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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父子(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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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行程,汽车队会在傍晚前的时候抵达九江,然后连夜在长江码头装货,第二天一大早再返回南昌。南昌到九江之间也就三百多里地,其实道路要是好走的话,也就是半天的功夫,但是此时此间的许多道路都被国民党军撤退的时候破坏了,真正跑起来怎么也要用上八九个小时。

车子的行驶速度并不快,一直是在走走停停,因为是解放军的军车,所以沿途上的军管地段的管理者也很是照顾,截下其他车辆停靠路边,也要让这个车队先行过去,即使是这样,跑了两个多小时也才刚刚抵达永修的涂家埠。

涂家埠正位于鄱阳湖水系的五条水系之一的修水南岸,这里的铁路大桥已经被炸毁,正在抢修之中,只有一个临时架起来的浮桥,桥身上最多也就可以容下三辆军车通过,所以过桥的时候,整个车队就花了近两个小时。由于桥面过于窄小,虽然汽车连里的司机这个时候倒是有不少,而实际上敢于开车在这么窄小而又摇晃着的桥面上行驶的人却没有几个,屈指可数的不过六个人,熊三娃、陈大兴、王鹏三个人就算在其中。

到这个时候,刘兴华才真正的明白过来,夏阳所说的驾驶技能好与差的区别。汽车连里的六个老司机轮流着开着这三十多辆的汽车小心翼翼地驶过浮桥。刘兴华与夏阳在两边的岸上看得惊心动魄,这座浮桥两边连个拦杆都没有,也只能正好容下一辆汽车通行,车开在桥面之上便来回的晃悠着,只要稍有一个不慎,哪怕是方向盘略微歪上一点,就有可能连车带人一起掉进滚滚的修水河里去。

车队总算是通过了这座临时浮桥,大家也都长长地喘出了一口气来,重新坐上熊三娃的这辆车子,刘兴华这才现,这一次车里是换了个司机,由于得水来继续驾驶。看看坐在车楼中间的熊三娃,正在喘着粗气休息着,刚才过桥,他肯定是费了不少的精力,早已经累得手脚发软了起来。

“呵呵,三娃,你真不错呀!”刘兴华经不住地夸奖着。

熊三娃转过头来,向他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并没有回答。

实际上,在刘兴华坐上这辆车子里之前,张贤就已经叮嘱过熊三娃,刘军长太精明了,所以不要乱说话。熊三娃一直记着张贤的警告,所以在刘兴华坐上来的时候,也只是问一句他答一句,有的时候也只是用摇头与点头来回答,从来不主动的讲话。因为看到道路的确不好走,刘兴华也怕自己的话会影响了熊三娃开车,为了安全起见,他还是把自己想要说的话先放在了心里,相信这一路上,应该会有机会与三娃说的。

对于这个副驾驶于得水,刘兴华并没有太多的注意,知道他是因为被大火毁了容,所以才会在五月底六月初的这种初热起来的天气里,头上还包着个围巾,只露出两只眼睛。尽管看到他头上的汗水一直不断,可是却不见他有丝毫感到热要摘下围巾的意思。于得水是汽车连有名的半边人,说的话也比别人少之又少,一路之上一直沉默不语,倒是刘兴华随口问了他几句,他也只是唔唔地含糊其辞,想一想也许这个于得水真得就是个惜语如金的人,刘兴华便没有再为难他,干脆随着汽车的颠簸闭目养神。

这一次,由于得水在开车,熊三娃终于歇了下来,刘兴华便不由得话多了起来。

“三娃呀,你可不能保留技术,要多带几个徒弟出来!”刘兴华叮嘱着他:“我是希望你们汽车连里每一个司机都能跟你一样,技术过硬,不仅能在平地上开车,而且也能在山路上,在浮桥上,在各种艰难的条件下开车!”

熊三娃转头看着他,笑了一下,然后把头又转向了前方,没有答一句话。

刘兴华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来,忍不住地问道:“三娃呀,听人说你的话很多的嘛,怎么在我面前不说呢?”

熊三娃愣了一下,只好道:“你不是军长吗?官太大了,我怕话说多了,会说错!”

刘兴华怔了怔,不由得又笑了起来,摇着头叹着气:“熊三娃呀熊三娃,你让我怎么来说你的好呢?不错,我是你的军长,但是也是你的战友和同志,如今这个车里面,就我们三个人,我只是一个搭车的,不要把我当成你的首长!”

“可是你还是我的军长呀?”熊三娃依然执拗着,头脑转不过这道弯来。

刘兴华沉默了一下,告诉他道:“三娃,如今你是在解放军里,其实你也呆得久了,应该知道我们解放军跟你原来呆的国民党部队不一样,我们解放军里讲的是官兵平等,不象国民党反动派的军队,里面等级森严,那样不好!”

“官兵平等?”熊三娃却道:“要真得是平等,你有警卫员,我却没有!”

听着这个话,刘兴华简直有些哭笑不得,知道再怎么说下去,也无法让这个愣头青转向,当下问道:“好吧,熊三娃,当初你跟着张贤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熊三娃愣了一下,不由得转头看了看正在开着车的阿水,犹豫了犹豫,还是老实地道:“贤哥对我跟兄弟一样,我们两个之间没有什么话是说不得的!”

“那你也把我当成兄弟,我们之间也可以无话不说!”刘兴华告诉他。

熊三娃摇着头,依然看着他,却没有回答。

刘兴华不由得一声苦笑,问着:“你是不是把我还当成了敌人?”

熊三娃又愣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如实地回答着:“自从加入解放军以来,我就再也没有把解放军当成敌人。只是这个世界上坏人太多了,所以必须要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抛却一片心!”

刘兴华有些失望,看来熊三娃还是一直在防范着他,只是这种防范太过明显,让他都觉得有些好笑。“这些是不是又是张贤教你的话?”

“是!”熊三娃点了点头,马上又反应过来,在刘兴华的面前,张贤已经是一个死去的人,不应该过多地出现在这个谈话里,只怕说得多了,真得会露出马脚。

刘兴华也不想再与熊三娃扯上许多的废话,他坐上这辆车的目的,其实还是想要跟熊三娃谈一谈他与熊卓然父子之间的事。毕竟与熊卓然这么多年合作下来,感情已经不是一般的深了,看着这对父子如同仇人一样的境遇,也令他感到不安。

“三娃,你能不能老实告诉我,你对你爹真得就这么恨吗?”刘兴华终于问出了主题。

一听到提到了熊卓然,熊三娃便火不打一处来,如果面前的不是自己的军长,哪怕是夏阳,他都可能会马上反脸,只是面对着刘兴华,还是压了压自己心头的火气,不快地道:“军长,能不能不说他?”

“为什么?”刘兴华问道。

熊三娃眼睛再一次望向前方,又不回答了。

刘兴华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悠悠地道:“三娃,回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不管你愿不愿意,你跟熊政委之间还是父子,血缘关系不是说想改就能够改得了的!”

“他不是我爹!”熊三娃也怒了起来,竟然对着刘兴华冲口而出。

刘兴华睁大了眼睛,不解地看着这个愣头青,在七十二军里,还没有人敢于在自己的面前发火。

好象是觉出了自己的失态,半天之后,熊三娃缓和了下来,并没有道歉,而是自嘲地苦笑了一声,喃喃地道:“爹?呵呵,他没有养过我!没有教过我一天!凭什么让我管他叫爹?如果他真是一个有良心、有责任的人,那么我的爷爷奶奶,还有我娘,也就会不死得这么惨,我们一家人也就不会搞得家破人亡!”他说着,双目已然通红,露出了一种仇恨的光。

刘兴华愣了一下,没有想到熊三娃会把他家不幸的遭遇全部算在熊卓然的头上,看来,上一次的阶级斗争诉苦会对熊三娃来说是白开了,当下语气缓和下来,平静地道:“三娃,你不要只看到一个表面,你要看清问题的实质,你们家的不幸,要怪只能怪这万恶的旧社会,是旧社会吞噬了你的一家。你爹是为了革命才抛家舍业,他是为了全中国的解放,你应该理解他……”

“够了!”熊三娃猛然打断了刘兴华的话,愤然吼了一声,将刘兴华的身份也忘记了,毫无忌讳地道:“旧社会是不好,但是他也没有那么高尚!要是真为了革命,他为什么还要结婚?”

刘兴华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了,想了想,只好安慰着道:“人的感情这件事很难讲,也许等你自己遇到的时候,你就会明白过来。我曾经问过他,他告诉我说他与你娘的婚姻是家里包办的……”

熊三娃却是摇着头,依然不信任地道:“他把他的名字都改了,就是想忘掉我们,就是想不负责任!既然是这样,如果他不喜欢我娘,为什么还要生下我们三个兄弟?”

这的确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刘兴华真得有些后悔起来,原本以为熊家父子之间也不过是因为不理解,才会有如今这样的局面;现在看来,熊家的家事远比他所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有句话叫做清官能断家务事,何况他只是一个带兵打仗的人。

沉默了片刻,刘兴华这才悠悠地道:“三娃,我不知道应该如何让你能够不恨你的爹,但是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将来你肯定会有后悔的这么一天。我老实地说,其实你的这种感情,我也曾经经历过。”

熊三娃不相信地看着刘兴华,只以为他还是在劝解自己,并不当真。但是一边开车的张贤心里却非常清楚,刘兴华所说的并不是假话。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刘兴华喃喃自语着。

熊三娃听着刘兴华的话,不明白这两句话的含义。

刘兴华转过了头来,对着熊三娃笑了笑,老实地道:“其实这是多年前,张贤曾经劝解过我的话,他的意思是说树想安静下来,但是风却不停得吹;当你想要对父母敬孝的时候,而父母却已经不在了!这其实就是一种无奈。我少年时候与父亲有些隔阂,也是因为母亲的缘故,总是逆着他行事,最终被他赶出了门,于是我更加恨他。”他说着看着熊三娃笑了笑,而熊三娃也吃惊地听着,不相信自己的军长也会是这种人。刘兴华接着道:“后来我参加了革命,以为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所以连我名和姓全改掉了。呵呵,后来,在我生命最艰难的时候,躺在手术台上,是他用他的血注入我的身体把我救活了过来,而他却因为失血过多,又因为岁数大了,所以一直没有能够恢复回来,最终没有能够熬过那个冬天!”他说到这里,鼻子有些发酸,眼睛也有些潮湿。

默默地听着军长的话,熊三娃可以感觉得到这并不是一个故事,而的确是他的亲身感受。

说到最后,刘兴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悠悠地道:“虎毒不食子!其实,哪个当爹的不为自己的儿子好呢?我是真得很后悔,真的!真的……”他说到最后,已经有些哽咽,语音也渐渐不闻。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往而不可追,去之不得见!”张贤的心里却一直在默默祷念着,他可以感受到刘兴华的心酸,那正是一种皋鱼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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