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性的大饥荒一直漫延着,可是,引起这场大灾难的三面红旗却还是象钢铁铸成的那样,依然屹立不倒;与此同时,却是几千万的人在饥饿之中倒下去,便再也没有起来。三年的时光是如此得漫长,对于刘兴华来说,却尤如过了一个世纪。在任何一个国家的和平建设年代里,竟然被饿死了这么多的人,或许这在人类的历史上,也是空前绝后的。然而,引起这些的,却并非是真正意义上的天灾等客观因素造成的,根本的原因其实就是人祸!只是,便是许多人知道这个原因,却也因为反右、批彭运动的影响,没有人敢说实话,没有人敢对中央、对毛泽东提出怀疑来。
刘兴华已然出离了愤怒,如今剩下来的只有悲哀!
果不其然如熊卓然所料的那样,刘兴华最终还是被打倒了,成了漏网的彭德怀反革命集团的成员,这顶帽子戴在头上的时候,的确压得人喘不过气了。既然被打倒了,那么,那个还没有在头上戴热的代省长的乌纱,也就一并让给了别人,如今刘兴华可真得成了一个孤家寡人,他的所有职务都被免除掉了,并且要被发配到了沙洋农场去接受人民的改造。
张义这个黄城县的县委书记也被牵连了进来,但是,由于刘兴华将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所以对张义的批判便轻了许多,不过,省委还是决定撤销张义黄城县的县委书记一职,准备将调离黄城县,另为安排。
可是,一件意外的事情却发生了,当黄城县乡亲们得知张义书记挨整要被调离的时候,他们自发地组织起来,向专区和省委递交万民请愿书,要求张书记继续留任,并且还与省里头派到黄城县调查取证张义罪状的纪检人员发生了冲突,这无疑又加重了张义的一条罪状。而新任命的黄城县委书记一到黄城县,就严格地执行专区的要求,开始在全县境内没收农民的自留地充为公有,这立即又引起了当地群众的强烈不满,他们将整个县委包围了起来,要求新任的县委书记滚出去。专区连夜派人到黄城县抚慰民情,最终答应暂时不没收自留地,将新任的县委书记调离开,重新让张义回县担任县委书记。这场风波看似就这样得到了平息,但是张义却并没有被安排回到黄城县,虽然他还是挂着了一个黄城县的县委书记的名义,却被停职反省,将县里的一切事务都交给了县长和几个县常委来处理,而这次事件中的十几个带头人,也被公安机关以反革命的罪名逮捕了起来。
说是停职反省,实际上就等于把张义挂了起来,不过,他也难得地有了一份清闲,回到了武汉家中,每天早上去省委报个道,然后参加学习组,学习马列主义的理论和毛泽东的文章,也就是所谓的红皮书。
这些案件,零零散散地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才算结束。刘兴华终于要离开武汉了,这一次的离开,却远没有当初来到武汉时的热闹,那个时候不知道有多少的人在欢迎他的到来;而如今,他走的时候只是孤单单的一个人,连一个送行的人都没有。回望着自己住了几年的小院,刘兴华有些感慨,这正应了那一句古老的谚语:风光时车水马龙,落魄时无人问津。
他毕竟曾作为代省长,走出住所的时候,已然有两名负责的干部陪护着,将他送上了车,这辆吉普车也是专门要送他去沙洋的,只是与往常不同,他的司机已经换走了,开车的是一个陌生人。
虽然车里包括司机共有四个人,但是路上,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整个车里一片得沉闷。刘兴华想要与这两名押送他的干部唠唠加长,开口来却也听出这两个人对自己爱搭不理,显然也不愿意与他这个反党集团的人扯上关系,他也就好自为之地闭上了嘴巴。
吉普车驶过了壮丽的武汉长江大桥,在车上看到浩浩荡荡的长江之水向东流去的时候,刘兴华的心头只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悲伤,这座桥、这条江,都曾是他魂牵梦绕的地方,如今就此离去,还不知道何年能够回还呢!
从龟山桥头下来,吉普车延着宽阔的汉阳大道向西行进着,才走到了蔡甸路口的时候,司机忽然便刹住了车,把车停了下来。正在车上的人都奇怪万分的时候,却见到对面走过来了一个穿着绿色解放军服装当兵的人,是他拦住了车,跑过来便问着:“这车上是刘省长吗?”
坐在前面副驾上的干部摇下车窗,不快地道:“这车上没有省长!”
这个当兵的人这才想到了什么,连忙陪着笑解释着:“哦,我指的是原来的省长刘兴华同志!”
那个干部回头看了刘兴华一眼,对着他点了点头。
“是这样的!”当兵地道:“我是武汉军区的,我们熊副司令就在前面等着,想跟刘兴华同志说说话,你看可以吗?”
这个干部愣了一下,他显然听说过熊卓然的名字,又问道:“是军区的熊卓然副司令员吗?”
“对,就是他!”当兵的答着。
这个干部犹豫了一下,想了想,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同时又告诉着这个当兵地道:“你们要说的话,就快点,我们还要赶路呢!”
“我知道!”当兵地连连点着头。
※※※
再一次见到熊卓然的时候,刘兴华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只是看着他,忽然便笑了起来。
熊卓然却被笑得莫名其妙,一边招呼着他在路边的这个小茶棚里坐下来,一边皱着眉头问着他:“你还笑?亏你还笑得出来哟!”
刘兴华却不以为然地道:“你说我不笑,难道还要哭吗?”
熊卓然怔了怔,却是对着他挥了挥手,一本正经地道:“老刘,这一回给你扣的这顶帽子可不轻哟,只怕很难再有翻身的机会了,我真得是替你担心呀!”
听着熊卓然没有半分虚情的话,刘兴华有些感动,随即又装出无所谓地样子,对着熊卓然道:“这也没有什么呀!我又不是没有被打倒过,翻不了身就翻不了吧!呵呵,以后跟着贫下中农一起去参加劳动,这日子过得也许更加得舒坦!”
“难道你就没有后悔过吗?”熊卓然忍不住地问道。
“后悔?我为什么要后悔呢?”刘兴华却反问着熊卓然,将熊卓然问得张口舌起来。
看到熊卓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时候,刘兴华又笑了一下,对着他解释着道:“我知道我的作法有些过激了,也没有得到上面的认同。呵呵,不过,我还是感到庆幸的,最少我们省已经少死几万的人,就算是用我的命去换,也是非常合适了!”
“可是,你被打成了反革命!”熊卓然提醒着他。
刘兴华点了下头,对着熊卓然道:“你说得不错,我是被打成了反革命,这是因为必须要有人为上面的失误负责!呵呵,如果说我的作法是错误的,那么在把我打倒之后,省里如何也要把我当时实施的方针撤销,并且再回到从前!但是,你也看到了,虽然我被打倒,我推行的那些措施却并没有被收回,你看,老百姓的自留地得到了保留,我下令停办的炼钢炉推倒后就再也没有烧起来过,还有最直接的,那些贮备粮都还是留在了省内,救活了不少的人!老熊,其实吧,我也没有做什么,只是纠正了一些错误而已!”他说着,又有些自嘲一样地道:“你说说看,我纠正了这么多的错误,这就好像是打了别人的脸一样,叫人家下不来台,他们总要找回来一个颜面吧?所以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呢?”他说到最后的时候,忽然就想起了王金娜的说过的这句话来。
被刘兴华这么一说,熊卓然仿佛也明白了什么,有些东西就是可以意会而不能言传的,他们只要心里头清楚就行了。
“对了,老熊呀,这件事也连累了你吧!”刘兴华明知故问着。
熊卓然却是摆了摆手,道:“老刘,你别说得这么不好意思了,我跟你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都不当回事,呵呵,我只不过挨了一通批评,在大会上作了些检查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刘兴华点了点头,如今这个时候,国家对于军队的建设还是十分重视的,其实一切都是围绕着国防进行,毕竟此时的中共政权还时刻受到威胁,东边有一直鼓吹着要反攻大陆的台湾国民党政权;北面还有原来的苏联老大哥,此时却成了苏修集团的敌对;而西面,原本与中国共产党走得很近的印度当局,却又因与中国西藏之间的领土纠纷,最终反目为仇;而南面还有此时正在打得难解难分的越南内战,美国人与法国人实际上是穿一条裤子的,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了围堵红色中国。虽然国内的运动此起彼伏地在进行着,相对来说,军队的建设还是比较稳定的,国家甚至是勒紧裤腰带地来研发原子弹,也许就是一种居安思危的态度吧。
见到刘兴华没有说话,熊卓然又象是想到了什么,问着刘兴华道:“老刘,这一次你离开武汉,王医生知道吗?”
刘兴华怔了一下,摇了摇头,告诉着他:“她知道我的情况,昨天还让张义过来看我,问我什么时候走。呵呵,我害怕送别,所以呀就跟她和张义都撒了一个谎,告诉他们说我要过两天才走!正好,老熊,你要是见到王医生和张义的话,一定帮我替他们解释一下!”
熊卓然点了点头,也告诉着他:“其实我也是今天早上才听到这个消息的,所以连忙赶了过来守在这里,我知道你从武昌那边过来,一定要路过这里的,要不然,我也见不到你了!”他说着,又有些埋怨地道:“老刘呀,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些不够朋友,这种事如何也要跟大家知会一声的!”
刘兴华还只是微微一笑,没有答话,实际上,他的心里何尝不想要知会大家呢?只是,这种心酸还是不要传染给别人的好。
看看时间不早了,熊卓然这才站起来,转身命令着身后的那个警卫,取过来了一件军用的大衣,送到了刘兴华的手上。
刘兴华愣了一下,推托着道:“眼见着这天要暖和起来了,大衣也用不着了,你还是带走吧!”
熊卓然却道:“老刘呀,我知道你这个人就是这样,总是那么随便!猜也猜得到你带的是什么行李,肯定简单得不得了!多拿一件大衣又不很重,就算是现在用不到,等冬天的时候也能用上,你那件大衣都破成那个样子了,早就应该换掉了!”
刘兴华也明白熊卓然的好意,点了点头,最终还是收下了。
两个人在分手的时候,刘兴华还是问了一件他一直憋在心口没有问出来的事,他觉得如今这个时候再不问,可能以后他和熊卓然之间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了。
“老熊,我一直有一件事,想要问你,你可不要跟我说谎,你可要如实地告诉我!”刘兴华如此郑重其事的对着熊卓然道。
熊卓然看着他,问道:“什么事?”
刘兴华道:“上一次陈大兴回来的时候,我曾经问过他熊三娃和于得水的事情,我总是觉得他的话有些闪烁其词,三娃既然还活着,于得水是不是也还活着?”
熊卓然愣了愣,他紧紧地皱起了眉头来,想了一下,还是对着刘兴华道:“你问的这个问题,我也不止一次地问过他,但是陈大兴坚持着说于得水已经牺牲了;我真得想不出三娃有什么理由会选择去台湾而不归国。”他说到这里的时候,不由得发出了一声轻叹,也许有一些恨铁不成钢的怨,也许有一些没有作好父亲的自责。
“据陈大兴说,熊三娃如今在台湾混得比他好,是吗?”刘兴华随口问着。
熊卓然点了点头,告诉着他:“三娃现在是跟着一个叫作张慕白的副司令,当他的副官。我也打听过,但是谁也说不清楚,这个叫作张慕白人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很多人都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张慕白?”刘兴华轻轻地念着,觉得这个名字似乎是在哪里听过,却一时间又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