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韩顺的搀扶之下,张贤艰难地走出了牢房,初次见到太阳的时候,便觉得一股热浪扑面而来,这与牢里的阴暗潮湿简直就是两样的天与地,一时之间,他的眼睛都无法适应,只觉得眼前一片得光晕,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过了半天之后,在刺眼的光线之下,张贤首先看到了一脸殷切的张义,在他的后面,夏阳与邸连长也跟了来。
张义急走两步,扶住了自己的大哥,看着张贤血淋淋的样子,心里头却是说不出来的难受,但是却又不能过于表现出来,只能强忍着心头的悲愤,默默无语地架住了摇摇欲坠的张贤。
“他身上好几处都烂了!你们先把他送医院里去看一下吧!”韩顺关切地告诉着张义。
张义点了点头,准备背起张贤离开,但是张贤却把他推开,硬撑着转过身来,立直身体,却是向着韩顺庄重地敬了一个礼。对于他来说,如果没有小韩在这里的照顾,就算是他的身体再硬、再强,都可能永远地爬不起来了,如今他是一无所有,能够感谢这位还有些正义之气的警卫的,也只剩下了这个能够代表一个军长最高礼节的军礼。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便是连带着张义一伙过来、站在监牢之外宋明亮也愣住了,他的心猛然一抖,忽然有一种油然而生的仰,面前的这个小排长,才是一个真正的军人,这才是一个真正勇士。
韩顺面对着张贤的军礼,也颇为感动,马上立正起来,也还以张贤一个庄重的军礼。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也许是刚刚从牢狱里出来,还没有适应外面热辣的天气,张贤也只是稍作坚持,便眼前一黑,摊倒在了地上。
张义连忙向前一步,托住了张贤要倒将下去的身体,一股辛酸涌上心来,眼睛在不知不觉中便湿润了。他用力地把大哥整个身体抱起来,在韩顺的帮助之下,就要背到自己的身上,夏阳很是歉疚,赶将上来,拦住了张义,自告奋勇着:“我来背他!”
张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作理会,背起张贤向外走去。
夏阳愣愣地望着张义背着于得水离去的身影,心里头便如同是钻进去了千百万条的蚯蚓,纷乱如麻而又来回翻腾着,他咬了咬自己的唇,说不出来的一种悔恨。于得水被审查,其实是源出于他,而从另一个方面上来说,如今七十二军里许多的人在互相揭发,难道不也是因为他的这一举动所影响的吗?现在看来,便是连他最要好的朋友张义也不愿意理他了,这真得是他事前所不能预料得到的。也许,在这一件事之后,他的信誉与威望只怕也要在第一营里大大地打个折扣了。
也许是委屈,也许是内悔,在不知不觉间,夏阳的泪水也流了出来,他生怕邸连长他们看到,于是高昂起头,伸出双手来在脸上做着洗脸的动作,就只当是被太阳刺伤了眼睛!
※※※
张贤被张义送到了位于西山脚下,滇池之畔的军区医院里,也就是当初熊三娃住过的这家医院,王金娜就是这个医院的名义院长。
看着伤痕累累的丈夫,王金娜心如刀绞,却还是要装作冷酷无情的样子,好在她穿着白色的大褂子,戴着一个可以罩住整个脸只留一双眼睛的口罩,没有人能够看到她的表情。对于许多的医生和护士来说,在这个医院里能够让王医生亲自出马的病人还不多,这个叫做于得水的兵只不过是皮肉伤,虽然有些伤口感染了,但是还不至于要人命,王医生却亲自出马,就有些奇怪了。倒是小兰替王金娜作了一番解释:于得水是徐小曼的救命恩人,而徐小曼又是张义的妻子,而张义呢?又是王金娜的小叔子,这样的关系并不复杂,也就很好理解了。
王金娜安排着张贤住进了当初熊三娃住过的那个单间病房,打针上药都是由她亲自进行,便是她不在的时候,也是由徐小曼来接替的,这种待遇便是连军长刘兴华也未曾有过。
张贤很快就清醒了过来,对于王金娜的这种特殊照顾,他还是有些顾忌的,在房间里没有别人,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他不得不把自己的这个顾虑说出来。
“我不管!”有的时候,一个女人的决定就是冲动的结果,王金娜并不在乎地道:“你是我的丈夫,我不能看着你受罪,别人我又不放心!”
张贤叹了一口气,道:“娜娜,这样做很危险,我也知道你心里对我放心不下,不过现在你看,我不是已经活过来了吗?你还担心什么?”
“我担心什么?”听到张贤如此轻率的口气,王金娜的眼泪不由得流了下来,又是恨又是爱地道:“我担心什么?我天天都在担心,便是作梦也在担心?我担心什么?你说我能担心什么?”
张贤默然了,的确,这是一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夫妻相对却不能相认,父子相对却不能相认,兄弟相对却不能相认,自己刚才随口的话语一下子刺到了王金娜的痛处,也同时令他心意翻转,难以平复。半天之后,听着王金娜的辍泣之声已然小了,这才语重心长地安慰着她:“娜娜,再坚持一些日子吧!如今看来,我当初没有暴露身份还是对的,如果那个时候暴露了身份,只怕早就已经被他们拉到刑场上去了!”
王金娜停止了小泣,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的确,此时的形势逼人,镇反运动、土改运动以及反美运动正在全国上下声势浩大、轰轰烈烈地进行之中,对于大多数的中国普通老姓来说,根本就分不清那么多的是是非非,只知道跟着号召集会、斗争、运动!实际上更多的是看热闹!谁都愿意得到一些实惠的东西,而共产党正可以通过这些运动,达到他们的满足。于是,分了地主的土地;分了资本家的财产;杀了那些自命清高的遗老遗少们,有病的可以去沾些血馒头来作药,没病的还可以看一看热闹。杀人杀得痛快!看的人也拍手叫好!
见到王金娜终于清醒了过来,张贤叹了一口气,只能如此地希望着:“等一等吧,这次运动总会过去的,我想我们七十二军也快要解散了,到时候再想办法我们全家重聚吧!”
“我们全家还能重聚吗?”王金娜却是有些苦涩地道。
张贤看着自己的妻子,心里头实际上也是纷乱如麻,在这种时候里,全国上下哪里都差不多,除非是出了国门。可是谈到出国,又非比往昔,几乎是不可能的事,除非私越出境。而私越国境,还要带着家小,那无疑是在冒险。
“也许会有这么一天的!”无奈之中,张贤只好如此地回答着,在这个时候,他对自己的未来也看不好了。
“如果真得有一天的话,哪怕让我马上死,我也愿意!”王金娜吐出了自己积郁在心头以久的话语来。
张贤愣了一下,一时之间竟然无言以对,只好紧紧的、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妻子,任凭他在自己的肩头上再一次低声地哭泣起来。
这个时候,守在门口外面的徐小曼敲起了门来。
王金娜连忙从张贤的怀里出来,同时用手抹去了脸上的泪珠,迅速地戴上了自己的口罩。张贤也重新坐回到了床上,斜倚着枕头。
门“吱”地一声被打开来,徐小曼探出头来,对着王金娜说着:“院长,宋主任又来了,他要见你。”
“知道了!”王金娜装出了平时冷漠的口气,应了一声。
徐小曼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我要去看看!”王金娜对着张贤道。
张贤却有些奇怪,问着:“是宋明亮吗?”
“是他!”王金娜点着头。
“他过来找你为什么?”张贤问着,对这个把自己抓进侦讯处里去的宋主任尤其警惕。
“他有个人已经昏迷三天了,我听周医生说,是被打的脑颅出血,只是这两天我一直心情不好,也没有过去看,一直是周医生在治疗。姓宋的过来一定又是求我过去看一下的!”王金娜告诉他。
张贤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下去。
王金娜离去之后,张义悄然而至,一声不吭地坐到了张贤的床边。张贤此时正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处于半梦半醒之间,任凭着输液管把冰凉的消炎水缓慢地滴进自己的血管里,猛然睁开了眼睛,感到身边有一个人,先是吓了一跳,及至看清是自己的弟弟张义的时候,这才放下心来。
“你醒了?”张义问道。
张贤点了点头,没有答话。他心里其实也明白,他之所以能够走出那个牢笼,张义肯定使了很大的劲,只是自己的亲兄弟,谢不谢的,没必要那么客气了。
“好些了吗?”张义又问着。
“还好!”张贤答着。
一时之间,兄弟两个再没有别的话可说了。
张义坐了半天,替他削了一个梨,但是张贤接过来,并没有放进嘴里,而是放以了边上的桌子上。
又坐了一会儿,张义站起了身来,对着张贤道:“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说着,转身就要离去。
蓦然间,张贤就有了一种空荡荡的感觉,他不由得叫着:“等一下!”
张义马上转回身来,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张贤点了下头,把目光投向床边的凳子上,张义明白过来,再一次坐到了他的身边。
“三娃和大兴怎么样了?”张贤问着。
张义沉默了一下,有些犹豫,想了想,还是如实地道:“他们两个还没有出来。”
“为什么?”
“他们两个跟你不一样,有人证明他们是特务集团里的一员,连熊政委也被牵连进去了,军区的王司令和刘军长正在调查这件事!”张义告诉他。
张贤愣了一下,忽然想到了在狱中韩顺告诉过自己的那番话,是有人想要让熊三娃、陈大兴死,小韩应该知道那个人,但是却不敢乱说。如果这个人证的指控真得成立了,那么无疑,这项罪名在这个时候,足可以令熊三娃和陈大兴死上几回的了。
“这肯定是诬告!”张贤十分肯定地道。
张义也点了点头,再一次告诉着他道:“连宋明亮也是这么认为的,那个人证是在耿彪的威逼之下咬出的三娃和大兴。”
“这个人证是谁?”张贤不由得问着。
张义摇了摇头,无奈地告诉他:“老宋不说。不过,这个人证据说快被打死了,现在还在抢救之中,真得不知道能不能救活,要是救不活那就真得麻烦了!”
张贤当然明白这种结果,他忽然想到,宋明亮刚刚又来找过王金娜,难道就是为了那个被打得快要死了的人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