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里的荒山野岭之中突然传来揪心的婴儿啼哭声,立即让张贤跟李青山两个人都觉得心悸起来,只是浓雾迷漫着,两个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这个李青山到底是一个新兵,还以为是遇到了鬼,还没有靠近便已经哆嗦成了一团,这让张贤都有些哭笑不得。
在张贤的坚持之下,李青山只得紧紧的拉扯着张贤的衣服,顺着声音出来的方向摸索着前进。被身后拉着一个人,这让张贤都有些无奈,其实这个新兵平日里的表现非常英勇的,哪知道却原来这么般地怕鬼。
也不知道走出了多远,终于看到了前面迷雾里透过的一丝灯火,那盏灯火虽然隐隐约约,昏昏暗暗,但是却又象是迷航在汪洋大海中的船看到了灯塔一样得令人惊喜异常,不知不觉中,两个人便靠了过去。
走了几十步,张贤忽然感到他们两个人已经身处在了一个十分嘈杂的环境里,仿佛四面都是人,却又因为浓雾的关系,一个人也看不到。
“该不是到了鬼市了吧?”李青山却在张贤的耳边低语着,他一直相信着鬼魂的存在。
张贤“嘘”地一声,止住了他的发声,同时警告着他:“不要出声!”
果然,这话很是管用,李青山紧紧地拉着张贤的衣服,随着他的步伐前进着,再不发一声来。
眼见着那盏灯就在眼前了,张贤定睛看时,这才发觉自己是来到了一座小小龙王庙的面前,这灯不过是龙王庙门口的一个火把。正在他们纳闷的时候,耳听着由里往外传出的脚步声响,已然是到了自己的身侧。
“生了?”一个十分年轻的声音就在他们的身边响起来,显然是问着那个刚刚走出来的人。
“生了!”那个走出来的人答着。
“男的女的?”
“男的!”这个走出来的人答着,话语中满是喜悦。
“哦?师座亲自接的生?”那个年轻的声音还在问着。
“当然是!”这个人答道:“我们都守在外面,也不敢进去,真没有想到高师长不仅打仗在行,还会接生!”
听到这两个人的应答,张贤的心却是忽悠了一下,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和李青山误打误撞地闯进了国军的宿营地里,也正是因为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让对方没有发觉自己,同时自己也没有发觉对方。可是,他的脑子却又是一转,高师长?会是谁?这个时候,在这种地方,除了高伟还会是谁呢?想到这里,他的心又是一阵地狂跳。
李青山抖动的手拉着张贤的衣服,让他立即从沉思里清醒了过来,看来高伟带着他的妻子和他的队伍也在急行军之中,只是比他们第一连跑得快了那么五六里路,他们两只部队的方向是一致的,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会在这里遇上这个老朋友的原因。只是看这个情形,高伟似乎是遇到了麻烦,他的妻子在这里临盆了。
耳听着那两个人走远,张贤的心又活动了起来,这个李青山也明白了过来,趴在张贤的耳边说着:“这里是敌人!”
张贤点着头,再一次命令着他:“你不要出声,转身往回走,有人问你话也不要回答,在这个大雾里谁也看不到谁的!”
“好!”李青山答着。
“你先回去向连长报告,我留在这里守住这些敌人!”张贤再一次低声命令着他。
“我……我怕找不回去了!”李青山却是十分担心。
张贤皱了一下眉头,这个新兵对自己的依赖太多了,这并不是一件好事,他安慰着他道:“别怕,转回身直着走,不要转弯,就可以出去,然后沿着来时的路,一定可以找回去的!”
“嗯!”李青山只得应答着,转身离去。
张贤回望着自己的身后,只见火光之下浓雾在四处飘荡着,打着转,悠悠的来,又悠悠地去。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心头的冲动与幻想,作为一个老朋友,能够在他儿子出生的时候正好到场,这是天意呢?还是巧合?不过,不管是天意还是巧合,既然来了,那么,怎么也要进去看一看。
想到这里,张贤再不犹豫,踏步从守在门口的卫兵面前经过,尤如是一阵风一样进入了龙王庙里。
“口令!”卫兵听出了脚步声,大声的厉喝着。
张贤只当是没有听到,已然来到了那个破门之外,门外原本守护的一队人都被支了出去,所以这时的龙王庙实际上正是最无防范的时候。
门内的人肯定是听到了门外卫兵的喝声,由里面传出了一个令张贤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来:“谁呀?”
“是我!”张贤毫无忌讳地大声回答着:“你的老朋友!”
屋里的人不由得一愣,仿佛是身不由己一般,已然惊叫出了声来:“贤哥?”
是呀,这两个都是从军校一毕业便共同生活在一起,并肩作战,经历了许多艰难的岁月,早已经对彼此的声音与气息潜移默化了,便是听着脚步声响,就可以知道是否是对方。
“吱”地一声,这扇破门被张贤推开来,他迈步而入,一个身穿着国军将校服的军官威武地站在他的面前,正惊诧地看着他的进来。张贤与他的目光对撞到了一起,不由得与他一样的激动了起来,不错,这不是高伟还是谁呢?只是此时的高伟早就没有了当年的英俊的风姿,一头的乱发,以及满脸的胡子茬,配着疲惫不堪的面容,就已经说明他有好几天没有洗过脸,好好睡过觉了。在张贤认出高伟的时候,高伟也认出了他来,虽然面对着这张面孔有些陌生,但是高伟还是可以从他的瞳孔里看出老友的影子,人的模样虽然可以改变,但是却无法改变先天就有的气与质,便是一个眼神就可以把所有的神秘泄露出来。
也只是稍一迟疑,高伟已然当先着张开了自己宽大的双臂,在张贤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已然扑将上来,一把抱住了他;张贤也激动了起来,早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内心想要保持的镇静,同样张开着自己的臂膀搂住了他。
人生不相见,
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
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
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
惊呼热中肠。
是呀,人生渺渺,人海苍苍,原本以为,朋友一别,就好象是天空里的永远也不可能相见的参星与商星一样,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东边的升起时西边的落下去,西边的上来时,东边的又下去,也许生生死死,匆匆忙忙,再也没有了重逢的时候。哪知道这一夜又是天意如此,天意呀天意!能够故人相逢在灯火之下,这或许就是一种未了的缘吧!只是,人的青春又能有几年呢?美好的时光已然是一去不复还了,大家的鬓角上都已经添了几许的白发,便是记忆中平展的脸也尽是皱纹。旧时的战友们大部分已经长眠于地下,而历尽了苍桑,他们却还活着,怎么不令人感到嘘唏?怎么不令人感到悲伤呢?
门外,夜雾盘旋着滚进了屋里来,却又散得无影无踪,几个脚步纷乱的国军士兵端着枪抢到了门口,却又愣愣地看着屋里面紧紧拥抱在一起的两个人,不明白自己的师长怎么会和一个穿着解放军服装的敌人拥抱。
“没事了,没事了!”一个长官模样的人出现在了门口,这个人正是那时随着高伟从河南解放区逃出来的保安团长曹金牙,他看了看屋里的两个人,总算是明白了什么,驱散着门口的士兵们,同时也替他们带上了这扇其实只能挡住视线的门。
※※※
良久,张贤与高伟才从重逢的快乐之中缓过了劲来,松开了互相的拥抱,张贤透过高伟的身体,这才打量着这间狭小得只能容上十几个人的小庙。这座破烂的由泥砖堆砌出来的龙王庙,四面透着风,里面挂着个防风的马灯,香案与泥塑早不知道哪里去了,只在角落里堆了一堆的乱草,乱草上铺着个单薄的行军被,上面躺着一个一样是头发蓬乱的女人,身上带盖着高伟的大衣,此时正在熟睡之中。而在这个女人的身边,放着个也是用高伟的棉袄包裹起来的婴儿,这个婴儿已经停止了啼哭,与他的母亲一样得睡着。
“我是被他的哭声引来的!”张贤毫不隐瞒地告诉着自己的这位同袍。
听着张贤的话,高伟刚刚舒缓下来的神经一下子又紧张了起来。
仿佛是看穿了高伟的心事,张贤笑了一下,安慰着他:“放心,这附近还没有你的敌人,解放军离你还有五六里路。”
“这已经很近了!”高伟却没有一丝的宽慰,心里面肯定是一片得焦急。
张贤也点了点头,如实地告诉着他:“我是跟着这队解放军们过来的,只是因为大雾的原因,所以他们停在了山神庙里。你放心,在大雾没有散去之前,他们是走不了的。不过,天亮的时候只怕这雾就要散了,你还可以在这里休息一两个小时。”在张贤看来,虽然他把李青山派了回去,却知道这个新兵真要是靠着自己能力摸回山神庙,只怕要到天亮时分了。
“跟我走,别回去了!”高伟忽然用着十分坚定的语气对着张贤道。
张贤不由得一愣,马上摇了摇头:“不!老高,我不能跟你走!”
“为什么?”
张贤皱了下眉头,没有回答。
高伟却是已然明白了过来,想起自己从淮北战场上逃命归来的那段情景,若不是张贤舍身相救,只怕自己早就做了解放军的俘虏,或许已经死在了他们的枪口之下。那个时候,他已经知道了张贤在解放军里的潜藏。
“我要走的话,在当初就会跟着你一起走了,还会等到现在吗?”张贤淡淡地道,已然是一副无官一身轻的模样:“现在看来,当初的选择不错,这样的日子虽然有些提心吊胆,但是总算是成了一个普通人!有的时候,作一个默默无闻的士兵,要比当一名声名赫赫的将军要快乐得多!”
高伟呆了呆,竟然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来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