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松新里的时候,已经是快到中午了,金铁山团长亲自迎接了出来,这个曾经被美国人把他的部队打散的团长,依傍着六四三团从北又打到了南,沿路一边收拢着他那些被打散的人,同时也收编被志愿军方面俘获的南朝鲜俘虏,便这样他的团也逐渐壮大了起来,竟然达到了三千多人的样子,比六四三团最多的时候还要大。此时的金铁山也一改了张贤在云山附近所见的沮丧与落魄,显得十分得意气风发。
这个金团长倒是认识张贤,对于六四三团里的人物,他对张贤的印象还是颇深的。
在将物资交接完毕之后,自然,金团长对于张义团长的回报表示感激,同时也让张贤代表他向六四三团里的同志们问好。金团长准备留下几个人一起吃完饭再走,但是却被张贤回绝了,推说团里头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办,必须要抓紧时间回去。金团长客气了一番后,也只好随他们的便了,又一次亲自又将几个人送出他的营地。
到达营地门口的时候,却见一个中等个头,穿着整齐的人民军军服的人从后面赶了出来,远远地便用带着东北口音的汉语叫着:“那是不是于连长?”
张贤正与金团长话别,听到声音,不由得越过了金铁山魁梧的身体,看到后面赶上来的人,是一个戴着人民军特有的筒形帽,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的朝鲜人跑过来,这一张年青又英俊的脸却又透着一股书生之气,不过,近了,张贤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不由得笑了起来。
“你认识他吗?”金铁山回过头去看了一眼这个人后,再一次回头面对着张贤问道。
“当然认识!”张贤答着:“这才几天呀,呵呵,他叫做朴熙顺是吧?”
金铁山点了下头,这个时候朴熙顺也跑到了他们的面前,还略有些喘着气,看了下张贤,马上来了一个立正敬礼。
张贤也还以他一个礼,然后握住了他的手:“呵呵,朴少尉!”
朴熙顺放开了张贤的手,却又有些脸红了起来,不好意思地道:“于连长,别这么称呼了,我那以前是在反动派地部队里,现在我参加了人民军,你还是叫我的名字吧!”
“好!好!”张贤也觉得自己刚才的称呼有些不妥当,连忙改了口:“朴熙顺!对吧?”
“是!”朴熙顺笑了起来,露着一口洁白的牙齿。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见到这位自己曾经的俘虏,张贤忽然就有了一种十分亲切的感觉。
“呵呵,如今朴熙顺是我们团里的排长,这一次作战,他可为我们团立了大功!”金铁山向张贤做着介绍。
“是呀!回到人民的队伍里就好了!”张贤随口客气地说着。
朴熙顺点了下头,却是充满了感激:“于连长,要不是你枪下留情,我这条命可能就没了!呵呵,前天我奉命去你们团送东西,想要见一见你的面,当面向你道谢的,哪知道却没有看到你,你们的曹副团长说你在医院里呢!今天刚刚听到说你们团里有人送东西来,是一个姓于的连长送来的,我就猜是不是你过来了?所以连忙来看,果真得是你呀!”他说着,还显得十分兴奋。
张贤笑着,却是看了看他的腿,记得那一次是一枪打中了他的腿,于是问道:“怎么样?你的腿伤好了吗?”
“早好了!”朴熙顺道:“你那一枪真准,只打到了我的大腿上肉厚的地方,呵呵,要是偏一下,打到了我的骨头,那么我今生都要当瘸子了!”
两个人提到往事,都不由得有些唏嘘着,边上的金团长却打着趣道:“你们两个是不打不相识的!”他说着,对着朴熙顺道:“熙顺,我看你跟于连长这么亲热,好象是有话说不完似的,我就准你半天假,你送于连长他们过大同江去吧!呵呵,顺便可以在平壤城里转一下,别回来得太晚了哟!”
听到团长这么一说,正是朴熙顺巴不得的事,连声答应。
※※※
回去的路上,朴熙顺自告奋勇地驾着牛车,让张贤和另外四个人坐在车上,他熟练地赶着车沿着西去的大道奔向平壤城。
看着朴熙顺赶车的架式,就仿佛是真的一个车把式,张贤不由得问道:“熙顺,你在家赶过车?”
“是呀!”他点着头,告诉张贤:“我家里就有两头牛,很小的时候,我就经常赶牛车!”
张贤怔了怔,他们来到朝鲜这么多日子,这上国度实际上与国内的情形相差不多,甚至于更贫更穷,要是能有两头牛,那么这个家境应该说是不错的。仔细想一想,这个朴熙顺既然上过洋学,其实就已经说明了这一点。
“呵呵,你家是地主呀?”熊三娃坐在后面经不住地问着,对他来说,只有地主家才会有牛,普通的农民连地都没有,哪会有牛呢?
朴熙顺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并没有回答他的问话。
“你家在哪里?”张贤随口问着。
朴熙顺道:“我家就汉城附近,呵呵,只是我上学的时候出来了,已经有几年没有回过家了,前些时回去一趟,但是整个村子都被战火摧毁了,我家里的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听别人说当初人民军打过来的时候,他们都跟着村里人逃难走了,也不知道到了哪里!”他说着,有些悲伤。
张贤与熊三娃等人都沉默了,他们都经历过战乱的年月,作为老百姓来说,只想远离战火,成群结队的逃难自然也就在情理之中,从他们进入朝鲜以来,就看到过成千上万的朝鲜难民涌向鸭绿江边,不顾性命的向中国境内逃难,甚至于这些逃难的人流也会成为美国飞机轰炸的目标。中国有一句古话,叫做宁作太平犬,不作乱世人,用在这个战乱的岁月里,真得就是对老百姓最贴切的形容。
大同江虽然已经封冻了,但是为了安全起见,朴熙顺还是赶着牛车走那座桥。通过大同江沟通平壤城东西的有一座铁路和公路两用的桥,只是有一段被美国人炸毁了,正有工兵抢修之中,此时架着个临时的浮桥,以沟通南北。过桥的人很多,大部分还是老百姓,他们见到当兵的人,十分自然地让出一条路来,让张贤他们先过去。他们对志愿军相当友好,在一行人过来的时候,时不时的还会有人对着他们打招呼,说着张贤听不懂的朝鲜话。
“他们在说什么呀?”熊三娃忍不住地问着朴熙顺。
朴熙顺笑着道:“他们都在夸你们呢!说你们中国志愿军很伟大,是我们的朋友!”
“呵呵,是这样呀!”熊三娃喜笑颜开着,十分自豪。
朴熙顺却是接着道:“于连长,你知道吗?其实我对你们中国人也很有好感的,当年我就是在沈阳上的学!呵呵,你们知道吗?美国人刚刚遇上你们的时候,是怎么称呼你们的吗?”
“怎么称呼?”张贤问道。
朴熙顺道:“他们说是遇到了乞丐部队,没有见过你们那么破烂的军服,你们的军服比人民军的还不如!”
听着朴熙顺的话,令张贤和熊三娃等人都不爱听,不过他说得也的确是实事。朝鲜人民军其实在战争之初,得到的是完完全全的苏联的支援,从武器装备到军服鞋帽,都十分齐整,甚至于他们还有苏联人帮助武装的起来的装甲部队,坦克装甲车之类也有不少,包括交通运输也用了很多的汽车。只是金日成能够捅娄子,却没有那个能耐一战到底,最终还是被联合国军打得找不到了北,一败涂地,那些苏联人援助的装备也好,武器也好,尽数的送与了别人!而与朝鲜人民军比起来,中国志愿军刚刚入朝作战的时候,无论是从穿着上,还是从武器装备上来说,的确是有些土气,连当初的朝鲜人民军都不如,这也就难怪开战之初,那些美国人并没有把中国志愿军放在眼里。
“呵呵,人不可貌相,以貌取人,到头来只能是自取其辱!”张贤冷冷地道。
朴熙顺点了点头,表示着同意,同时也深有感触地道:“是呀,你说得对,美国人真得是自取其辱!你们志愿军比我们人民军能打得多,也顽强得多!呵呵,你们知道吗?如今李伪军里,无论是从军长到师长,还是从当兵的到班、排长,一看是跟中国人打,就不由自主地有些害怕!”
“当初,你也害怕吗?”张贤问道。
朴熙顺愣了一下,有些尴尬,还是点了点头。
“呵呵,不是吧!”张贤笑着道:“你跟别人肯定不一样,别人害怕,你却不怕!不然,你也不会自告奋勇地参加美国人的特别小分队!”
一听到被张贤揭穿了他的底,朴熙顺反而坦然了起来,点着头,如实地道:“你说得不错,如果我没有被你抓到,跟着他们再回去的话,这个时候,我肯定已经提升了,会成为中尉连长!”
“呵呵,你后悔了吗?”熊三娃在后面忍不住地问道。
“后什么悔呀?”朴熙顺却是不以为然,淡然地道:“我们这些当兵的,向来自己都不清楚明天还能不能看到今天的太阳,今天还活着,明天会不会还在?死了也是孤魂野鬼,不管在哪一个阵营都是一样的!呵呵,我们跟那些当大官的人不同,不管到哪个阵营里,只要有口饭吃,吃饱穿暖,能够有点希望就行了,还想那么多做什么?”
被他如此一说,张贤与熊三娃都默然了,其实,他们两个人何尝也不是如此呢?
一边说着,一行人一边过得桥来,还没有下桥,却听到前面一阵哗乱,仿佛是出了什么事情,张贤还以为敌人的飞机又来了,还有些紧张,但是望了望天空,万里无云,连只鸟儿都看不到,根本就没有飞机。正在奇怪之间,又听到“啪”的一声枪响,紧接着便听到有人在喊着什么,只是都是朝鲜话,他一句也听不懂,正在奇怪,却听到朴熙顺指着前面右手边处的河边:“有人要跳河了!”
张贤等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一个把手捆在背后的妇女,突然跑着从河岸上一跃而下,扎入了河里。这条大同江原来是封冻着的,只是在那边的近岸处,由于人们需要浆洗东西,所以把附近的冰砸开了,露着个十多米长宽的水面。那个跳河的妇女,“嗵”地一声跳进去,便没有再起来,河面上漾着一圈圈的波纹,好象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在那个女人跳下去之后,紧跟着两名穿着人民军军服,拿着枪的士兵追到了岸边,却是倚着栏杆愣愣地望着河面,嘴里叽哩咕嘟地也不知道是骂些什么,还是在说些什么。
正走到桥头,一个干瘦地老年人正要过桥,见此情景,不由得摇着头,叹了一声,转回了头来,继续赶着他的路。
张贤与熊三娃等很奇怪,看那个女人被人民军的士兵押解着,应该不是好人,可是她跳下河去之后,河岸上这么多人,竟然没有一个人敢跳下河去救她。
朴熙顺已经在和那个过路的老人搭上了话来,虽然听懂这个老人说得是什么,但是张贤可以从这个老人无奈而空洞的眼神里看得出来他的同情。
朴熙顺与老人谈了一会儿,老人摇着头,背着他的东西走了,就是一个路人。而朴熙顺却是呆呆地有些发楞。
“怎么回事?”张贤问着他。
“一边走一边说吧!”朴熙顺说着重新赶起了牛车来,刚才这里所发生的事,便仿佛只是一个电影。
“那个女的是个演员,美国人来的时候,她给美国人唱过歌!”直到走了半天路,朴熙顺这才缓缓地告诉着车上的这几个中国人。张贤与大家都沉默着,他们马上知道了是怎么回事,这种事情在中国也时有发生着,不能不说是人性的悲哀!“现在,平壤城里,人民军正在抓朝奸,只要是跟美国人和李承晚集团有一点瓜葛的人,都会被打成朝奸!这几天,平壤城光是枪毙这些朝奸就枪毙了上千的人!”朴熙顺告诉着他们,声音里充满着一种压抑,也说不清楚是悲伤还是愤怒。
张贤只觉得浑身发着冷,蓦然想到的是国内正如火如荼一般轰轰烈烈的镇反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