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贤看着高伟凝视着自己的眼神,分明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苦涩,他的心有些动容起来,看了看他身后熟睡之中的高伟的妻儿,经不住地问着:“我抱抱你的儿子,行不?”
高伟愣了一下,马上点了点头,俯身抱起了还裹在棉袄里的婴儿,小心翼翼地递给了张贤。接过这个小家伙,张贤连忙托住了他无力的头,小家伙紧闭着眼睛,整个头也只有拳头大小,红通通的满是褶皱,活脱脱象个小老头子。只是看着这个小家伙的模样,除了与高伟的几分相似,却又让张贤马上想起了另外一个自己认识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当抱起这个小家伙的时候,张贤的脑子里一切的烦恼尽数地消失了,有的只是一种替老友感到欣慰的快乐。
“呵呵,他多好看呀!”高伟也凑过了头来,与张贤并肩着望着自己的儿子,刚才还满腹愁云的脸立即灿烂如花起来,如此笑着夸赞着自己的儿子。
张贤也笑了笑,其实小孩子在刚刚生出来的时候,根本就是一个丑八怪,只是任何一个做父母的看着自己的儿子,都会觉得他是世界上最英俊的人。
把小家伙递还给了高伟,张贤这才转入了话题来问着自己的老友:“阿伟,如今你妻儿都有了,儿子刚刚出生,有什么打算吗?”
被张贤如此一问,高伟不由得愣了一下,马上想到了自己此时的处境,刚刚还展开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起来,换成了紧锁的眉头:“如今这种情形之下,我哪有什么好的打算,只能是走一步算一步了!”他说着,一声叹息,把自己的儿子重新放回到孩子母亲的身边,正视着张贤的眼睛,道:“贤哥,你给出个主意!”
张贤想了一下,点了点头,这才道:“阿伟,要我怎么说呢?如今这种形势之下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国民党在云南所剩下的最后地方也终将会成为共产党的解放区,你们这些还顽抗之中的国军部队,迟早会成为被消灭的目标。”
“你说的我都知道!”高伟郑重地道。
“我想,为了你和你的妻儿,以及你的这些部下好,倒是有一个第一的选择!”张贤告诉着自己的这位老朋友。
“是什么?”
“那就是率部起义!”张贤悠悠地道。
高伟不由得呆住了,猛然地摇了摇头:“不可能!”
“为什么?”张贤有些不解地问着。
高伟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盯视着张贤的脸,好象是在看一个怪物一样,半天之后才缓缓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被共产党俘虏过一次,还写过悔过书!呵呵,如果这个时候再向他们投降,那不被他们笑死才怪呢!再说,我跟解放军打了这么久,从江苏打到山东,又从山东打到安徽,如今打到了云南,只怕早被他们当成了战犯。更何况……”他说到这里不由得停了下来,眼睛凝视着那盏平缓跳动的马灯,仿佛在回忆着种种往事。
“何况什么?”张贤经不住地追问着。
高伟回过了神来,看着张贤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来:“何况我这辈子最觉得愧疚的事就是对不起雷霆!”
听到这个名字,张贤也不由得浑身一颤。
只听高伟娓娓地道:“那次他本来可以打死我的,我知道他的枪法跟手眼都比我好,但是他犹豫了,没有开枪!我却不知道中了什么魔,只想着要带着人逃命……”他说到这里,声音沉寂了下去,微一停顿,又接着道:“看着他倒下去的时候,我当时并没有觉得怎么样,可是后来自己的心里却一直闪念着他倒下去时看着我的那种诧异的眼神,他根本就没有怪我打死他,而是不相信我能对他开枪!真的!直到现在,这眼神还在我的心里,永远也挥之不去,我想,我这辈子也许永远就要背负着他的那个眼神,无时无刻,无时无地!”
张贤也默然了,他可以感觉得到高伟内心的挣扎,同时也可以感觉得到他的哀伤;一如自己的挣扎,一如自己的哀伤!
“雷霆没有死,他被救活了!”张贤轻声地告诉着他,同时也希望这条消息能够令他心灵的枷锁彻底地解脱开来。想一想当初在河南救出高伟的时候,张贤为了不影响他的伤情,一直没有再提起雷霆的事来,却没有想到,那个雷霆会成为他心里面藏在深处的一个枷锁。
对于张贤如此相告,高伟只是稍稍怔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却又摇了摇头,老实地道:“贤哥,不管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我早就已经决定了!雷霆死了我不会投降解放军,雷霆活着,我更不会投降他们!我可不想让他看到我如今的这个样子!”
“你可以不管自己,你可以视死如归,你也可以把你的手下的兄弟都当成炮灰,可是,你怎么能够忍心看着自己的妻儿遭受痛苦?你如果真得死了,那么留给她们又会是什么呢?难道就要让她们永远背负着敌特分子家属的名声苟活于世吗?”张贤大声的责问着高伟,其实这些话,又何尝不是他自己的心声呢?他也是如此的挣扎着,也是如此得困惑于生死之间。
高伟怔怔地看着张贤,就好象是在看着一个他所不认识的人,但是,终于他还是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来:“是呀,如今你的身份不同,自然跟我的想法也就不同了!”他说着有些伤感起来,但还是抬起了眼睛,露出了一种十分自信的目光来:“正因为我不想成为解放军的俘虏,也不想真得被打死在这里,让我这个刚刚出生的儿子背负本应当由我所承受的这一切,所以我才会这么得拼命,所以我才会这么得坚持!”听着他的话,张贤不由得呆了起来,努力地注视着这位在他的印象里最为执着的一个人,他在接着说着:“我也曾翻来覆去的想了很多,也想了很久,真得按照汤司令的想法,准备在云南的西部和南部组建游击区,是根本占不住脚的!共产党就是以打游击起家而发展壮大起来的,他们比我们更了解游击战!与其这样坐等灭亡,不如逃出国境去,那么或许还有一线得生机!”
张贤怔了一下,呆呆地望着面前的这位老战友,没有想到这个家伙原来还有如此聪明的头脑,想到的跟他与徐海波出的主意竟然大置相同,看来,自己对他的担心的确是多此一举了,从某些方面上来讲,高伟要比自己实际得多,而且也比自己负责得多!
“既然你早就已经打定了主意,那么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张贤只能如此地对着他道,同时不忘记警告着他:“你可要当心,解放军向来以行动神速而著称,既然你有了方向,那么就不要有一刻的停留,否则迟则生变,可能晚一个小时,你就过不了元江了!”他想把刘兴华的部署说出来,不过又想想自己的弟弟张义,还是打住了。对于高伟也只是点到为止。
高伟点了点头,有些无奈地道:“贤哥,你也看到了,要不是我这个儿子在这个时候非要跑出来赶路,我也不会在这里做片刻的停留,过一会儿,让他们母子休息一下,我会马上出发!”
看着还睡在草铺上高伟的妻子,张贤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两个妻子来,在战争里,女人其实才是最痛苦的人,没有哪一个战争可以让女人走开,虽然男人只是面对的死亡,但是这些女人却要面对比死亡更难熬的痛苦,要面对儿子、丈夫的失去,要提心吊胆地生活在恐惧里,就算是有幸与丈夫儿子在一起的时候,也要随同他们一起经历生与死的过程,许多的时候,生与死也只是在一线之间。
借着这昏黄的灯光,张贤却觉得这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有些面熟,这个时候,高伟已经坐到了自己妻子的身边,温柔地拨开了她长长的头发,露出了她的脸来,想要唤起她尽快地赶路,却又有些不忍心打扰着她的美梦。这一夜,这个女人所经历的痛苦,远非他这个作丈夫的能够体谅得到的。
当看清了这个女人苍白而憔悴的面容时,张贤不由得一惊,依稀认出了她来,却又不敢置信,禁不住地问着高伟:“你的妻子叫什么名字?”
高伟抬起了头来,看着张贤却是愣了一下,笑着摇了摇头,如实地道:“说了你也不会相信,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她的真实名姓,只知道人家叫她作燕子!”
“燕子?”张贤又是一愣。
高伟点了点头,对于自己的这个老朋友没有一丝地隐瞒,如实地告诉着他:“我就老实地告诉你吧,她是一个暗藏着的共产党!”
“哦?”张贤的浑身不由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来。
“是!”高伟十分得意地点着头,同时有些伤感地道:“她跑到我的部队里想搞破坏,鼓动我手下的军官起义,幸亏被我抓住了。不过,她长得真得跟我在南京的那个女友很象,至今我也不能够忘记她,所以就把她当成了那个人!”
“是这样呀!”张贤当然知道高伟在南京的那段不堪回首的恋情,只是那是一个悲剧的开始,又是一个悲剧的结束,在那里,年轻的高伟所经历的是他这一生里永远也难以磨灭的伤心往事,看透了人间的虚伪、尔虞我诈,同时也把自己的青春记忆断送到了那个失去冷暖的城市里,当他重新走上战场的时候,已然成了一个冷血的杀手。只是令张贤没有想到,这个心已死的高伟还会有活转来的一天。
高伟点着头,却又有些惭愧,对于自己的老友没有一点得不好意思,还是如实地道:“她骂我,我就打了她,那天我喝多了酒,就把她强奸了!”他说得如此淡定,却令张贤觉得都羞愧难当。高伟还在继续地说着:“我真得把她当成了她,不仅迷恋上了她的相貌,还迷恋上了她的身体!尽管那些特务三番五次地要我交出她来,都被我没有任何理由地赶走了,就这样,她成了我的妻子,虽然她不愿意,却始终逃不脱我的手掌心!”
听着高伟的叙述,张贤不由得都有些鄙夷了,但是想一想自己,也是有两个老婆的人,并没有什么高尚之处。他转头再看了看还在沉睡之中的这个女人,想了一想,还是告诉着自己的这位朋友:“我知道她叫什么,我认识她!”
“哦?”高伟的眼睛里不由得闪过了一丝光彩来,连忙问着:“她叫什么?”
“卢晓燕!”张贤缓缓地念出了这个名字来,同时也告诉着他:“她是邱萍的挚友!”
高伟不由得张大了嘴巴来,邱萍,这个名字他永远也忘记不了,那正是雷霆的妻子,也曾是他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