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时候,张义从学习班里出来,专门跑到刘兴华的住所,这已经成了他的一个习惯。可是,当他来到这个简单的院落里时,却见到有人正在往院子里搬着柜子等家具,他有些奇怪,连忙问着旁边的一个警卫员,他还以为这是刘兴华新买的东西。
“刘兴华呀?他今天一大早就走了!如今这个院子已经分给了另一个领导住!”警卫员冷漠在告诉着他,这个警卫员也换了人,不知道是从哪里调过来的。
“不是还要等两天吗?”张义经不住地叫了起来。
这个小警卫员用一双不耐烦的目光盯视着他,却反问着:“你是什么人?问这么多做什么?”
张义连忙陪着笑容,告诉着他:“我是黄州专署的,过来看他!”
小警卫员白了他一眼,道:“刘兴华现在不是省长了,他是反革命分子,已经被遣送到沙洋农场劳动改造去了。他本来就应该是今天早上离开的,谁说还要等两天的呢?”
张义蓦然明白了过来,连连向这个小警卫道着谢,如今刘兴华已经离去,这个简陋但还干净的小院,包括那满院子的迎春花,都将不会再欢迎他的到来,而他也将不会再跑过来招人不待见!只是,在他转身离去的时候,泪水却陡然间象是开了闸的洪涛一下,滚滚而落。他太了解自己这位老上司的性格了,一定是刘兴华不愿意让大家伤心,所以才没有告诉他们自己离去的准确时间,他宁愿悄悄地来,同时也悄悄地去。
“那位同志,你等一下!”从张义的身后,忽然传过来了一个清脆的声音来。
张义擦去了脸上的泪水,转过了身,便看到岗亭里又跑出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小战士,他的手里还拿着一封信。这个小战士张义看着还有些脸熟,记得他曾经为刘兴华站过岗,只是张义还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话。
小战士跑到了张义的面前,对着他道:“是黄城县的张书记吧?”
张义点了点头。
小战士把手里的信递给了他,对着他道:“这封信是刘省长临走的时候交给我的,要我帮着转交给你!”他说着,又有些可惜地道:“刘省长是一个好人,但愿好人一生平安!”说着,生怕张义再问些什么,连忙转身跑开了。
张义愣了愣,耳边还回响着这个小战士的话:“但愿好人一生平安!”也许,人的命运总是难以抗拒得坎坷,可是天下间还是有那么多平凡而又善良人们,在群众的心目里,还是能够分得出来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他们的心里自有一把秤,定然会默默地为好人祝福!
※※※
在长街的一个长椅上,张义坐了下来,缓缓地打开了这封信,尽管身边的路人络绎不绝,但是张义却仿佛都没有看到,他将全部的身心都放在了这封信上,仔细地默读着。
“张义:你好!
对不起,我跟你不辞而别,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呵呵,你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流着鼻涕跟在我身后的小鬼了,你早就已经成熟长大了,我只希望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不要哭鼻子!……”
看到这里的时候,张义的泪水还是止不住地流出来,心头的那份悲伤已然无以言表了。他努力地使自己平静下来,同时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泪,又接着看下去:
“时间过得真快呀!转眼之间,你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了;而我也到了半百的年纪,这真得是长江后浪推进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呀!不要为我伤心,我的离去也许才是最好的选择!张义,不管以后在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事,你都必须要牢记自己还是一名共产党员,是人民的公仆,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只有自始到终地坚持这一点,那么你在今后的工作中,就会有一个主心鼓,知道哪些事情可以做,哪些事情是不可以做的!不过,我对你还是十分感到欣慰,最少在这一点上,我没有看错人,也没有带错人!”
回想着往事,历历在目,让张义感到无比的惆怅,刘兴华的确一直在教导他,一直在带领他,他真得不敢去想,如果当年自己没有遇到刘兴华,那又会是怎么样的境地呢?
“我的名字之所以改作兴华,就是非常想要复兴我们中华民族,这也是我终生追求的目标!贫困不是社会主义,我只希望带着所有的人一起走向幸福,最其马让群众有饭吃,有衣穿,不用露宿街头,也不用流离失所,四处讨饭!但是,如今看来,我的这个愿望是无法实现了,我自己也成了一个反革命分子,看到那么多人饿死、病死,我的心真得就是被人狠狠地揪起来了呀,那是每天每夜都在滴血!我已经作了很大的努力,但是却没有人能够理解!难道让群众过上好日子的想法都是错的吗?难道饿着肚子能够实现共产主义吗?你也应该知道他们指责我的罪名是什么,可是这些罪名我是不承认的,你应该很是清楚,如果这个世界上不允许讲真话,只许说假话,只怕人类早就灭绝了!”
张义仔细回味着刘兴华临别赠言,分明感觉得到一种难言的苦涩,刘兴华便是走,离开省会,也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但是如今在这种全国范围都笼罩在极左的思想指导之下,又有几个人能保持,或者敢于保持着这一份清醒的头脑呢?
这封信很长,但是张义却可以读出来,这些都是刘兴华的肺腑之言。
“张义,我知道你也被停职了,不要为这点挫折而灰心,要相信党,要相信人民,人民的眼睛还是雪亮的,只要你真得是为人民谋福祉的,那么就算是化成了灰,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呵呵,如今正好你在武汉,也应该好好地照顾一下你们那个家庭了!你的大嫂王金娜同志是一个十分善良而且贤惠的女人,并且巾帼不让须眉,他不仅医术高明,而且还有一个非常博大的胸怀,只是家里家外的事太多,她也太累了,你作为你们家里唯一的大男人,应该好好的帮一帮她,让她轻松一下!你们家孩子多,五个孩子中,其中的三个是半大小子,他们也正是能吃的时候,如果按照国家的标准定量,肯定是不够吃的,要是真得顶不住的时候,还是去找一下熊卓然吧,毕竟你们家还有两个是他的孙子,他一定会想办法帮你们解决的!小虎也已经长大了,今年高中就要毕业了,我知道你嫂子想让他去学医,但是小虎却想去当兵,你大嫂曾让我去说服小虎,但是我也想过,当兵也未尝不好,还是让小虎自己作决定吧,他要是有本事就自己去考军校,要是没本事不妨去参军,我这个当干爹的也只能给他出这个主意。……”
这封信的后面,还有些家长里短的事情,却是刘兴华对张义夫妇,对王金娜母子的关心,在最后的时候,还专门写道:“张义,请代我向你大嫂问好,并向她致歉,我们想得都太天真、太理想化了,如今,我连我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握,只希望你们一家人能够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然后后面还是刘兴华的落款与日期。
看完了这封信,张义只觉得上面的话,就好像是刘兴华在自己的耳边轻声地叮咛一样,他不由得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并且将这封信翻过来,忽地发现信纸的背面还用钢笔写了一首古诗:
精卫衔微木,
将以填沧海。
刑天舞干戚,
猛志固常在。
同物既无虑,
化去不复悔。
徒设在昔心,
良辰讵可待!
读着这首诗,张义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并不是一个真正上过学,懂得诗词古文的人,却也知道这首诗的意思是什么。只不过,当他读到这首诗的时候,忽然就想起了自己有大哥张贤来,他依稀记得,当年大哥从淮海战场上出逃,给刘兴华留下了一个纸条,而那个纸条上写的就是这首诗!
※※※
傍晚的时候,张义是第一个回到家的,其实他比王金娜和徐小曼都要轻闲得多,在下午的时候,学习班基本上就没有课上了,教导员只是让他们自己看书,无非是一些毛主席语录和文集,有的文章张义都可以倒背如流了。
他刚刚到家,便见到自己才六岁的女儿小红跑了过来,一头扑到了他的怀里,却是马上向他报告着一件很特别的事情:“爸爸!爸爸!今天大哥没有去上学。”
“哦?”张义不由得一愣,小红说的大哥,自然指的是小虎,如今小虎已然是一个十八岁的大小伙子了,由于上学比较晚,别人在他的这个年纪已然是一个壮劳力了,而他还在上高中。小虎的学名叫作张胜利,这也是当年张贤在常德会战之前给他取的,希望启盼胜利;而张义的一对儿女,也顺着这个“胜”字跟着取名,大儿子叫作张胜强,小女儿叫作张胜红。
张义连忙将小红放了下来,一边向屋里走去,一边问着女儿:“大哥为什么没有去上学呀?”
小红道:“今天他是被小英哥哥送回来的,他在学样昏倒了!”小英哥哥,指的是熊开平的大儿子熊英。
还没有等到张义走进屋里的时候,屋里已然传出了小虎已然变得有些粗壮的话音来,对着张义说着:“三叔,我没事,别听小红乱说!”他说着,还有些埋怨着小红道:“小红,你不要老告状好不?要不我不喜欢你了!”
小红却撅着嘴巴,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张义来到了小虎的面前,他正坐在桌子前算着题。但是,张义分明感觉得出来,这两天小虎变得越发得瘦弱了起来,而且脸色也不好看。
“小虎,你到底怎么回事?”张义一本正经地问着。
“我真得没有事呢!”小虎也一口咬定着,唇上刚刚长出些微黑的胡子。
“他的腿一按就有一个坑!”小红又抢着告诉着张义。
张义愣住了,马上命令小虎把袖子卷起来,虽然小虎很不情愿,但还是不能无视张义的威严,只得卷起了自己衣袖,张义在他胳膊上按了下,果然就像是小红说的那样,出现一个很深的坑,久久地不能恢复。
保姆刘妈从外面走了进来,对着张义道:“他好像是得了水肿病,我刚才也觉得不对劲,给他煮了碗粥,放了点粮,他喝了才好起来!”
张义的脸变得越发得严肃,马上想到了什么,水肿病,就是饿肚子病,这说明小虎也有好几天没有吃饱过肚子了。当下,他训问着刘妈道:“刘妈,我和王医生、小曼上班不在家,这些孩子都是由你来照顾的,我们是按照口粮定额供应,而且我大嫂还有专家待遇,孩子们怎么会得这个病?”
刘妈马上诚惶诚恐了起来,连忙作着解释,原来刘妈的家里也没有饭吃,她还有两个比小虎小几岁的孩子,王金娜在得知了她家的情况之后,把她的专家待遇给多出来的那点粮匀给了刘妈;而对于孩子们来说,象小虎和熊英、熊雄兄弟,口粮是送到学校里去,由学校供给的,所有的孩子都是定量供应,吃得饱与吃得不饱都是那么多,王金娜也精打细算过,认为虽然管不了饱,但是肯定也饿不着。
“三叔,你不要怪刘妈了!”小虎只得向张义作着解释:“学校里的饭都不够吃,我把我的那一份分给了家庭更困难的同学!”
蓦地,张义只觉得自己如哽在喉一般,忽然发现,自己的这个侄子已然长大成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