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昌的时候,张贤在刘兴华军长的安排之下,住进了第二野战军总医院里,进行了整容植皮手术,当然负责手术的是王金娜医生。手术进行得比较顺利,经过一个多月的调养,张贤那半张烧伤的左脸终于贴上了从他自己后背取下的皮,只不过从此以后,他的后背却留下了一片的伤疤。贴上了皮的左脸虽然无法恢复张贤原来英俊的面孔,相貌也大为改观,但是已然不象原来那个如鬼的模样。只是,此时拆开绷带后的这张新皮,比右半边的脸皮要白了许多,按王金娜的说法,这两边的脸要同样颜色,还需要很长时间。仔细看的时候,他左脸的边缘还有几道长长的疤痕,而且冷不丁地看去,显得左脸还要比右脸大了一些。不过,整体地说来,手术还是成功的,最少张贤可以不用再藏住一半的脸,怕把别人吓到。
三个多月的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张贤于医院植皮的时候,同时也享受着与王金娜和小虎的一家团圆之乐,只是对于小虎管自己叫叔叔,虽然心里说不出来的一种悲哀,却也是一种幸福,毕竟能够看到儿子在自己的身边成长,对于许多当兵打仗的人来说,其实也是一种奢求。
七十二军并没有闲着,经过一个月的休整,三个主力师已经开拔转向了湘西,而作为七十二军后勤保障部门的供给部,也从南昌转移去了湖南。在十月底的时候,张贤回到了汽车连里,也随着汽车连到达了常德。他知道,第二野战军总医院也将随后开拔,尾随着前方部队向湘西、西南地区转移。
常德,对于这座古老的城市,张贤有着太多太多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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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凄冷的雨夜里,汽车连终于抵达了常德,当渡过沅江的时候,张贤又想起了六年前曾在这里发生过的惨烈战斗,只是时间流逝得太快,又一座崭新的城市屹立在了沅江的岸边,那些记忆里的废墟,那些为了反抗侵略者而勇敢战斗的同袍们,那些永远也无法抹去的往事,仿佛终还是要随着寒冷的风渐行渐远。
只是,人的记忆又如何能够这么快就忘却?张贤知道,许多的事只好深深地锁进自己的内心深处,同时锁进去的还有那些逝去的面孔,有司马云,有常立强,有许许多多留下名字,许许多多没有留下名字的人,这些人,在他的心目里,都是真正的英雄!
在常德城呆了一天,夏阳派张贤跟着王瘸子去买菜,张贤有些奇怪,平日里这个王瘸子也总是要求连长派人跟他去卖菜,可是夏阳从来就没有派过自己。也许是看出了张贤的疑惑,夏阳笑了笑,对他解释着:“阿水呀,原先是原先,现在你还怕见人吗?多出去走走,可以散散心!”
张贤这才明白了夏阳的用意,想来这个连长对自己还是比较照顾的,希望自己能够快东起来。当下,对夏连长的关心也有些感激,点了点头,推着板车跟着王瘸子走出了汽车连所驻扎的文庙。
常德城最热闹的地方还是那条河街,这里紧挨着沅江码头,想不繁华都不可能。常德在两个月前就已经得到了解放,经过一阵萧条期后,此时的街面上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沿街的店铺基本上全部开了张,表面上看去,与以前并没有两样。
从菜市里出来,王瘸子沿着河街走向码头方向,张贤推着板车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人,人们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喜悦与欢愉,时不时地还能听到远处传来的锣鼓的声响。他知道这是解放军的征兵宣传队在搭台唱戏,刚才他看过了,是七十二军政工队的王芹队长正带着一个文工团在这附近演出做着宣传,边上围满了想要报名参加解放军的年青人。看着这种场面,让他不由得想起了当兵国民党当政时拉壮丁的情景。
只是这个时候,从河街上走过,与当年他在这里的时候相比起来,张贤却觉得少了点什么,想了半天,才觉出来,这条街上了少了许多花枝招展、齿白唇红的当街女,也就是那些妓女。再看看沅江的河面上,来来往往的船很多,却是也少了一样,那就是招待嫖客的花船。张贤暗暗称奇,如果常德河街上的妓女都不作生意了,那果然真是换了一重天,这个世道真得是变过来了。
王瘸子拐进了一个铺面里,张贤还没有走进去,便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香油的味道,他不由得抬头看了看这家店面的招牌,上面写着“周记油坊”四个字,经不住问道:“老王,你还要打香油呀?”
王瘸子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打点香油,给同志们调剂一下口味,这里不仅卖香油,还卖菜籽油、葵花籽油和茶油。”
张贤点了点头,把板车停在了油坊的外面,跟着王瘸子走了进去。
油坊里正有一个掌柜地在打着算盘,也不知道在算些什么,抬起头看到两个走进来的解放军,马上脸上堆出了笑容来,起身迎着道:“两位解放军同志,是不是要买油呀?”
王瘸子点了点头,却问着:“你这里有没有上等的茶油?”
这个掌柜得不由一愣,连连点着头,告诉他:“有是有,只是价高;我看你还是买菜籽油合适!”
“菜籽油不好吃!”
“菜籽油不好吃,可是便宜呀!”
“好吧,那就来三十斤菜籽油,你有吗?”王瘸子问道。
这个掌柜地笑着连连点头,告诉他:“有,有!别说是三十斤,就是三百斤也有!”
“我还要两斤香油,有没有?”
“香油也有,还是黑芝麻磨的!”
听着这两个人的一问一答,虽说是在买卖,但是两个人说的时候却又熟得异常,就好象是在背台词,张贤看在眼里,分明觉得这就是在对暗号。
“跟我到后面去打吧!”到最后,这个掌柜这样地告诉王瘸子。
王瘸子点了点头,回过头来,对着张贤道:“阿水,你跟掌柜地进去打油,我坐在这里抽袋烟。”
“好吧!”张贤只得答应着,提着个铁油桶跟着掌柜地走进了后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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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张贤刚刚走进后间的时候,抬起头来却正看到了一个故人,这个人显然在这里等候他多时了,他不由得呆在了那里。
“阿贤,我们又见面了!”这个穿着长衫的人摘下了自己的礼帽。
“韩大哥?”张贤不由得叫出了声来,面前的人正是韩奇。
那个掌柜地从张贤的手里接过了铁油桶,自觉地走了出去,同时也带上了门。
张贤这才明白过来,王瘸子是把他带进了特务的联络站里。
韩奇点着头,示意着张贤坐到了边上的椅子上,开门见山地道:“阿贤,这次我来找你,是有要事与你相商!”
蓦然,一种不祥的预兆出现在张贤的脑海中,他可以想象得到此时韩奇来找自己,所为的何事,定然是为了解放军从南线进攻四川之事。
“长话短说!”韩奇十分干脆地道:“你也知道此时的形势,共产党步步紧逼,很快就要进攻四川了,我们都没有想到他们会从南线进攻,这个时候再改变原来的计划已经来不及了,所以上面给我们的任务是要在湘西、鄂西和黔东地区组织力量对共军的后勤补给进行袭扰。他们走南线进攻,道路远没有北面好,主要的还是给养会很难持续,如果我们能够切断他们的给养,同时派部凭险阻击,就可以令其进退失据,到时不战自败!”
张贤已然明白了韩奇的意思,他的分析的确不错,想了想,却又摇了摇头,道:“大哥,你错了,共产党就算是没有补给,也能打仗!”
韩奇也摇了摇头,告诉他:“阿贤,虽然说在军事上我不如你,但是在政治上你肯定不如我!不错,共产党没有补给也能打仗,那是在中原地区,他们可以就地补给。别忘记了,如今这边可是少数民族地区,那些土司也好,那些族长也好,还有那些土匪、大王、地保们,都不可能拥护共产党的政策,共产党想要就地补给,呵呵,谈何容易?”
张贤愣了愣,韩奇的话的确不错。他经不住地问道:“韩大哥,你这个时候找到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韩奇点了点头,老实地对他道:“好吧,我就直话直说了!”他说着,喝了一口水,这才接着道:“我们在湘西武陵山区里纠集了一些地方武装,也有几万人众,但是这些武装群龙无首,你也知道,我这个人不是搞军事的材料,所以想来想去,我想到了你,觉得你才真正适合来当这支部队的司令官!”
张贤马上明白了过来:“你是要我现在就离开解放军吗?”
韩奇点着头,同时道:“我会想办法让你名正言顺地离开解放军,你已经偷梁换柱了一次,不妨再来一次!”
张贤很是聪明,已然想到了他会用什么办法来让自己离开,上一次在双堆集战场上,他是用了金蝉脱壳之计,找了个替身装死,以达到移花接木的目的,这一次韩奇所说的还是这样一个计谋,让于得水去死,再让张贤复活。
沉默了良久,张贤缓缓地摇了摇头,十分坚定地道:“不!韩大哥,我到现在都十分后悔当时答应你的要求,为你们当暗桩!如今这件事,我坚决不干!”
韩奇愣了一下,有些没有想到,不由得问道:“阿贤,你这是为什么?”
张贤看了他一眼,悠悠地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这个天下已然成了共产党的天下,国民党的覆亡不过是早晚的事。我们国家经历了太多的战乱,经历了太多的苦难,是应该结束的时候了!我原来也跟你说过,加入你们有一个前题,那就是于国于民不利的事,我不做!你如果看一看那些获得解放的城市的市民们喜气洋洋的样子,你如果看一看那些得到土地的农民们捧着泥土泪流满面的样子,你如果看一看那些从农村到城市,从北方到南方那么多人涌跃着要参加解放军的样子,你就会明白,你就会体会到我的感受!新的时代已经到来了,旧的时代不可留!”
听着张贤这出自肺腑的话,韩奇一时之间竟然无言以对,半天之后才反应过味道来,却是紧皱着眉头,提醒着他:“阿贤,你不要忘记了你自己的身份!”
“我无时无刻不记得我自己的身份!”张贤答着,已然有些悲哀,眼睛也湿润起来:“所以,我也曾想着早早的逃离,但是在南昌没有逃走,还是因为你们的缘故,如今这么些日子过去了,我也想得通了。共产党已经建国,能逃到哪里去呢?如今我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不想再逆潮流而动!前面的路对于我来说或许是黑暗的,但是看到那些百姓真的得到了太平,这一百多年来的动乱马上要结束,就算是牺牲了我这一个人,我也毫无怨言!”
韩奇默然无语,在这一时刻,他已然明了了张贤的真心。他点了点头,又想起了什么,还是忍不住地抬起头来,告诉他:“秀秀跟小梅已经被我安排去了台湾,还是在做报务工作!”
张贤一怔,已然明白,这就是一种要挟,经不住地想到了《三国演义》时原一则故事:“韩大哥,我知道你熟知三国,当年曹操灭了吕布,抓住了他原来的好友陈宫,曾劝陈宫投降,但是陈宫却心死不悔,然后曹操问他,说你死了你的老母亲和妻儿怎么办?陈宫回答:‘我听说以孝治天下者,不害人之亲;施仁政于天下者,不绝人祀。老母和妻子的存亡,你就看着办吧;我既然被擒,那么就请杀了我,我不会有什么挂念的!’”
韩奇呆了呆,没有再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