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给陈大兴考虑三天,但是这三天来,张贤实际上也在进行着一番思索。他一直在回想着熊三娃的劝言,对于别人的去与留,他可以不在意,但是对于陈大兴来说,他不能不在意。熊三娃说得不错,人都有自己选择走什么路的权力,他又不是陈大兴的家长,又有什么权力来阻止陈大兴再作的选择呢?如果非要找一个理由的话,那也只能是以公事公办的原则来进行了,那就是以他副司令加上参谋长的身份,对陈大兴下达逮捕令,让他失去自由,等到十七师转回岛内的时候,再想办法将他放出来,这样就可以达到他想要将陈大兴留下来的目的。但是,如此一来,陈大兴一定会痛恨自己一辈子。人向来就是如此的,没有得到的东西,总是最渴望得到的;而从未走过的路,也总是最值得留恋的。
这三天里,倒是熊三娃一直没有闲着,时时地往马山那边跑,去找陈大兴聊天。虽然熊三娃当着张贤的面,替陈大兴说着好话,但是当他当着陈大兴的时候,又极力地劝解着陈大兴能够回心转意。在这个时候,熊三娃只觉得自己就好象是风箱里的老鼠一样,苦不堪言。
张贤与熊三娃住在一起,每次都可以看到他沮丧而归,不用多问,就可以猜出来他在陈大兴那里碰了壁。
第三天傍晚的时候,张贤再一次看到熊三娃低着头回来,仿佛心里面装着了无限的烦恼,就知道他还是没有能够说动陈大兴。陈大兴是一个十分执拗的人,主意已定,便到了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时候了。
“是不是今天又碰壁了?”看到熊三娃走进自己的住所,张贤沉声问着他。
熊三娃点了点头,看着张贤的脸,眼睛里流露着一种无限有悲伤,他抿了一下嘴,是要将心头的这份戚戚收将起来,然后对着张贤道:“哥呀,他真得是想离开这里,我说不动他!”
张贤没有马上答话,他把目光投向了窗外。窗外,一道斜阳正从西边的天际直射过来,照在他仰起的脸上,他不由得微微闭上了眼睛,尽管是夕阳,也会有刺眼的时候。
见张贤不说话,熊三娃又道:“我问过他,他如果真得这么走了,是不是会把我和你贤哥的情份都丢了?”
“他怎么说?”张贤低声地问道。
熊三娃道:“他说,我们的情份是永远也丢不了的,就算是到死也不会忘记我们!但是,人生不可能永远的相聚,酒宴也总有散去的时候,如今他觉得我们个人都已经找到了幸福,也该是他回去重找幸福的时候了!就算是回去后这个幸福有可能不存在,但是他也必须要去寻找,他不能失去这最后的机会,连一丝的努力都不做!”
张贤沉思半晌,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道:“站在他的角度上看,也许是对的!人在看到前面希望的时候,往往会忽略掉可能潜伏的危险!如果换作我,也许也会这么选择吧!”
熊三娃的眼睛不由得一亮,忍不住地问道:“哥呀,这么说来,你是认可他就这么离开我们了吗?”
张贤转头看了一眼,没有作出正面的回答,却只淡淡地说出了一句俗语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不随他又能怎么样呢!”
听到张贤的这一句话来,熊三娃不由得一喜,就好象是终于得到了赦令一样,刚才还无比阴暗的心情,一下子便豁然开朗了起来,他毫不掩示着自己的心情,对着张贤道:“哥呀,你要是能够早这么想就好了!”
张贤只能发出了一声苦笑来,对着他道:“在我看来,大兴回去就是往火坑里头跳,我怎么可能不去阻止呢?”
熊三娃也点了点头,同时也如实地告诉着他:“我跟大兴哥谈的时候,他也知道你是在为他好,他一点儿也没有埋怨你的意思,他反而对我说,他倒是希望你把他关起来,那样的话,他就什么也不用去想了,什么也不去做了!”
张贤却摇着头,无可奈何地道:“关住一个人的身体容易,但是关住一个人的心却太难了!我可以这么做,怕只怕将来他会怨我一辈子!”
熊三娃默然了。
“三娃,我的床底下有一个备胎,你把里面的那个内胎取出来,今天晚上给大兴送过去吧!”张贤平静地告诉着熊三娃。
熊三娃愣了一下,他当然也知道那个备胎,还是他放到张贤床下的,是因为他的住所太小,根本就放不了。用汽车的内胎当游泳圈,不知道要比用篮球要好上了多少,张贤这是在为陈大兴提供便利啊!
“好!”熊三娃马上答应着,很快将那个备胎取出来,又跑到车库里把自己那套修车的工具拿过来,以最快的速度麻利地便将这个备胎中的内胎取出来,此时的天也完全黑了下来,熊三娃抱着这个内胎放进了就停在张贤住所门口的那辆军用吉普车内,他要赶在晚上十点之前送过去还要回来,因为在金门过了晚上十点就会宵禁,除非有特别通行证,否则被巡逻的人抓住,又将是一场麻烦。
“哥,我去了!”熊三娃跳上了车,对着站在车边的张贤道。
张贤点了一下头,见到熊三娃已经打着了汽车的发动机,却又象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对着他道:“等一下!”
“还有什么事吗?”熊三娃连忙问道。
张贤想了一下,对着他道:“明天天会下雨,只是不知道这雨会在什么时候下,下多大?如果是在晚上下,又没有起风的话,那就是最佳的时机。我知道明天晚上轮到他那个排值哨,就看他自己安排吧!”
熊三娃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张贤的意思,在下雨天的时候,海上的警戒就自然会松懈很多,而且没有月亮和星光,能见度低,是从海上游水逃跑的最佳时机,一般只要游出几十米去,就不会被人发觉了。只是唯一担心的是雨大而且又起风,那样的话海上的波浪自然也会很大,对于准备游过海峡的人来说,就是一个巨大的考验。
“哥,你还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他的吗?”熊三娃又问着。
张贤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道:“就算是明天晚上天气不适宜,不管他准备什么时候逃走,还是让他越快越好,这种事情等的时候长了会出事情!”
“我知道!”熊三娃点着头。
张贤又道:“还有……”他说着,不由得顿了一下,下面的话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怎么来说了。
“还有什么?”熊三娃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说出来,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追问着。
“还有,告诉他,我祝福他!”
熊三娃愣了一下,经不住地问道:“哥呀,你明天不是准备还要去见他的吗?”
张贤却摇了摇头,对着熊三娃道:“我改主意了,既然他的心意以决,我再去见他也没有什么用,反而会让别人怀疑。”
“好,我一定会跟他说的!”熊三娃肯定地道。
“另外,还有一件事!”在这个时候,张贤就好像是挤牙膏一样,说得有些吞吞吐吐。
“哥呀,有什么事,你一并说了好不好?”熊三娃几近了哀求,他实在受不了张贤这般拖泥带水,这从来也不是张贤的作事的风格,今天他就好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要说些什么,却又仿佛不愿意说出来。
也许是被熊三娃如此这般的催促,张贤也觉得自己有些磨机了,他尴尬地笑了一下,然后又好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样,收拢了笑容,一本正经地对熊三娃道:“如果大兴真得命大,而且老天又眷顾他的话,让他能够回家和妻儿团圆,这当然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你跟他说,要是他见到了王金娜和小虎的话,一定不要告诉她们我还活着,就对她们说我死在了朝鲜!”
熊三娃愣住了,忍不住地问道:“哥呀,你这是怎么说的?人家都恨不能向家人报一声平安,你怎么就这么与众不同?难道非要让娜娜姐和小虎伤心呀?”
张贤的脸上露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痛苦之色,好半天才平静下来,对着熊三娃道:“长痛不如短痛,让她们伤心,也就伤心一阵吧!”他说着,声音有也些嗄了起来,稍作停顿,接着道:“娜娜还不老,我不能让她为我守活寡!”
熊三娃这才蓦然明白了过来,他点着头,自然理解张贤的心情,作人,就不能过于自私了!“哥,还有什么事吗?”他忍不住地又问道。
张贤摇了摇头。
熊三娃挂上了车档,迅速地调转了头,开着车很快就消失在了夜幕之中,但是这个时候,张贤却又有些后悔了起来,觉得真得不应该让陈大兴去带给王金娜和小虎那么残酷的话。
※※※
正如张贤和熊三娃所期望的那样,第二天的天气便阴沉了起来,一直到傍晚时分,憋了一天的雨才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虽然也有风,但是并不大。
这一夜,不管是张贤也好,还是熊三娃也好,两个人都是在提心吊胆之中度过的,根本就无法入睡,生怕陈大兴会出了什么意外,一直到第二天早上,陈飞急匆匆地赶过来,向张贤报告着陈大兴失踪了,张贤和熊三娃的这一颗心才放下了一半,这已经说明陈大兴的出逃,并没有惊动沿海岸警戒的各级国军官兵,也就是说他逃出了金门防卫司令部的控制范围。
实际上,陈飞也是心知肚明的,他没有过多得过问张贤、熊三娃和陈大兴之间沟通的细节,在张贤和熊三娃介入到这件事来之后,他便十分聪明地退出了大家的视野,然后以旁观者的态度来看待这一切,一直到陈大兴真得出逃了,他才认识到这场戏总算是轮到他出场了。
第一个发现陈大兴失踪的人是陈飞,他自然一级一级地向上面报告了这件事,并且装模作样地带着全营的官兵在马山半岛附近搜索了两天,最终将之确定为可能是游过海峡出逃了。
这件事很快便传到了胡从俊的耳朵里,他亲自打到张贤进行询问,作为张贤的老上司,他自然也对陈大兴记忆犹新,从原来十一师里出来的人,象陈大兴这样的资历如今如何也能混到个中校、甚至于上校的阶层,也就只有陈大兴还处在最底的军衔,这虽然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情,但是他还是希望能够将陈大兴提拔起来,在这一点上,他与张贤的想法几乎是相同的。
“头几天我的确去看过他!”张贤如实地告诉着胡从俊,同时又撒着谎地道:“但是,那一次是顺便,并没有觉得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看到张贤这张显得十分懊恼的脸,胡从俊相信他对陈大兴的情况并不比自己多了解多少,想一想自从他让张贤又担当了副司令之职之后,张贤的工作便也成倍地增加了起来,已经没有那么多闲暇之空可以去陈大兴那里跟他谈心聊天了。
“我问过了熊三娃,他也不清楚这些天陈大兴的情况,这些天他还经常去找过陈大兴,可是陈大兴在他的面前,也从来没有表露出什么来!”张贤又为熊三娃进行着开脱。
胡从俊点了点头,照理说,他这个总司令根本不值得为一个小小排长的亡命而在意,但是陈大兴却不一样,这个人当初曾经当过他的搜索队队长,是他的一个亲信。在知道陈大兴逃归大陆之后,他自然也有些生气。
“陈大兴有丰富的经验,他这个人很有城府,自然不是熊三娃那个直肠子的人可以看得出来的!”胡从俊却这么地安慰着张贤,又道:“唉,他跑就跑了吧!他要是不跑,我们大家可能还会被他骗到底呢!”
张贤的脸上却一直带着愠色,对着胡从俊建议地道:“钧座,我认为我们必须要对他下达一个通缉令,今后只是我们国军里的人,人人得而殊之!”
胡从俊愣了愣,有些奇怪地道:“阿贤呀,你跟他的交情可也不浅呀,就算是他背叛了我们,你也不至于恨他到这种地步吧?更何况,实际上从金门岛也出逃了不少的人,到现在为止,司令部还没有给谁下达过一份通缉令呢!他一个小小的少尉排长,也不值当得如此兴师动众!再说,就算是下达了,也是废纸一张,没有一点儿的用处。”
“钧座,我认为这个通缉令必须要下达!”张贤却是十分正色地道:“你刚才说得都对,虽然这是一张废纸,但是却也可以起到震慑别人的作用,我不敢说以后会杜绝这类事情发生,但是最其马让这些出逃的人也有一个心理上的负担!哪怕是形势上的东西,也必须要有的,我们总不能看着那些出逃的人就这么逃走了,我们连个罪名都不给他吧?”
被张贤如此一说,胡从俊连连点着头,拍着张贤的肩膀道:“你说的不错,这些逃兵就算是永远不回来了,我们也必须要给他们一个罪名,哪怕是缺席审判!”
听到胡从俊被自己说服了,张贤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很快,金门司令部就对陈大兴下达了叛逃罪的通缉令,这令熊三娃十分不解,他有些埋怨地对着张贤道:“哥呀,大兴哥还不知道是不是成功地逃回大陆了呢?你非要胡长官给他安个罪名,难道非要把他往死里头逼呀?”
张贤看了他一眼,却是意味深长地道:“三娃,你哪里知道,我这不是在害大兴,而是在帮他,在救他呀!”
“救他?”熊三娃越发得不懂了起来。
张贤这才告诉着他:“我们在金门这边找了这么久,都没有发现大兴的身影,就算是尸体也应该找到了!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成功地游过了海峡,现在已经被大陆那边的人收押了。一般的情况之下,只要是我们这边有人逃过去,那边的广播一定会大力地宣传一番给我们听,好鼓动别人效仿;可是大兴的这一回却和以往有些不一样,这么些天了,对岸的广播还是一点儿也没有提到,我就是担心呀!”
熊三娃愣了一下,马上明白了张贤到底担心的是什么,实际上,他自己也是担心着这么一件事,而这,也正是在陈大兴出逃之前,张贤曾经警告过他的事情,那就是大陆那边不会按照许福根那样来对待他,而是会按照叛徒来处理。
“哥呀,我们在这边给大兴哥定罪,怎么就救了他呢?”熊三娃再一次问着。
张贤这才解释着道:“只有我们这边把陈大兴的事搞得大一些,就一定会引起对岸的注意,而且香港那边的报纸也会进行报道,出于政治宣传上的需要,他们就不可能把陈大兴杀掉,也不会太过为难于他!我想,过几天,我们就应该可以听到大兴的消息了!”
听完了这个说明,熊三娃这才恍然大悟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