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在山间缓慢地飘移着,看不到远处一点的风景。虽然说这是在十一月的冬季里,但这边到底要比北方的山川秀美得多,山还是青山,水还是绿水。
山间,草有些枯黄,却还带着些翠绿;小溪边长着一簇簇的竹子,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长得不是很高,却足够壮观。山岭的缓坡面上,显然是经过开垦的,种着一排排整齐而低矮的茶树。而越往山里面走,却是越渐寂静,满眼的松林、柏树林一片连着一片,偶然其间会有片片的茶子树林,这种只有一人多高的小乔木,又叫做油茶,因为它结出来的果实可以榨出油来,那种油被称为茶油,是一种好吃又比较贵的食用油。只是让肖剑这个北方人有些诧异的是:在这里,这个大冬天里,他还看到了漫山开着的洁白的油茶花。
走了一个早上,七个人在一条小溪边坐下来休息,一边喝着水,陈大兴一边问着老山羊:“老山羊,从这里到马头山还要走多远?”
这个头上缠着包头布的当地人想了一想,用着还不是很熟练的国语告诉他:“照我们这么走,还要四个时辰!”
也许是他的舌头没有打直,把“四”说成了“十”,当听到这个数字的时候,大家都愣了一下,熊三娃马上沮丧了起来,忍不住地叫着:“啊?十个小时呀?”
老山羊显然是看出了大家的疑惑,连忙摇着头,同时伸出四根手指,告诉他们:“是四个时辰,走近路的话,到中午左右可以到。”
大家这才恍然大悟,肖剑当先地笑了起来,打着趣:“呵呵,老山羊呀,刚才你那一句话,把我们都吓了一跳,以为要走到晚上半夜里去呢!”
老山羊也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由于抽了过多的旱烟而略显黄黑的牙齿。
陈大兴却是又问着贺强:“小贺,到马头山,你还认得路吗?”
贺强却是摇了摇头,老实地道:“那天我们是在傍晚前出发的,又走的山路,黑乎乎的哪记得路呀,只好跟着前面的人走。”
想一想,贺强说得也不错,他虽然也是湖南省的人,老家却是岳阳那边的,跟这里的环境与民风完全不同,也是一个外来人,连当地人的话都听不懂。
“大家还是快赶路吧!”陈大兴当先着站起了身来,如此招呼着。
众人整理着自己的行囊,跟着排成队列,重新上路。
此时,山间的浓雾已经稀薄了下来,从山谷里走出来的时候,可以看到东边的太阳已经爬到了半山,露出了一个红彤彤的脸来。
这只队伍里,老山羊一直是在前面带着路,紧跟在他后面是的武小阳,然后是张贤、肖剑和贺强,熊三娃与陈大兴走在最后面。
武小阳的嘴巴一直是闲不下来的,这在七十二军里也算是有名了。走了一段路程,他便有些耐不住寂寞起来,知道张贤是不有名的闷声虫,问几句也答不来一句的人,所以紧走了两步,赶上了老山羊的步伐,边走边跟他闲聊起来。张贤也紧走两步,赶上了他们的落下的距离,紧随着他们的身后,于是两个人的问答也全部落进了他的耳朵里。
“老山羊呀,你们这里的土匪有多少呀?”武小阳问着,看来,他对这些土匪也很有故忌。
老山羊转头看了他一眼,操着浓厚的湘西国语告诉他:“多了,就跟牛身上的毛一样多。”
“怎么有这么多呀!”
“就是有这么多!”老山羊告诉他:“每个山头都有土匪,但是有的土匪还好,不祸害老百姓,只打财主过不去;还有些土匪却不是东西,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武小阳点着头,又问着:“彭家堡是不是这里最大的土匪窝?”
老山羊转过了脸来,却是带着一种疑惑,半天才摇了摇头,反而问着:“你怎么会这么想呢?彭家堡的彭青云老爷是我们辰州最有名的大善人,他怎么会是土匪?”
听到老山羊这么一说,武小阳不由得愣了,却是道:“那天晚上抢我们车队的,就说是彭家堡的人。”
老山羊点了点头,却是告诉他:“这世上向来是人怕出名猪怕壮,彭家堡我们辰州势力最大的土司,就是当初连县长都要看他的眼色行事的。彭家堡是一个很大的村落,他们自己就有白杆兵一个团,别说是土匪,就是国民党兵也惹不起他们,当年东洋鬼子打湘西的时候,他还带着那个团的白杆兵去打过鬼子!”听着老山羊的话,对于这个彭青云看来印象是极好的。
“白杆兵?”武小阳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了,这个名字他连听都没有听过。
“是呀!”老山羊,同时告诉他:“我们这边原来有一个很有名的女英雄,叫做秦良玉,当初她带的兵就叫做白杆兵,曾经跟满清人打过仗;彭大善人就很崇敬这个女英雄,所以彭家堡的武装也叫这个名字。”
“哦!”武小阳随口应了一声,也不知道听没有听说过秦良玉这个人,不过张贤却是知道,这个叫秦良玉的是明朝末年抗清的人物,曾被崇祯皇帝封为了大都督,是历史上不多见的一位巾帼英雄。
“这一带的土匪,都惧怕彭家的势力,所以很多时候都借用彭家的名头来作案!”老山羊如此猜测着告诉他。
“这样呀!”武小阳明白了过来,却又问着:“你们辰州地面上比较大的土匪都有哪些?”
“比较大的土匪吗?”老山羊问了一声。
“是呀!”武小阳点着头。
老山羊想也未想,伸出了三个指头来:“有三个吧!”
“哪三个?”
“第一个就要数田家寨的拼命三郎田壮壮了!”老山羊道。
张贤不由得心里一跳,田家寨?田壮壮?那不正是秀秀的弟弟,自己的小舅子吗?
“这股土匪怎么厉害了?”武小阳问着。
“这个田家寨经营很久了,田壮壮的爹当年就是湘西一带有名的土匪,因为抢劫军火被国民党剿杀了。后来,田家寨被他女儿接手,他的这个女儿也厉害,后来嫁给了国民党的一个少将师长,也正因为这个缘故,田壮壮在这一带没有人敢惹,便是连洪江那边行政公署里面也有他的关系。田家寨易守难攻,又处于辰州、麻阳和凤城那边三县交界的三不管地带,离着贵州也很近,所以发展得很快。这个田壮壮年纪不大,但是胆子却是极大的,先后又兼并了附近好几个山头,原来手下就有上千的人,几千条枪。国民党撤离的时候,据说把很多弹药和军火就交给了他,并且还封了他当辰州的保安司令,如今手下怎么也有四五千人了。”老山羊涛涛地说着。但是张贤的心里却不是滋味,他对自己这个小舅子做的事根本不了解太多,也只与田壮壮只有一面之缘,当时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嘴上连毛都没有长出来的家伙,却没有想到这个小子竟然能够利用自己的名头,在这里坐威作福,还发展出这么大的势力来。
“那么,那天抢我们该不会是这股土匪吧?”武小阳猜测着。
“可能性不大!”老山羊道:“田家寨在沅江的西面,靠着麻阳,离这里远,他们要过了沅江才能到这里。”
“这样呀!”武小阳点着头,又问道:“那么第二个呢?”
“第二个是向二麻子向平了。”
“向二麻子?”武小阳念着这个名字,觉得好笑,问道:“是不是这个人脸上有一脸的麻子?”
“是!”老山羊点着头,深恶痛觉地道:“这个向二麻子还因为杀人如麻,大家才会这么地叫他。”他同时解释着。
“杀人如麻?”武小阳不由得觉得自己的头发都竖了起来。
“是!这就是一个畜生!”老山羊忿忿地道:“天见向平,日月不明;地见向平,草木不生;水见向平,混浊不清;人见向平,九死一生!”
听着老山羊念出的这几句顺口溜来,可想而知当地人对这个匪首的痛恨与惧怕之情。
“这个向二麻子原来也有几千的队伍,跟沅江西岸的田家寨分庭抗礼,只是在前几个月解放军打过来的时候,他不知高低也是去抢粮,这几千人被打得落花流水,很多都被打没了,他却带着几百人跑进了深山里,时不时的还出来祸患一番。”说到这里,老山羊还有些可惜,显然是因为当初解放军没有把这支土匪剿灭干净而有些不满。
“那第三个呢?”武小阳又问着。
“第三个是曾其顺,他是个独眼龙,所以外号叫做曾独眼!”老山羊告诉他。
“曾独眼?”武小阳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
“这股土匪是怀化那边蹿过来的,原来是在怀化跟芷江一带活动,听说势力也很大,也是因为被解放军围剿了,所以跑到了我们辰州来,想要入田壮壮的伙,却被田壮壮推了出来,一个月前,我们县民兵队还跟他们打了一仗。他也有上百号人,听说如今就在下半坡一带活动。如果打劫你们车队,十有八九就是他。”老山羊肯定地道。
张贤忽然想起来,那天晚上被他打中的那群土匪里有一个胖子,好象是一个头目,只是并不是独眼龙呀?只是如今回忆起那个胖子的模样,隐约还是觉得好象是在哪里见过,却又如何也想不起来。
武小阳想了想,又问着:“老山羊呀,我们去马头山会不会遇上这些土匪呢?”
老山羊看了他一眼,半天才意味深长地道:“这个我怎么会知道?也许会遇到,大家还是小心一些为好!”
“嗯!”武小阳点着头。
张贤发现这个老山羊原来也是如此得健谈,虽然国语说得并不好,却还喜欢说。在这个穷乡僻壤的湘西地区,能够说出他这番的国语来,显然也不是个寻常人,这个老山羊一定是见过世面的。
果然,在聊天的过程之中,武小阳问起了这个老山羊的经历,老山羊并没有隐瞒,半是吹着牛夸着张,半是自己嘲笑着自己,讲出了他的经历。
原来,这个老山羊是辰州土生土长的汉子,只是少年的时候为了生活,曾经在辰州当过脚夫,沅江上当过船夫,去了常德、洪江以及贵州、湖北等许多地方,后来也是被抓了壮丁,到广西打过东洋鬼子,他的国语以及枪法,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学来的;只是后来,他的部队被鬼子打散了,他辗转着又回到了家乡来,依然在辰州城里当脚夫,所以对辰州附近的地形十分熟悉。
“呵呵,要是我的部队没有被鬼子打散,我可能都当上了连长,现在也不会跟你们解放军在一起!”老山羊笑着告诉武小阳。
武小阳也笑了起来,悠悠地道:“你那个时候要是真得当上了连长,说不定现在也是一个俘虏!”
老山羊怔了怔,跟着哈哈大笑了起来。
可是,他的笑声蓦然停了下来,人就好象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样停住了脚步,呆在了那里。
“怎么了?”武小阳也停止了笑,连忙问着。后面的人也跟着站住了身形。
“嘘!”老山羊把食指放到了自己的嘴边,示意着大家不要出声,他却是在侧耳顷听着。
张贤也竖起了耳朵来,山林里,他只听到不知名的鸟儿在欢快的鸣叫着,剩下的便什么都听不到。
“散开!”老山羊却仿佛是听到了什么,低声地告诫着众人,当先地向小路边上的草丛中钻去,仿佛是闻到了什么气味的猎狗。
大家也都紧张了起来,纷纷握紧了枪,往小路的两边找地方隐住了身形。
小路上,依然一片得寂静,过了半天,张贤忽然听到了由远而近传来了女人的哭喊之声,隐隐约约,时断时续,正有诧异之时,忽然前面的油茶林中一群鸟儿扑扑地飞入了天际,显然有人从那个油茶林里走过,惊到了鸟儿。看这情形,走过来的人不会只几个人,很可能是一群人。张贤不由得看了看身边的这个老山羊,对这个奇貌不扬的山间汉子越发得佩服了起来,能够听到一里地之外的声音,并且准确地判断出还是朝这边走过来的,这份功夫不是寻常人能够有的,只怕那些专业的土匪们也没有这个技能。想到这里,他的心却不由得一颤,这个老山羊既然有这种高人一筹的本事,莫非也曾当过土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