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三娃有些犹豫不决,他已经站在这棵梧桐树下有半天的功夫了,从树后向街道对面看去,那是一幢带着院子的小楼,门口还有哨兵在站岗。据说,这间宅院原是国民党一位高官的别墅,如今这里被分给了七十二军的政委熊卓然一家居住。
天色已经暗淡了下来,街上的行人也少了许多,这应该是吃饭的时候了,不知道从哪里飘来了喷香的炒菜的味道,让人闻之便垂涎欲滴,到这个时候,熊三娃的肚子也咕嘟嘟地叫着,他这才感觉到了饥饿。
是不是要穿过马路,到那个宅院里去呢?这是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实际上一直在令熊三娃做着思考,也是他犹豫不决的主要原因。有两次,他真得走过了这条马路,来到了那个宅院的门口,可是看着那一动不动站着岗的士兵,又打了退膛鼓,只是装作一个路人的样子向里面张望了一下,从这个大门口无声地走过。走到了街头的拐角,回望着那两个站在门口的哨兵,他的心砰砰直跳着,半天才平静下来,想一想自己真正的目的还没有达到,只好再一次从马路的对面转了回来。
如此往复着,已然走了五次,显然,他的这种徘徊也引起了门口站岗的战士的注意,他们的目光投向了街道对面,依然沉思一样倚着梧桐树的熊三娃,这也是一个穿着军装的战士,跟他们是一样的人,只是如今昆明城里解放军战士很多,没准就是一个伪装的特务。于是,一个战士跑进了宅院里面去了。
宅院里的二层小楼上,一扇窗户轻轻地被推开来,里面的人已经看清了马路对面还在踌躇仿徨的熊三娃,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这扇窗子又慢慢地关拢了来。
不一会儿,小楼里跑出了一个八九岁模样的小姑娘,头上挽着一个蝴蝶结,穿着白色的裙子,就像是一个在花丛中穿过的小仙女。她跑出了宅院的门口,跑过了清冷的大街,直冲着熊三娃而来。熊三娃已经认出了跑来的人,正是他的妹妹小真,到这个时候,他已经没有刚才的犹豫,转身便准备走开,可是他再想躲避已经来不及了,小真在喊着:“哥哥,别走呀!”
熊三娃只好停住了脚步,转回头来,一脸得尴尬,面红耳赤着,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应该如何来面对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
“哥哥,你是要到家来吗?”小真跑到了他的面前,天真得问着他。
“不是!”熊三娃连忙答着:“我……我只是路过!”他知道,他的这句谎话,也许只能够骗一骗象小真这样的小孩子。
“你回家来吧!”小真恳求着:“我妈要我过来接你回家!”
熊三娃抬起了头来,在马路对面的那个宅院的门口,小真的母亲李月正向这边张望着,显然在上一次经历了亲情变仇人的过程,她可不想再用自己的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所以宁愿让小真去试探,也不想再受人白眼。
“我不去了!”熊三娃摇着头,同时俯下身来,面对着自己这个热情的小妹妹,问道:“小真,政委在吗?”
小真愣了一下,一时不明白他所说的政委是谁?不过,也只稍怔了一下,又明白了过来,问道:“你是说爸爸?”
熊三娃有些脸红,还是点了点头。
“他一早就出去了,一直不在家!”小真告诉他。
“哦!”熊三娃点着头,忽然有了一种无比轻松的心情,他终于可以自己来骗自己了,不是他没有努力,而是来了却没有遇上人。
正在这个时候,一辆吉普车从街道的那面开过来,正停在了这所宅院的门口,车门打开来,熊卓然从车上走下来,看到自己的妻子站在门口,有些奇怪,却见李月向他努了努嘴,他顺着妻子的目光向街的对面望去,便自然而然地看到了熊三娃和小真。
看到熊三娃出现在自己的家门口,他也有些发愣,李月对着他道:“看来三娃可能是有什么事,但是他不过来!”
熊卓然点了点头,把手中的公文夹递给了自己的妻子,大踏步地向马路的这边走了过来。
熊三娃正与小真说着,猛然直腰抬起头,看到了熊卓然过来,心下里马上紧张了起来。
小真也回过了头去,看到了熊卓然,兴奋地叫着:“爸爸!”飞奔过去。
熊卓然笑着拉住了小真的手,牵着她走到了熊三娃的身边,熊三娃一脸得通红,这一回却没有躲开。
“三娃,家里去吧!”熊卓然沉声叫着,没有一丝一毫命令的语气,相反是在恳求,在请求。
熊三娃抿了抿嘴,还是摇了摇头,但是他没有忘记自己此行来的目的,抬起头来看了眼熊卓然,不敢过于直视他的目光,而把脸转往了他处,手不知道应该往哪里放,只能摆弄着自己的衣脚:“我……我不去了!”他说着,又把头低下来,仿佛是做错了事一样,声音已经转低了下来,远没有当初与熊革命每一次见到熊卓然的时候的愤怒,只是半天才从自己的喉咙里吐出了几个字来:“我……我有事找你!”
“什么事?”熊卓然这才明白自己儿子过来的目的,他知道三娃是不可能跟他进这个新家的,除非是碰到了十分棘手的事情,否则是不会来找自己的。
熊三娃看了眼伴在熊卓然身边的小真,欲言又止了起来。
熊卓然明白过来,对着小真道:“小真,你先回家,我在这里跟你三哥谈点事!”
小真十分得不情愿,但是也知道大人的事是容不得自己来听的,只好撅着嘴走开了。
见到小真走远了,熊三娃这才开出口来:“其实我是为了于得水的事。”
“于得水?”熊卓然愣了一下,他当然还记得这个跟自己的儿子走得最近的战士:“他怎么了?”
“他被抓走了,有人说他是特务,我知道他是冤枉的!”熊三娃如实地回答着。
熊卓然有些失望,自己的儿子之所以会跑过来找到自己,却不是因为别的原因,而是想让自己为他的好朋友询私情,说好话,这并不符合他的一惯作风,当下,他皱起了眉头来,看着熊三娃失魂一样的眼神,摇了摇头,道:“三娃,这种事情宋明亮会查清楚的,你就不用担心了!再说,宋明亮是一个十分负责任的人,我相信他的能力,如果是特务,那么就什么也不用说了;如果不是特务,自然会还他一个清白的!”
听着熊卓然的话,熊三娃却是摇着头,声音有些激动了起来:“这不一样!我去过那里,宋主任出差了,如今是一个姓耿的人在审问他,有人告诉我说阿水被打了,而且伤得很重!”
“耿彪?”熊卓然马上想起了这个名字来。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但是我有老乡在那里作警卫,现在谁都不能见到阿水!”熊三娃十分痛苦地告诉着熊卓然,也许在他的内心深处,更多的是一种自责,所有的事情是因他而起,如果没有他自以为可以图个小便宜地把张贤的衣物交给谢三娘来洗,又哪来得这么多的事情。
“三娃,你听我说!”熊卓然语重心长地道:“你一定要相信我们的同志,相信我们的党!他们不让你见到于得水也是正确的,这件事你还是不要去管了!”
“可是让我如何能够相信呢?”熊三娃不由得叫了起来,刚才的谦恭一下子便一扫而光,又恢复了他往日的样子,把声音也提得老高:“难道你要我相信他们刑讯逼供也是正确的吗?”
熊卓然沉默了一下,想了想,还是道:“有的时候,对敌人的刑讯逼供也是必要的!”实际上他也很为难,熊三娃所托的这件事,并非他所管辖的范围,再者,此时全国正在兴起镇压反革命的运动,便是连党中央、毛主席也一再下达指示,要求各地要严厉惩治五类反革命分子,特别是在二月的时候,还专门发布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惩治反革命条例》,尤其是近期以来,中央对于镇反运动中的宽大处理十分不满意,一再要求各地要纠正镇压反革命活动的右倾偏向,实际上就是要求大家宁左毋右。毕竟此时的七十二军还没有被解散,还属于解放军部队,相对于地方上而言,远没有那种镇反风暴来得厉害,来得猛烈!
对于熊三娃来说,自然不会了解此时熊卓然的难处,在他看来,熊卓然的推三阻四,实际上就是一种搪塞,心中的那份不满越发得强烈了起来,听着熊卓然的话,也越发得象是在打官腔,当下十分不快地道:“看来,你是把于得水当成了敌人,那好,我跟于得水是一起的,也把我当成敌人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熊卓然连忙辩解着。
但是,熊三娃马上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是不会在乎别人的生死的,如今你是高高在上的人,就像当初你把我们一家丢下来不管一样,你本来就是这样的人,看来,我今天过来找你是个错误,你就只当我没有来过,没有求过你过!对不起了!”他说着转过身去,便要大踏步地跑开!
“听我说!”熊卓然好象突然要失去了什么一样,心里有着一种刚刚抓到舍不得放开的冲动,连忙喊着。
熊三娃不由得站住了脚步,但是依然没有回头。
“我会帮你去问一下于得水的情况,但是无法跟你保证什么,询情枉法的事我是不会做的!如果于得水真得有罪,我也无可奈何!”熊卓然已然把话说得很透彻了,这其实就是他对自己儿子的一种退让。
熊三娃默默地站在那里,半天之后,他转过身来,对着熊卓然十分认真地道:“我的这条命是欠给于得水的,如果他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话,那么,我也会随他而去!”他说完,再也不顾熊卓然的反应,迈开步子,逃也似的跑了起来,也许,在他的心里,已然后悔至极,他为了张贤,做了一件他十分不愿意去做的事情!
熊卓然呆呆地看着熊三娃的身影跑远,消失在了街头的拐角,儿子的话又象是重锤一样,敲得他心头震悍难平,他刚才的退让,在这句话的面前,根本就是苍白无力的。与其说这是熊三娃的决心,还不如说是儿子对老子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