,让她带着王金娜回家好好的休息休息。
在带着王金娜回家的路上,徐小曼向大嫂解释着为什么这几年她没有能够去沙洋探望她的原因,就是因为最初的那次她准备去北京上访被发现之后,她便被医院里派专人负责看管起来,只要是不出武汉,什么都好说,如果要出武汉,必须要得到医院保卫科的批准,这实际上就是对她的行动进行了半限制。
听到徐小曼的解释,王金娜心下里一片得凄恻,想一想还是自己的缘故,所以才会连累到别人。还好,徐小曼的家庭出身是没有问题的,否则的话,她也一定逃不出被迫害的命运。
徐小曼带着王金娜走进了她的家,这个家是她和孩子们被赶出原来的那个小楼之后,医院方面在宿舍楼里为她找的一间房,总共只有十多平方米,里面也就是放下两张床,堆一些杂物,外面有一个自己用废砖头砌出来的小厨房,上面搭着石棉瓦和油毡,可以防雨防水。徐小曼告诉王金娜,在她带着两个孩子搬过来的时候,这些都是武小阳帮助她们盖起来的。至于厕所,只能去上远处的公共厕所。这个家虽然环境差了很多,但是却给他们一家漂泊在外的人提供了一个可以落脚的地点。
徐小曼忙着要去买菜,却被王金娜叫住了,她徐小曼道:“小曼,还是先说会儿话吧!有没有菜的都无所谓,我只想着能够跟你们大家在一起!”
徐小曼点了点头,她能够理解此时王金娜激动的心情,两个人便坐在到里的床上说起了话来。
此时,跟着徐小曼在一起过的只有小红,小红也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她从小学习就不错,但是徐小曼还是没有让她去上大学,因为她知道便是小红考得分数再高,也不可能上得了;所以徐小曼退而求其次,让她考了护士学校,去上中专;便是小红上的这个护士学校,徐小曼还托人走了关系。
“卫彪呢?”王金娜问着田壮壮最小的儿子,田卫彪和小红是同岁的,也一直是由徐小曼带着。
“他去当兵,因为家庭成分不过关,所以没有当上,他在家里哭了一夜;后来他大哥带着他跟熊雄一起去跑船了,昨天还在家,今天早上刚走!”徐小曼告诉着王金娜。
王金娜又问起熊雄和田卫东的情况,这两个人混得还算是不错,如今熊雄也当了爹,有一个才满月不久的女儿;田卫东还在跟轮机长学开船,三年的学徒满了之后,已经可以独挡一面,时常跟他的师傅对倒着上班呢。
“别人的情况呢?”王金娜又问道。
徐小曼道:“小虎我就不说了,他给你写过信;熊英已经当上了副连长,而且也结婚了,他的对象是那边的一个知青,我还没有见过呢!他说过完年会带着他老婆回来看我,还准备去沙洋看你呢!”
听到这个好消息,王金娜也感到一丝的欣慰,孩子们都已经长大了,而她们却已然老了,有些力不从心了。
“张义呢?”王金娜最为关心的还是张贤的三弟,半天没有听到徐小曼提到一句,终于还是忍不住当先地问出了口来。
一听到王金娜提到“张义”这个名字,徐小曼马上哑然了起来,神情也变得悲伤起来,她沉默了良久,还是告诉着大嫂:“张义还在监狱里,我托人给他送过衣服,还送过吃的东西,据说他还好!”
王金娜皱起了眉头来,忍不住地道:“林彪倒的时候,不是有调查组重新调查熊卓然的案子吗?怎么?这个案子还没有平反吗?”
徐小曼无奈地摇了摇头,告诉着她:“是,我也知道这件事,当时也很激动,想要去找调查组述苦,但是他们不让我进去,根本就不让我见到调查组里的人。那些害死老熊的人还在当官,害张义的人还在台上,他们很会见风使舵,看到林彪倒了,马上又投靠到另一个当权派的名下,他们只手遮天,就是不想让这个案了翻掉,就是怕自己的罪被别人揪出来!”
王金娜默默无语,其实这些也都在她的意料之中了,林彪出事之后,原本以为把持朝政的坏人死了,人们的坏日子终于是到头了,但是事实上人们的生活还是没有多大的改变,善恶还是不分,黑白依然颠倒。
“只要人还活着,就比什么都强!”到这个时候,王金娜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刘兴华的话,如此地劝慰着徐小曼。
徐小曼点了点头,虽然她被迫与张义进行了离婚,但是在她的心目里,张义还是她最深爱的人,是她最不能割舍的丈夫。
“小强、卫红怎么样?”直到这个时候,王金娜才问起了这两个去云南上山下乡的知青。
一听到王金娜问起小强和卫红来,徐小曼刚刚好转的脸色又一次得变得悲伤起来,泪水悄然而落,声音也跟着沙哑了。
“怎么回事?他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看到徐小曼不停地落泪,显然那两个人出了什么事,王金娜也不由得跟着心急了起来,连连追问着。
好半天,徐小曼才平静下来,告诉着王金娜:“他们两个都失踪了!”
“失踪?”王金娜的心不由得一紧,忙问道:“怎么会失踪呢?那么大的两个人说失踪就失踪了?”
徐小曼肯定地点了点头,这才道:“这还是一年多之前的事情,后来小兰到武汉来出差,她专门来向我罪,没有看到那两个孩子。我问了半天,才明白他们是出了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
徐小曼恨恨地咬着牙道:“这要怪,就怪那个王小贤,一定是他把这两个孩子拐跑了!”
“王小贤?”王金娜更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她记得当初熊英跟他提到过,王小贤已经改名中作雷小贤了,与小强和卫红是同一个知青农场的,而且是农场的干部,对小强和卫红都十分的照顾。
徐小曼点着头,对着她道:“小兰说,那边离着金三角很近,金三角原来是被逃出国境的国民党残兵控制的,后来解放军出兵,和缅甸政府军一起对这些国民党残兵进行围剿,国民党兵被打败了,败退走了,但是那片地区却出现了很多的地方武装,其中有很多武装是我们为了向东南亚输出共产主义、毛主席思想以及解放全人类的宏大目标而扶持起来的。他们共同组成缅甸共产主义联盟,准备跟中国一样,推翻反动的政府,组成一个由共产党执政的共产党的国家。就是因为响应这个宏大的目标,许多在云南的年青人、尤其是那些知青们,纷纷跑到缅甸去参加游击队,以为这样就可以跟当年国内一样,成为建国的元老!”
王金娜马上明白了过来,问道:“你是说小强和卫红都跑到缅甸去参加游击队了吗?”
徐小曼痛苦地点了点头。
“这些孩子们呀!简直就是在胡闹!”王金娜也忍不住地跺起脚来骂了一声。
徐小曼道:“那个王小贤是知青里最活跃的份子,小强和卫红一定是受到了他的蛊惑,所以才会跟着他一起跑出国境的!要不然,他们三个人也不可能同时失踪。小兰跟我讲,当时农场方面派出了很多人,满山遍野搜了三天,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到后来他们确定这三个人肯定跑出了国境,因为此前已经有不少人这么做了。”
王金娜可以感觉得到徐小曼这个作母亲的悲哀,小强也好,卫红也好,又或者是那个喜欢出风头的雷小贤也好,都是如此得憧憬着打仗,憧憬着建功立业,而只有他们这些曾经经历过战争,经历过苦难的人才真正得体会得到那种痛苦,那种痛不欲生的感觉。
“小曼,不要难过了,小强和卫红都是很机灵的人,他们一定不会有事的!”王金娜只能如此得安慰着徐小曼。
徐小曼强忍着心头的痛,默默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