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小阳被带走了,但是从他那一直回望的眼神里,就连王金娜都可以看出来,他是有着无限的流连,仿佛还有什么事情要说而说不出口来,他被带到门口的时候,还是王大虎唤了他一声:“小武!”
武小阳马上回过了头来,愣愣地望着自己的师长,也许是在启盼着什么似的一样,睁大了眼睛望着他。
显然,王大虎也是感到了武小阳的欲言又止,故而叫住了他,问道:“你还有什么事吗?”
武小阳看了看身边的洪政委一眼,此时他身在教导团中,这位洪政委如今就是他的顶头上司,有些话他肯定是不愿意当着这位领导讲出口来的,所以他有些犹豫,不过马上又想到也许以后再没有机会见到军长和师长了,终于还是鼓足了勇气问道:“师长,我还能够回到部队吗?”
对于这个问题,熊卓然和王大虎都无法回答,他们两个人互相对视了一眼,显得有些无奈,这个问题其实也无需回答的。王大虎知道真话伤人,他略为思忖了一下,还是对着他道:“小武,你还是安心地先在这里学习吧,等学习结束之后,我们再说!”
武小阳点了点头,虽然有些失望,但是却也料得到师长会这么说,他转过身,再没有回头,走了出去。
接待室里只剩下三个人面面相觑着,每个人都怀着自己的心事,一时之间好象空气被凝固了一样。
第二个带进来的就是张青,这也是一位老战士,是当初七十二军在湘西剿匪的时候加入进来的,算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湘西人。从他一入伍开始,便是跟在于得水的那个排里,进步得很快,当于得水成了警卫营的营长之后,他也理所当然地荣升为了一个排长,算是二一五师警卫营里的骨干分子。
当看到是军长和师长亲自过来的时候,张青就好象马上明白了什么似的,已然有些坐立不安了起来。
“张青,我们这次过来,是想向你了解一下关于你们警卫营华川湖阻击战的具体情况!”王大虎开门见山地便向他表明了他们的来意。
很明显,张青已经对于这个问题有所准备,他强自地使自己镇定了下来,呆了有一分多钟的样子,然后点了点头。
“张青,你先说说从悲回岭突围之后,于营长带着你们打阻击战的整个过程吧!”王大虎提示着他。
张青沉默了半晌,就像是刚才武小阳所表现出来的一样,也在努力地组织起自己的思绪来,然后才缓缓的开了口。他的口才没有武小阳那般得出众,说起话来也没有那么多花稍的形容词,最常用的也只是“特别、十分”等口头语,不过,大家都听得非常明白。
张青的叙述虽然与武小阳的不同,但是也基本上与那些没被俘、先期撤下来的部分伤员吻合,只是说到后面战斗激烈的时候,他的整个人都显得异常得激动,仿佛又是处在了那个地狱一般的环境里。
“我们一直都在盼着天黑,可是这老天就是不黑!”张青痛声地道:“阵地上,我们的子弹打光了,但是敌人的炮火还是那么猛,阵地上到处都是同志们的尸体,还有很多的残肢断臂,许多伤员开始的时候还在呻吟,到后来也都听不到了,那是因为他们有的人已经不救而亡,还有的是因为敌人的炮火把我们的耳朵震得听不见了……”说到惨烈之处,他又不由得痛不欲声起来,竟然“哇哇”地哭了起来。
便是这样,谈话时停时续,张青所说的内容也变成了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片段,不过,无论是王大虎,还是熊卓然和王金娜,都分明听得出来他一直想要向他们说明的是营长于得水的如何英勇,如何出色,说到最后,张青不无痛心地悲泣着:“如果于营长还在,我们一定也作不了俘虏,我们一定可以胜利完成任务追上大部队!”
“这么说,你们警卫营的全体被俘,是在于营长牺牲之后了?”王大虎明知故问着。
张青点了点头,却又马上摇了摇头,纠正着他的话:“不!于营长那个时候是受了重伤,他还有一口气在,但是人却是昏迷不醒!”
听到这个消息,王金娜蓦然间浑身一震,她连忙打断了张青的话,问道:“这么说,那个时候于得水还没有牺牲?”
“没有!”张青十分肯定地回答着。
“他是怎么受得伤?”终于,半天未吭一声的熊卓然问了出来。
于是,张青就将荆扬如何去炸敌人的坦克而牺牲,以及彭青松如何为了复仇而不顾一切,最后于营长又是为了救下彭青松,如何被敌人的炮弹的碎片击中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那些画面就好象是刚刚消失一样,已然十分深刻地印在他的脑海里,这一生只怕也无法抹掉了。
听完了张青的讲述,王金娜的眼睛里已然满含着了泪水,她已经无心再去做记录,只剩下了无声的涰泣。
对于王金娜的反常表现,熊卓然与王大虎都没有觉察出来,他们还以为这是一个女人在听完了烈士的英雄事迹之后被感动的必然表现,其实就他们自己来讲,也被张青的叙述所感动着,张青和武小阳的叙述里,不仅仅只有于得水一位英雄,还有荆扬、窦副营长等许许多多的战斗英雄,他们的事迹如果讲出来,并不比董存瑞、黄继光逊色半分,如果警卫营真得是打到了最后一个人,全部壮烈牺牲,那么这就是一个绝对值得他们去争取、值得他们七十二军在志愿军里树立典型、树立先进的事例。虽然他们也被张青的讲述深深地打动着,也在为于得水的英雄事迹深深地感动着,但是一想到警卫营最终的结局,却又不得不无奈得打消了这个念头。
“你再说一说警卫营是如何不作抵抗,就像敌人投降的吧?”终于,王大虎还是问出了这个他久久不愿意问出口来的问题。
一听到这个问题,张青刚才还异样激动的心情一下子便平寂了下来,马上显得十分不安起来,他嗫嚅了半天,才缓缓地道:“其实……其实这都是王鹏连长的主意!”
“王鹏?”王大虎和熊卓然马上想到了警卫营第一连的连长,便是王金娜也记起了这个曾经与张贤同出在国军第十一师的连长。
“对,就是他!”张青点着头,同时告诉着他们:“于营长在事先就指定了我们警卫营的接班人,如果他牺牲了,就由王鹏负责指挥!如果王鹏也牺牲了,就由熊三娃连长负责指挥;如果熊连长也牺牲了,就由贺强副连长负责指挥,然后依此类推!”
王大虎和熊卓然同时点了点头,于得水的这种安排也是完全合情合理的,没有问题;看来,问题是出在王鹏的身上。
“是王鹏决定你们投降的吗?”王大虎追问着。
“是!”张青肯定地道。
熊卓然在边上经不住地插嘴问道:“就凭着王鹏一个人的决定,你们那么多人都会服从?为什么没有人反对呢?”
张青转头看了熊卓然一眼,有些迟疑,犹豫了片刻,还是如实地道:“其实也不是王鹏一个人的决定,他是在和熊三娃商量后,两个人一起作出来的决定!要说这主意嘛,还是……”他说到这里,便没有再往下说,他也知道熊三娃正是熊军长的儿子,刚才他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王鹏的身上,没有说出熊三娃来,就是顾及于此。
熊卓然的脸色变得铁青,他自然明白张青未说出口来的下句是什么,不用想,肯定这主意也少不了熊三娃,如今他只能是一言不发了起来。
王大虎也没有追问,他也是一个能看人脸色的人。
张青却自己转过了弯来,接着道:“其实熊连长也是在为于营长考虑,卫生员已经说了几次,如果于营长不马上救治的话,一定会死的;我们大家都不希望于营长牺牲,敌人在阵地的下面有医疗队,他们可以救治于营长!我想,也许王连长和熊连长也是因为考虑的这个吧?”
“难道你们警卫营里,就没有人反对吗?”王大虎不由得又问了一句,对于他来说,就算是两个连长私自作主,投降敌人,尽然没有人反对,就能够拉着整个营投降过去,这就说明他们师平日里对战士们的思想政治工作做得不好,或者说根本就是没有。
“不!有人反对!”张青回答着。
王大虎只觉得自己的心里头好象终于有些踏实了起来一样,连忙问道:“是谁?”
“是贺强!”张青答着:“贺副连长反对,但是他无法说服别人,他说他宁死不当俘虏,所以最后,他就拔抢自杀了!”
“那么你呢?”王大虎的一双目光如电一样直视着张青的脸。
张青马上变得局促不安了起来,他结结巴巴地答着:“我……我当时本来不想附和王鹏的,但是……但是胳膊拧不过大腿,而且……而且营里面活下来的人,大多数人都同意放下武器,举手投降,所以当时我……我就随了大溜……”
接待室里,一片得宁静,也许大家都在思考着张青的这段话,对于当时在场的所有警卫营的官兵们来说,竟然绝大多数的人都同意投降,这已然超过了他这个师长所能承受得了的神经,他当然非常清楚,对于一个整营投降的师来说,就是永远也无法抹去的耻辱,而这个耻辱不仅仅是跟着这个师,更会让人一想到这个耻辱时,就想到了他这个师长的身上来,这也将成为他这一生里的耻辱!
但是,王金娜却是异常得平静,作为一个普通人来讲,选择生存自然是第一要紧的事,士兵也是人,并非是不食嗟来之食的圣人。在她看来,熊卓然也好,王大虎也好,显然他们的要求太高了,也许处在当时环境之下的是他们,他们能够做得到以死相拼;但是,又怎么可能因此而要求别人也要放弃自己的生命,去选择死呢?当然,王金娜也知道自己的这种想法,是与熊卓然和王大虎这些军人干部们的想法不同的,而且还是格格不入,如今她也学会了沉默,正象是刘兴华教她的一样,看不惯的事情就闭上自己的嘴,不要去看。只是,王金娜还关心着于得水的下落,虽然在这个时候,王大虎已经不愿意再提问什么了,她还是忍不住地问道:“张青,你们被俘后,于营长被敌人救活了吗?”
张青愣了愣,转头望着他,然后默默地摇了摇头,告诉着他:“我们大家都关心这个问题,所以在被关到战俘营里之后,一直要求知道我们营长的下落,但是他们最终还是给了一个答复,告诉我们,于营长救治不及身亡了,为此,我们所有的人都痛哭了一场!”
这一次,对于这个回答,王金娜没有再伤心,她又注意到了处细节,那就是关于于得水的死,还是道听途说,并没有人真正地看到、见到,她还是存着一种希望。她忽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又问着他:“对了,熊三娃和王鹏呢?”
“他们也在俘虏营里!”张青告诉着她,然后又象是想到了什么,对着她道:“不过后来我被转到了其他的营地里,在我转走之前,熊连长就已经不在那个营地里了,我曾经问过王鹏,他告诉我说熊连长被人接走了!”
“熊三娃被人接走了?”王大虎和熊卓然同时一愣,王大虎转头看了熊卓然一眼,连忙问道:“你知道他是被谁接走的吗?”
张青道:“我问过王鹏,他告诉我说,接走他的人就是当初劝降我们的人,当初是熊连长作代表去直接跟那个劝降我们的人进行的谈判,听王鹏说那个人熊连长早就认识的,是国民党反动派那边派过来的一个特务!”
“哦?”王金娜的心里不由得一动,连忙问道:“你知道那个特务叫什么吗?”
张青努力地回忆着,想了半天才道:“好象是姓韩,叫韩什么的两个字的名字,这么久了,我都忘记了!”
“韩奇?”王金娜冲口而出。
张青愣了一下,马上点起了头来:“对!就是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