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了大成山,沿着一条小河向山下东南方向行近,就可以到达华川城了,这条小河是北汉江的支流,华川就位于这条河汇入北汉江的地方,南面距离春川城也就是四十公里,这里是一处公路与水路的枢纽,日本人占领时期,便在北汉江上拦坝建了一座水电站,华川就位于这个水电站上游的水库中,这个位置又是处于东面的鹰峰山脉和西面的广州山脉之间的开阔谷地中,所以也成为了江原道南北交通之间的必经要地。它又是一个郡府所在地,相当于是一座县城,美国人和韩国人是没有理由不在这里设有重兵的。
张贤自然也知道他们要去的那个目的地的危险性,所以这一次的侦察行动,他并没有带上熊三娃,尽管熊三娃一再得强烈要求,但是都被张贤拒绝了,他知道王大虎也一定不放心熊军长的三儿子再出什么事。
这一次,张贤带出来的是警卫营的第二连,二连的连长王鹏与副连长贺强也算是跟了他很久的老部下,虽然这个连里还有很多的新战士,但是并不影响大家在一起时的默契。
他们这一个连也不敢在大白天里走大路,而是沿着山间的小路,专拣山高林密便于隐藏的地方行进。好在四月的时候,已经春暖花开了,便是落叶松也长出了密密麻麻的针叶来,一百多人散落在微绿的树丛、斑剥的山石和秃兀的山峦之间,又不显山,也不露水,很轻易地便可以避过敌人飞机的侦探,经过十几个小时的穿插,已然到达了华川城的外围地区。
朴熙顺一直跟在张贤的身边,不管他们走得多快,这家伙也能够跟得上来,这说明这个小子的确是吃得了苦的,想来朝鲜人跟中国人真得差不多,也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在这个时候,中国大部分地区已然结束了战争,而他们还要忍受着这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结束的战争!这该死的战争,已然让朝鲜人民付出了无比惨重的代价,只是因为一些政客的自私、一些外国势力的角逐,才使这个本来偏远在东北亚一隅的半岛上充满了硝烟,才使得成千上万的人无家可归,妻离子散,直至成为炮火下连挣扎都来不及挣扎的炮灰。
在来的路上,他们经常可以看到没有人烟的山村,那些山村里一堆东倒西歪的土房和茅草房,很多还带着烧焦的灰痕,张贤知道,这一定是遭受到了大火的焚烧,或者是被美国人的飞机轰炸了,或者是被战火烧烬了,曾发生过敌对双方的交战;只是战火之后,剩下的只有一片的废墟。在三八线附近一百公里宽的地段上,早就已经成了无粮区,这里的老百姓也几乎要跑光了,无数的难民汇成了一道道的洪流,向南方的汉城、大邱以及釜山而去,这种景象,他们已经看得多了,早已经见怪不怪。
“怎么不说话了呢?”看着身边这个年轻的脸孔带着一副肃然的表情,张贤忍不住当先地开了口,问着朴熙顺。
朴熙顺转过头看了张贤一眼,又头转向前,目光望向远处的山峦,依然没有一点得表情,淡淡地道:“有什么好说的?”
“说一说你的故事呀?”张贤没话找着话:“这一路上,你就没有笑过一次,一直这么哭丧着脸,看来你的心事很重呀?这是怎么了?是不是不愿意跟着我一起来执行任务呢?”
朴熙顺摇了摇头,停顿了一会儿,却又开了口:“于营长,如果你看到你的国家是这样,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山河破碎着,还要承受外辱的铁蹄,以及内战的煎熬,你能笑得出来吗?”
张贤愣了愣,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如何来回答了。的确,他只是一个跨过鸭绿江的中国志愿军,但是如今的朝鲜的情形,也曾在中国大地上发生过,作为过来人,他可以感受得到这个朝鲜小排长的悲哀。朴熙顺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民军战士,他有着与自己年青时一样忧国忧民的情怀,以及拳拳报国之心!而象朴熙顺这样有文化,又有胆略的朝鲜士兵,在人民军里面来说,已然是凤毛麟爪了,如果他能够在战争中存活下来,或许可以成为将来朝鲜国家建设的脊梁。
“别想太多了!”张贤只得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同时劝导着道:“我们的胜利一定会到来的,我们中国就把日本人和蒋介石赶走了,你们朝鲜人也一定可以把美帝和李承晚赶下海的,我们不是在一起并肩战斗着了吗?”
朴熙顺看了他一眼,点了下头,却又有些怀疑地问着:“于营长,我一直将你当成我的大哥,觉得你跟那些中国人不一样,你比他们要聪明了许多!你觉得如今我们有可能将美国人和李承晚集团赶下海吗?”
张贤怔了怔,其实他也一直在怀疑这个问题,在第四次战役的后期,很多的志愿军战士们面对着不断的失败,早就已经没有了刚刚进入朝鲜时的那种雄纠纠气昂昂的精气神了,面对着饥饿、面对着寒冷、面对着死亡,以及面对着不断倒下去的战友与同志们的尸体,许多人连想要带走这些尸骨的机会都没有,在这个时候,还有几个人会真正得相信上级党组织夸夸其谈的话呢?只是作为一名营长,虽然张贤很清晰地知道这场大战的结局绝不可能在短时期内分出胜负,却也只好坚定不移地来向下面的连队灌输着上面传达下来的精神:明明打了败仗,也要违心地来向大家宣传是打了一个大胜仗;明明中朝联军之方局势堪忧,却还是要对大家说联合国军已经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了。有的时候,这些话说出去,不仅是下面的战士们不信,便是连他自己都感到脸红,真得就如同熊三娃讲的那样,不仅是在骗人,同时也是在骗自己。
只是,无论什么时候,张贤还是非常得清楚,既然已经成为了一名志愿军军人,那么就必须要无条件地服从上级的命令,哪怕下面面对的是上刀山或者是下火海,这就是一个当兵的人必须要面对的宿命!
“我相信我们一定可以打败敌人的!”面对着朴熙顺一直盯视着自己的目光,张贤在迟疑了片刻之后,还是这么坚定地说着。
朴熙顺依然看着他,却摇了摇头,有些失望地道:“你的话跟我们金团长的话一个样子,我知道你们共产党员都是这样的,虽然你这么告诉我,但是我却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其实你也不相信!”
张贤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来,朴熙顺毕竟是在李伪军里呆过的,跟美国人也打过交道,对双方的情况都很了解,说实在的,如果不是因为他成为了自己的俘虏,或许在这个时候,朴熙顺正在联合国军的阵营里听着美国歌曲,吃着美国罐头,得意洋洋呢!想一想,这种话也只有能从他这样的人嘴里问出来,换成任何一个人民军的战士,只怕连说都不敢说的。只是,这位朴排长真得太精了,精得让人觉得对他都有些不放心,他竟然能够一眼看透自己的话是言不由心!
张贤有些尴尬,但还是道:“我是共产党员,对于我们共产党员来说,是绝对不可以怀疑党的指挥的!”他说着这话,觉得自己真得有些象熊卓然了,不过,他又提醒着这位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排长:“熙顺,你现在也是一名革命战士,怎么可以对党组织的话、对人民的力量进行怀疑呢?”
朴熙顺被张贤问得一怔,却又是一声得苦笑,告诉着张贤:“于大哥,你知道吗?我这个排长当得很窝囊的,在我们团里,很多人都看不起我,如果不是金团长的执意提拔,我想我很可能会被他们当成落后份子给打倒了!”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只要把自己的事情作好了,也就不用怕别人来说三道四了!”张贤劝解着他。
朴熙顺知道张贤的话是在宽慰自己,他有些感动,叹了一口气,悠悠地道:“其实,在晚上没有人的时候,我常常在想一个问题,我参加人民军难道就真得是在为人民而战斗吗?要是当初没有你们中国志愿军入朝参战,人民军可能就已经被联合国军打跨了,我们朝鲜的战争也就应该是结束了!其实对于老百姓来讲,谁当权都是一样的,只要没有战争,没有战乱,没有死亡,没有妻离子散,能够过一过安定的日子,大家就会非常满足了,我们这里老百姓的要求很低,才不会在乎谁来当总统,谁来当首相呢!”
听着这种话,张贤忽然找到了当年自己在内战中的那种感受,只是这个时候听到朴熙顺说出口来,却又不得不令他警省起来,马上严肃地诘问着他道:“熙顺,你的这种思想是非常危险的,难道我们中国志愿军来帮助你们还错了不成?你反而愿意来当亡国奴?成为美国人的奴隶吗?”
朴熙顺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是有些过了,连忙对张贤陪着笑解释着:“于大哥,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是把你当成了我的兄长,才会跟你说一说这些话的。其实,这也只是我这么一想,你不要当真,这种话我也不可能去跟别人说的!”
听到朴熙顺服了软,张贤的语气也放缓了下来,同时不忘记地告诫着他:“熙顺,你还年青,有很多的事可能要到三十岁以后才能明白的。!”他说着,也叹了一口气,同时压低了声音:“有些话不要随便说出来,放在心里头就好了,要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
朴熙顺使劲地点了点头,没有马上答话,两个人并肩又走了一段距离,他忽然象是憋了半天又憋不住了的样子,低声自言自语一样地道:“其实,我们朝鲜被日本人都占领了这么长的时间,也还不是过来了?美国人比日本人还要坏吗?”
张贤愣了一下,忽然觉得自己带着这位朴排长出来,真得就是一个错误,他只是奇怪,朴熙顺今天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尽在自己的面前说些不着调、而又随时有可能会送掉他前程和性命的话?难道真得就像是他所说的那样?在人民军里呆得久了太憋屈得慌了,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可以信赖的兄长来倾诉吗?
有的时候,年青人就是很难沉得住气,他们死都不怕,却受不了半点的委屈。
“熙顺!”张贤叫着他的名字。朴熙顺转过了头看着他,张贤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委屈要说呀?”
朴熙顺愣了一下,脸上露出了一副尴尬的样子,装出一丝笑容来,随口敷衍着:“我哪有什么委屈,于大哥,你想多了!”
张贤知道他不愿意讲出来,便没有追问下去,两个人又走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了那个在汉城郊外的女招待来,于是问道:“对了,熙顺,你的女朋友怎么样了?”
“女朋友?”朴熙顺一楞,诧异地看着张贤,不明白他的所指。
张贤笑了一下,提醒着他:“就是上一次在汉城那边,我看见的那个女招待。”至今,张贤还记得那个漂亮的朝鲜族少女躲在草棚里瑟瑟发抖的样子。
听到张贤提起了那个女招待,朴熙顺的脸立即惨白了起来,他没有马上回答张贤的问话,默默地走了几步路之后,才有些嘁声地道:“她死了!”
张贤不由得浑身一震,经不住追问着:“哦?她怎么死的?”
朴熙顺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张贤发觉他的眼睛已经红了起来,显然是自己的问话刺激到了他敏感的神经,不由得有些后悔,看得出来,那个女招待的死,在朴熙顺的记忆里已然成了一段十分伤心的往事。
“我想把她藏起来,但是还是被他们发现了!”朴熙顺强忍着心头的悲愤,故作着平静,告诉着张贤:“他们说她是朝奸,可是他们自己却在背地里想要强奸她;他们要她指认我也是朝奸,因为我破坏了他们的好事!但是她为了不连累我,跳进了刚刚开冰的汉江里。我把她捞上来的时候,她在我的耳边告诉我说是要来世报答我的恩情!他们都在边上看着,没有一个人救她,她就这么死了!”朴熙顺的话越说越轻,说到最后竟然变成了啜泣,张贤看着他的时候,发现在不知不觉中,泪水已然滚了他满脸。
朴熙顺吸了一下鼻子,伸出手来在自己的脸上划了一把,把泪水擦去,对着张贤却是笑了笑,仿佛是终于把这件压在心头的事讲出来,可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接着告诉张贤:“我被他们隔离审查,要不是金团长维护,我可能也会被他们安上一个朝奸的名头被打倒,到后来他们还是认为我动机不纯,让我写了检查,给了个处分,这才完事!”
这个时候的朴熙顺已经平静了许多,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转过头,问着张贤:“于大哥,你说,我是不是很傻?”
张贤抿了抿自己的嘴唇,真得不知道应该如何来安慰这位年青的排长,也许对于这个年青人来说,这一次的经历终将成为他生命中的遗憾,可是这一段恋情却终身也不会被遗忘,反而更加刻骨铭心。
“你这不是傻!”张贤告诉着他:“这是你作为一个人应有的良心!”
“良心?”朴熙顺祷念着,脸上却露出了一丝的自嘲。
这个时代里,在这么一个动乱的岁月中,还真得会有未泯的良心吗?许多人即使是有,只怕被环境所迫,也变得麻木了。
蓦然,朴熙顺扯开了喉咙,边走着,边大声唱了起来:“阿里郎,阿里郎,阿拉里哟……”这是一首朝鲜族的民歌,几乎所有的朝鲜人都会唱,只是那歌是朝鲜话唱的,张贤根本就听不懂。看着身边的这位年青排长,唱得那么起劲,在此时仿佛判若两人一般,哪里还是刚才那个多愁善感的有情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