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阳带着车队走了,留下了陈大兴独自护理着病倒在大马店里的张贤,这也正是张贤所巴不得的,这种结果其实也一直在他的预料之中。
虽然还有些发烧,但是此时的张贤已经觉得好了许多,毕竟昨天夜里卫生员给他吃了药,盘尼西林还是十分有效果的。卫生员在离开的时候,同时也给他开出了三天的药来,按照卫生员的想法,张贤不过是一般的受风发烧,吃上药休息三天后,怎么也可以好个大半,最多不过身体有些虚弱罢了。
发烧的滋味的确不好受,人就跟喝多了酒一样,昏天昏地的昏睡之中,浑身滚烫、虚汗淋漓不说,整个头就仿佛是戴上了孙悟空的行者帽,被唐僧正不断地念着紧箍咒一样,又沉又疼,恨不得全部的身体倒转过来,头在下腿在上。这是一种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状态,也只有陈大兴可以理解他此刻的心境,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准备要做些什么。
在刚刚有一点清醒的时候,张贤便让陈大兴悄悄把高伟安排到了他的这间单独的屋子里,并且让他洗干净了脸,换上了一身与他们一样的解放军的服装。高伟的个头与胖瘦与张贤很是相似,这身衣服也是张贤背包里的唯一一身换洗备用的。直到这个时候,看到躺在床上又昏睡过去的张贤时,高伟这才相信自己是真得遇到了贤哥。
其实当初在十八军里,高伟与陈大兴也是熟识的,只是自从被张贤带往了七十四军后,便再也没有回过十八军,也只是在高伟上一次从南京被杨涛军长带出来后,在驻马店过了一趟,他才与陈大兴等人相见,只是岁月无情,当年的热血青年,此时已经变成了无奈的命运被操纵者。而这一次的相见,却又比上一次更加得凄惨了起来。
“大兴,你们怎么当了共军?”高伟终于忍不住地问出了口来。
陈大兴一边为他清理着伤口,却是头也不抬一下,淡淡地道:“当了俘虏还能有更好的结果吗?”
高伟愣了下,便不再问起。
“你这条腿要是不治,真得就要废掉了!”陈大兴毫不夸张地告诉他。
“嗯!”高伟老实地答着他:“我想过最坏的打算,就是客死他乡!”
陈大兴微微一怔,曾几何时,他的脑海中也出现过这种想法。他甩了甩头,告诉他:“你忍着点,我要用力挤了!”
高伟点了点头,知道他是要把自己伤口的脓挤出来,当下咬紧了牙关。可是,当陈大兴真得在挤这些脓血的时候,他已然经受不了这钻心的疼,还是痛苦地叫出了声来,而陈大兴却恍然无觉,依然毫不手软地按将下去,汩汩的脓血从伤口处流将出来,高伟肿大的腿也小了一圈。
“别喊,会让别人听到的!”张贤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清醒了过来,却是以异常的冷静,提醒着犹如杀猪一般嚎叫的高伟,声音虽然不高,但是在高伟听来,就如同是听到了命令,马上便闭住了口,任陈大兴如何折磨,再不发一声。
费了半天的劲,陈大兴终于将高伟腿上的脓血挤得干净,这才一边替他上着金疮药,一边夸赞着道:“不错,阿伟呀,你还是有当年关公刮骨疗伤的勇气!”可是,他说完,却不见高伟有半分回应,他奇怪地抬起头来,这才发现这个高团长,已经紧咬着牙关,一脸苍白,又目紧闭着疼昏了过去。
※※※
在十河集休息了两天,张贤总算是恢复了过来,已经能够下地自行走动,只是身体还有些虚弱,这个时候,他却张罗着要马上出发了。
“贤哥,还是再休息一天再走吧!”陈大兴看着面前这两个病人,一个大病初愈,一个却是没有十天半个月好不了的伤员,有些为难。
高伟也巴巴地望着张贤,这两天他觉得自己总算有了一个依靠,不再是那个露宿荒野的乞丐了,同时这条受伤的腿也终于有了一点的好转。
“不能在这里呆得太久了!”张贤的一旦恢复了健康,头脑便异常得清醒。
“为什么?”陈大兴有些不懂。
张贤看了高伟一眼,告诉他:“如果有人发现一个要饭的忽然变成了解放军,这对我们来说,就是一个致命的失误。这个大马店到底还是人多眼杂,多有不便,就是因为我们是解放军,是那个车队里的人,所以才没有被人怀疑。但是时间久了,就很难说了!”
听着张贤的话,两个人都觉得十分有理,不过,陈大兴还是问着:“那么我们往哪里去呢?”
张贤看了看停在外面的道奇军卡,苦笑了一声,对着他道:“大兴呀,如今我们还有一辆军车,你还怕走不了吗?呵呵,天下之大,总会有一个容身之处,如何也要先带着高伟脱离险境再说。”
陈大兴点着头,还是有些疑问:“我们四面都是解放区,往哪里走才好呢?”
“我早已经想过了!”张贤告诉他们:“还是按照夏连长的计划,一路向西,这样反而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只是到淮阳的时候,我们折向西南去周家口,那是豫东最大的一个水陆码头,我知道那里有保密局的一个秘密分站。大兴,你还记得吗?当初十一师在遂平的时候,我曾派你护送吕奎安去过那里。”
经张贤这么一说,陈大兴蓦然记了起来,那还是在十二兵团成立之初,吕奎安受韩奇的差谴,曾经到十一师来调查熊开平的副官通敌之事,实际上调查的也就是十二兵团中内奸通敌之事,当时他把矛头直指向了八十五军内部,但是的证据并不是很足,所以黄维司令官也没有把这件事当成一回事,现在想起来,那个内奸就是八十五军一一零师的师长沈凤起无疑了。只是当时吕奎安被黄维驳回后,又跑到张贤的十一师里说是探望老友,实际上是发发牢骚,同时还提出要他派人保护他去一趟周家口,出于面子上的事,张贤只好把陈大兴派了出去,但是那一次的周家口之行,吕奎安一无所获,最终还是心情沮丧地回了武汉。
“好,我们就去周家口!”陈大兴也当即赞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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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辆十轮道奇军用卡车沿着起伏不平的大路向西驶去,开车的是陈大兴,坐在他身边的是张贤与高伟,直到这个时候,张贤才问起了高伟出逃的经过。
原来,与十八军几乎是如出一辙,七十四军在突围的时候也被打散了,混乱中高伟率领着自己的团向西南方向猛冲,跟在他后面的还有两个团,只是冲出两道解放军的阻击防线后,便再也冲不过最后一道防线,一路之中,国军士兵死伤枕籍,打到最后的时候,他只能带着几个亲随钻隙而出。的确,在一处河岸上,他遇到了雷霆,也的确是雷霆先瞄准了他,但是不知道为何雷霆没有开枪,他顾不得想到许多,当先的开了一枪,就这么看着雷霆倒了下去,借着对手混乱之机,他终于带着人渡过那条河,杀出了重围,可是自己却不幸腿上中了一颗子弹。人往往是在最关键的时候才能够看出真情来,虽然他带着许多人杀出了重围,可是却没有人愿意拉着他这个走不动的人逃命。无奈之下,高伟只能躲在死人堆里装死,然后再乘着夜色一瘸一拐地逃离了战场。为了能够及时医治这条腿,他忍着痛自己用刀子拉出口子取出了那枚打进肉里的子弹,却又不敢进村镇里去找郎中医治,便这样装着乞丐干熬着到了十河镇,一直到遇见张贤。
听着高伟的经历,张贤与陈大兴心里不由得感慨莫名,徐蚌会战,双方共有一百四十多万的官兵在厮杀,尤其是作为国民党军的士兵一方,失败之下不知道多少的人轮为了炮灰,又有多少的人死无葬身之地,便是能够活下来的人,其所历经的磨难与艰辛也不是常人能够想象的。对于失败军队的官兵结果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凄惨。
“苏正涛呢?”张贤忽然想到了自己在七十四军里的另一个故人。
“他?”高伟微微一怔,却又不无羡慕地道:“他被提拔当了七十四军的副军长,当时被派往南京处理七十四军的后勤事务,不在军中!”
“这样呀!”张贤放下了一颗心来,看来苏正涛的命比他与高伟要好了许多。只是再往深里想一想,其实命令曾经倦恋过他,当初胡从俊带他去南京治病,他完全可以不再回转战场,但是他还是错过了,自己的路是自己走出来的,既然踏出步去,也就没有必要再去后悔。
※※※
到达周家口,已然是第二天之后的事了,凭着记忆,陈大兴很快在关帝庙边上的药铺里找到了那个他曾经见过的掌柜,这个掌柜看到三名解放军进来的时候,还有些吃了一惊,随即便又认出了陈大兴来,切口与暗号并无差错,这才将他们带进了内室里。
“我们是败下来的!”陈大兴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如今我这个兄弟腿受了伤,要你帮忙送他回国统区去!”
这个掌柜点了点头,对于淮北的战事结果他早已经知道,实际上他的这个秘密分站也准备要撤退之中了,当下走出门去,不久便又带了一个人进来,见到这个人的时候,张贤与陈大兴都不由得惊讶得很,认出来正是当初曾经在包信集地区为他们带过路的保安团长曹金牙,这是一个非常精明而能干的家伙,没想到他的保安团被共军剿灭后,他也到了这里。
在这个药铺掌柜的安排之下,当天下午,曹金牙便带着高伟上了停在沙河岸边的渡船之上,此时高伟已经换下了张贤的那身解放军军服,装扮成了一个病人,而曹金牙却装扮成了一个江湖郎中,他们的目的地是驻马店,那里还是国军的地盘,还有信阳绥署的部队驻守。
“贤哥,你真得不跟我们走了吗?”高伟有些依依不舍。
张贤转头看着陈大兴,陈大兴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难言的苦涩,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
高伟有些失望,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是枉然,只能互道珍重之后,随着曹金牙转离河岸,渡船缓缓地向南岸驶去,不久便消失在了傍晚腾起的雾霭里。
回到了汽车之中,久久的陈大兴并没有开起来,张贤转过头诧异地看着他,想要说些什么。
“对不起,贤哥!”陈大兴却当先着开了口。
张贤摇了摇头,悠悠地道:“你我兄弟之间,还要这么客气地说吗?”
陈大兴没有再说什么,把住了方向盘,踩下了油门,同时也松开了离合器,汽车吐着烟轰鸣着向西北方向驶去,那里正是许昌的方向。
张贤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知道随着汽车的轰鸣,他最合适的一次脱离解放军的机会就此失去,可是耳边还依稀响起着陈大兴出自肺腑的话语:“贤哥,我知道这是一次最好的机会,但是你不也曾经跟我说过,人活着不能只为了自己,要讲一个道义吗?夏阳对我是赤诚相见的,我不能对不起他,如果我和你一走了之,故然无牵无挂,但是夏阳呢?还有三娃怎么办?”是呀,这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对于张贤来说,他并不在乎夏阳会是什么处境,可是却不能不让他想到熊三娃。夏阳带走三娃,实际上也就是让他不可能这么无牵无挂地离去!
面对的终究还是要去面对,既然如此,与其选择逃避,那就不如即早面对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