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武小阳和张青两个人无比失望的表情,王金娜有些不忍心起来,她望着王大虎和熊卓然一眼,王大虎的面色也有些愧疚,但是熊卓然的脸上却是毫无表情,想来,他们的内心也在不断煎熬着。她可以理解熊卓然回绝这两个归俘人员的心情,实际上正如熊卓然所说的那样,就算他身为军长,有的时候也无能为力。
“在归管处学习不好吗?”为了打破面前的这个尴尬场面,王金娜顺口问着他们,但是这个问话刚刚出口,她就又有些后悔了起来,这是不言而喻的问题,如果归管处真得好的话,武小阳和张青又怎么会如此地恳求自己的两位首长呢?
被王金娜这么一问,武小阳和张青却有些难堪了起来,此时他们身在此地,如果明说归管处不好,那不就成了他们想要抗拒学习的把柄吗?
武小阳还是比较直爽的人,在开始的还有些犹豫,但是随即想到自己有可能以后都见不到熊军长和王师长了,如果有什么话不说,反而没有机会了。当下,他就好象是豁将出去了一样,对着他们道:“我们回国后,开始的时候,首长接见,慰问团演出,女学生献花,还给我们发了一个纪念章,大家都感到了回到祖国来的温暖,我们就算是睡觉的时候,也是笑着的!可是,这一切也就是在一夜之间发生了改变!”他说着,不由得有些黯然起来。
熊卓然点了点头,道:“其实总政治部早就对归来人员制定了政策!”
“什么政策?”王金娜不由得问道。
熊卓然道:“就是一个二十字方针:热情关怀,耐心教育,严格审查,慎重处理,妥善安排!”
“是呀,归管处的领导也是这么说的!”武小阳道:“他们跟我们说,你们在这里休息,学习一段时间之后,很快就会分配工作。那个时候,我们都觉得我们的苦没有白受,就算是战俘营里浪费了那么几年的时光也值得的,大家都在为自己的贡献太少觉得不踏实,也在为辉煌的未来感到无比的兴奋!但是,这样的好日子没过几天,领导又说上面有了新指示,说归管处报上去的对我们处理的样板材料被批了,还说归管处是右倾,所以这个时候领导就开始组织我们学习共产党员和革命军人的标准,学习革命先烈的事迹!”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下来,也许是想到了那段难捱的日子,觉得自己倍受委屈。
“你们都学了些什么?”王金娜还有些不明白地问着。
武小阳没有马上回答,张青却接过了话头来,告诉着她道:“我们开始的时候学习的是刘胡兰、赵一曼,然后又学习狼牙山五壮士、八女投江的事迹!”
王金娜愣了一下,这些故事她也是知道的,但是听着武小阳和张青在归管处里学习的是这些革命烈士的事迹,再联想起他们归俘的身份,这不是明摆着认为这些归来的俘虏气节不够,当初他们就应该去死,而不是当俘虏!
武小阳的声音有些嗄了起来,想来他的心里头十分得难受,忍不住地嘟哝了一句:“早知如此,我还真得不如象高文亮他们一样,战死在华川湖的好!”
王金娜只觉得自己的胸口好象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闷又难受,但是有话还说不出来,她真得不知道应该怎么来安慰他们了。
王大虎想要说些什么,转头看了看熊卓然,只见他依然面无表情,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还是王金娜说出了话来:“小武,张青,你们不要这么想!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怎么可以轻言放弃呢?”
武小阳再一次抬起头来时,眼睛里已然含起了泪花来,他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此时的话语却是异常得平静:“领导是要我们学习革命军人的气节,要求我们所有的人控诉交代,按照党员的八条标准来执行。领导说了几句让我们莫名其妙的话,他说:你们的功劳祖国人民早就知道了,现在就是你们向祖国人民讲清问题的时候了!”
“讲清问题?”王金娜不由得有些火气:“你们能够选择回国来,这就是最好的交待了,他们还要交代什么?”
“王医生,你还是听他说吧!”王大虎打断了王金娜的话,他觉得如果王金娜再说下去,有可能会说出不应该说的话来。
武小阳却没有开口,也许还是有些情绪。
张青接口道:“洪政委其实也解释得不错,他说为什么要交代呢?是因为组织上一定要把问题弄清楚,才可以慎重处理和妥善安置。他说,敌人的摧残、迫害、欺骗宣传,同志们的坚持斗争和坚定不移都是值得肯定的,但是有少数同志一度动摇,所以都应该好好的作个交代,好的承认,表扬,有过错的,领导会帮助卸下包袱。交代问题,就是要打消顾虑,消除对党的误解,正确认识党的政策,端正自己的思想态度,并且要积极、主动、自觉地讲清问题。交代的时候要忠诚老实,实事求是,不扩大也不缩小;在交代中所提的疑问,我们也要认真、虚心、耐心的探讨,对别人也要热情关怀、帮助!”
听着张青就好象是背课文一样地背述着这些话来,王金娜有些惊讶,经不住地问道:“张青,洪政委的讲话,你怎么记得这么牢呀?”
张青苦笑了一声,告诉着她:“那是因为当时洪政委在上面讲的时候,我们都作了笔记,我觉得他的话很好,所以就背了下来!”
“是呀!”王大虎也点着头,表示着赞同道:“洪政委的话说得不错,他也向你们解释了为什么要你们交代的原因,你们就按照他说的来做就好了,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呢?”
张青却是摇着头:“话说得这么好,但是真得做起来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那是怎么一回事呢?”王金娜问道。
张青看着武小阳,那意思还是希望武小阳来说。
武小阳点了下头,这个时候,他的情绪已经稳定了起来,用手将眼中的泪水擦去,长出了一口气,话语声也平缓了很多,然后道:“开始的时候,大家都实事求是地开始写报告,但是大家的报告交上去后却又都打了回来,领导说我们的交代不深刻,要我们重新写。我们写了一遍又一遍,我都不记得自己写了多少遍,就是不能通过。后来,在领导的提醒之下,我们当年在战俘营里带头作斗争的共产党员要求带头交代,我才知道上面是要什么样的报告。上面也发了一个材料,上面写着这么一句话:共产党员是不能被俘的,我才真正的明白过来!”
“那你都是怎么交代的?”王金娜好奇地问道。
武小阳也苦笑了起来,还是如实地道:“我说,我跟那些死去的英雄们相比,和共产党员的标准相比,严格检查自己,自己的确是有很多的问题!在被俘的时候,虽然是受了伤,但是却接受美帝的治疗,就是没有骨气,就是丧失气节;那个时候,我应该以死尽忠,以表明自己对党的忠诚;在进入敌人的战俘营后,我还抽过敌人给的烟,那就是向敌人投降;而且,在敌人审讯的时候,我说出了自己的部队番号,就是向敌人泄露了军事秘密;在战俘营里以灰色的隐蔽的方式和敌人进行斗争,就是委曲求全、投机妥协……”
听着武小阳这一系列给自己戴上的帽子,王金娜只觉得浑身发冷,不由得裹紧了自己的棉衣,如果说抽一支烟那就是投降的话,那么自己可是从美国留学回来的人,那不就成了美国间谍了吗?
“你这么说,就能通过去吗?”王大虎也皱着眉头,他打断了武小阳的话,问道。
“是!”武小阳平静地道:“我是这么说的,最后终于是通过了,但是回头想了想,我自己都觉得这是自己在给自己抹黑,自己要给自己定罪,仔细地想一想,如果我真得就是自己说的那种人,我不是叛徒还是什么呢?只怕把我毙十次都罪不足惜了!”
王大虎和熊卓然都沉默了,他们两个人都是老党员,其实也有这类似的经历,在党内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活动的时候,他们也是要把一点点的错误放大百倍,否则组织上是通不过的。
“张青,你怎么过的?”王金娜又问着张青道。
张青与武小阳一样得苦涩,笑了一下,对着她道:“我还能怎么样呢?小武哥都被批成了那个样子,我这不是党员的人也要向党员看齐,只能把自己说得特别坏!呵呵,其实这个时候,就是我自己不说自己,也会有人来揭发你,他揭发了你还说是在帮助你!只是有的事连个影子都没有,他们却能够顺藤摸瓜地安到你的头上来,你不承认也要承认;其实说来说去,我觉得就是宁死也不应该去当俘虏!”
王金娜无言以对,这才真正得体会得出来武小阳和张青希望早日离开归管处的原因,的确,在这种氛围之下,就算是一个正常人,也会被折腾出精神病来。
“小武、张青!”王大虎叫着他们,两个人同时抬起头望着自己的师长。王大虎也有些难受,毕竟这两个人都是他手下兵,而且他们的被俘,多少也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很想好好安慰两人一下,但是话到了嘴边又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能对着他们两人道:“你们要相信党和组织,这其实都是为了你们好,把所有的问题都交代清楚了,到时候就可以清清白白的作人了!”
听着师长的如此得说教,武小阳和张青两个都不吭声了,也许他们认为可以向师长倒倒苦水,能够博得一下师长的同情,却不曾想师长也持着这样的态度,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说的好。
王金娜却有些悲哀,本来就是清清白白的人,为什么非要把人家抹黑呢?难道这样就是交代了问题吗?如此的境遇,也就难怪会有那么多的志愿军战俘不愿意被遣返回国了,只是这种话,她也只能闷在心里头,不敢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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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往回赶的路上,王金娜坐到了司机的旁边,而让熊卓然和王大虎坐到了后排的座位上,她真得有些后悔与这两位首长同行,与刘兴华相比,熊卓然这个军长当得太差劲了,连一点儿的人情味都没有,她至今还在回忆着熊卓然回绝武小阳和张青要求回部队的时候,那两个人痛苦的表情。而王大虎这个师长,可以看出来,他比熊卓然要平易近人得多,最少也有着一点人情味儿,但是他过于看重熊卓然的表情,在关键的时候,却不敢表明自己的态度,说白了,他是有些惧怕自己的这位上司。
吉普车早已经将昌图县甩到了后面,车里面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过了很久,终于还是王大虎首先地打破了这个沉寂,他问着熊卓然:“军长,我们的这个报告应该怎么来写呢?”他知道,二一五师警卫营的集体投降的报告,只能由他这个师长来写,别人不可能替他代笔;而写这份报告的时候,他就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武小阳和张青两个人自描自黑的交代,看来,这份报告写起来也并非轻松,相反,这份报告只怕还会影响到很多人的前程。
熊卓然思忖了半晌,终于还是开了口,对着他道:“没什么好说的,只能实打实地来写吧!”
王大虎点了点头,对着他道:“回去后,我先写一份草稿,给你看一下,然后咱们再商量怎么来写!”
“嗯!”熊卓然微微点着头应了一声,算是回答。
但是,在王大虎看来,却觉得自己的这位领导仿佛有些心不在焉了。
王金娜回过了头来,好象是想到了什么,对着王大虎道:“王师长,那份报告上不要提到熊三娃的名字!可以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王鹏!”
王大虎愣了愣,很快明白过来,连连点着头道:“我知道!”
直到这个时候,熊卓然才仿佛是回过了味来,他没有多说什么,却对着王金娜投去了感激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