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早上,还是这么得清冷,就是没有风,大地也显得如此肃杀与萧瑟。
王金娜一直默默无语,尽管张义一路之上很想要从她的嘴里,打听出她昨天去见到黄维都说了些什么,但是,王金娜只是不说,这让他也倍觉郁闷,只能开着这辆威利军用吉普车,颠颠地赶回襄河纵队。这辆吉普车也是纵队指挥部里唯一的一辆汽车,此时倒是成了王金娜的专驾。按刘兴华的话来说,坐这个指挥车真他妈的累,还不如自己骑马舒服。
“前面那个村子我好象来过!”一直不说话的王金娜忽然对着正开着车的张义说道。
张义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告诉她:“是呀,那是高庄!”这个村子的边上有一座都快在倒塌的砖塔,也不知道是建于哪个年代,但是高高的已经成了一处地标,让人一见自然记得。
“高庄?”王金娜幽幽地念着这个名字,觉得有些耳熟,想了一想,马上想了起来,连忙问着:“是不是大兴跟三娃在那个村子里?”
“是!”张义老实地告诉她:“我们纵队的汽车连就在这个村子里!”
“老三,我们去高庄!”王金娜当机立断地道。
张义怔了怔,有些犹豫地告诉她:“司令员还在纵队那边等着你呢,他和政委说了,要给你举行一个践行的宴会,一大早就派小武去买东西了!连野战军医院里的周副院长也过来。”
王金娜却是一声苦笑,摇了摇头,告诉他:“老三呀,刘兴华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她还嫌我的麻烦不够多呀?呵呵,虽然我不怕别人对我说三道四,但是,我还是要回武汉,还是要过生活的,我可不愿意回到家后,韩奇跟吕奎安那帮人再来找我麻烦,救人是作医生的职责,我可以理直气壮,但是这个宴会嘛!就还是免了吧!”
听到这话,张义有些不懂,但是只稍微想了一下,便明白过来,连忙替刘兴华辩解着:“大嫂,看你都想到哪里去了?刘大哥不是那种人,他是真得想对你表示感谢!”
王金娜还是摆了摆手,告诉他:“算了,感不感谢的就看他以后的行为了,这顿饭我是不会吃的,一会儿去了高庄,我找下三娃跟大兴,问问他们有什么话要带回家里人的,然后你送我去蒙城,我搭船到蚌埠去,就不去赵集了!”
“这怎么行?”张义不由得叫道:“刘大哥跟熊政委他们还在等着你呢!”
“你就告诉他们,我王金娜感谢他们对我的关照!”王金娜悠悠地说着,抬起头,望着东面已然高升起来的朝阳,十分伤感地道:“要过年了,我想早点赶回武汉让阿贤入土为安,如果他在天有灵,知道我跟杀害他的人同席而饮,他一定不会原谅我的!”
张义沉默了,王金娜的话,已然是一语双关,就像是一计重锤,敲得他喘不过气来,再也无法提及刘兴华与熊卓然设宴践行之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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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庄村的东头,有一个很大的打谷场,此时却成了汽车连的停车场,十几辆车排成两排整齐地停在场地的边上,而有场地的中间,却是王芹队长布置的一个控诉会的会场,前面是两张桌子拼在一起主席台,坐着王芹、供给部的李部长、敌工部的孙部长以及两个负责宣传和教育的干部,而在主席台下面,是十几排席地而坐的解放军官兵,坐在最前面的就是以夏阳为首的汽车连的人,后面还有供给部所属的辎重、骡马、军备等各级单位,大约有个四五百人的样子。其实,所谓的供给部,就是襄河纵队负责后勤保障任务的单位。
供给部里,也有不少的技能兵是从俘虏转化而来的,其中以汽车连的人为最多,所以,这一次的控诉会实际上针对的却是汽车连的战士来的。
主持这场诉苦会的自然是从基层做起来,有着丰富经验的王芹队长,大会一开始,王队长便站起了身来,语气和缓的代表着老解放军战士们,高声欢迎着这些反正过来的勇士,然后又讲了一些所谓的阶级斗争的话,而对于这些文化水平并不高的解放战士们听来,也只是半懂不懂。
“我们解放军为什么能够打败蒋介石反动派呢?”王芹越说越起劲来,他大声地问着在场的众人,在场的众人无人能够回答。
王芹的目光投到了熊三娃的身上,她对这个汽车连的骨干早有了印象,当下大声地问着:“熊三娃,你能回答这个问题吗?”
熊三娃怔了一下,还是站了起来,一本正经地回答着:“这有什么的?那是因为共产党太狡猾,国民党太笨了!”
此言一出,会场上一片得哄笑起来,便是连张贤也不由得笑出声来。
王芹也笑了一下,示意着熊三娃坐下去,这才大声地道:“其实国民党军比我们解放军无论是人数上,还是武器装备上,都强了许多,但是我们军队有一样东西他们没有!那就是信仰!我们解放军是有信仰的部队,而国民党军却是没有信仰的部队;有信仰的军队,即使装备再落后,人数再少,也会具有强大的战斗能力,这是国民党反动派所无所比拟的!”
会场上一片得寂静,便是连张贤也认真地听了下来。虽然他早就知道这个大会又会是一个宣传教育大会,可是在这一刻,却觉得王队长的话的确是有一定的道理。当然,他也知道徐蚌会战中国军的失败,还有许多其他方面的原因,但是也可以说这是精神力量战胜了物质力量!
“那么我们解放军的信仰又是什么呢?”王芹大声地宣教着:“那就是共产主义!”
“什么是共产主义?是共产共妻吗?”下面的战士们已经有人在问了。
“呵呵,那是国民党的宣传!”王芹笑摇了摇头,同时再一次放大了声音告诉大家:“共产主义是什么,那就是建立一个没有剥削、没有奴役、没有压迫,也没有黑暗的公平、美好的社会;在这个社会里,大家都是兄弟,大家都是朋友,都有饭吃,都有衣服穿!”
下面的人群已然在窃窃私语起来,王芹停顿了一下,抬起看,看到一个披着卷发、穿着棉袄的城市妇女,在张义的陪同之下,向这边走了过来,她不由得一愣,然后想到这个妇女一定就是张义的大嫂了。
“怎么可能呢?”熊三娃当先地叫了起来:“这世界哪里可能有这么好的地方?”
熊三娃的声音将王芹的目光从远处拉了回来,她笑了一下,又接着道:“所以,我们为了建立这个美好的新社会,就要推翻如今这个黑暗的旧社会!而国民党反动派的政权正是这个黑暗旧社会的政权,只有打倒他,推翻了他,我们才可以建立起一个崭新的社会来,让所有的穷人都有吃有穿!”
下面的人已然在议论了起来,张贤却是默然不语,在开始的时候,他还听着王芹的话有几分道理,可是这个时候忽然醒悟,说来说去都只是一些鼓动煽惑,其实并不比国民党的宣传高明多少。可是,接下来的发生的事却让他震撼了起来。
“只有知道旧社会有多黑暗,我们才可能坚定不移地将他推翻掉!”王芹讲到最后道:“那么,我就先来说一说我自己的仇恨!”她说着,当真得开始讲起了自己的往事。原来,她也是一个贫农的女儿,一家四口靠给地主放羊为生,地主给的报酬少之又少,根本不够全家糊口。一次父亲在放羊的时候摔下了山崖,被抬回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母亲去地主家想讨碗高粱面,那个地主婆却说“留着喂狗还能看门,给你们吃有什么用……”于是母亲回来的时候,父亲便咽了气,下葬的时候,连个棺材都没有。她讲到这里,自己已经有些泣不成声了,但还是坚持着讲了下去。后来,她母亲被迫改嫁,而她与弟弟两个人讨饭为生,弟弟饿死在了讨饭的路上,而她饿昏在了地上,如果不是红军路过救起了她,她可能早就别喂了狼。她的故事讲到这里结束,可是,场上场下,已然是一片得唏嘘之声,很多人也经不住跟着她一起流泪。
看着王芹真情流露的样子,张贤知道她的话应该是真实的,并不象是欺蒙之言。想一想这个社会的黑暗,这种事原来多了去的,对于他来说,这种故事也听得多了,反而失去了同情之心。
王芹说完,又道:“今天这个会不为别的,只为大家都来倒苦水,我跟旧社会是苦大仇深,我想你们大部分的人也跟我一样,下面有谁自告奋勇地来讲一讲自己的苦难?”底下的人却又安静下来,没有人自动站出来。王芹擦了下自己的眼睛,再一次露出了笑容来,对着大家道:“呵呵,也不见得是说在老家的事,也可以说一说你们在反动派的军队里是怎么受欺压的嘛!”
可是,还是没有人主动应答。
王芹把目光再一次投到了熊三娃的身上,直呼其名地道:“熊三娃,还是你来讲一讲吧!”
熊三娃愣了一下,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走上了主席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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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金娜与张义也来到了这个诉苦大会的现场,与周围那些围观的群众一样,王金娜挤到了中间位置的人群里面,从这里可以看到会场之中席地而坐的每一个人。她的目光随着熊三娃的起身而停留在了边上那个叫做于得水的人身上,耳边又响起了黄维司令官的话来:
“王医生,我的确是对不起十二兵团的十二万官兵,同时也对不起你们这些家属,你骂得好,你骂的好!”黄维说着,把声音故意压得很低起来,王金娜知道,他这是怕墙外有耳。虽然黄维的声音虽然很低,但是她却可以听到:“你家里的没有死,他还活着!”听到这个话的时候,她的眼睛睁得老大,心下里狂跳起来,看这个样子,黄长官显然知道阿贤的下落,只是屋外就是解放军,许多的话却问不出来。
王金娜还是在大声地骂着黄维,却掏出了随身的笔记本,拿出笔来在上面写着:“他在哪里?”她一直很奇怪,为什么她进来见黄维的时候,解放军没有搜她的身。
黄维也很精明,马上连声应诺着,一边回答她的责问,一边接过笔来,在上面写道:“我最后见到他的时候是在俘虏营,他跟他的两个卫兵在一起!”他写完了之后,马上把这张纸撕了下来,揉成了一团塞到自己的嘴里嚼烂咽下了肚子。
王金娜蓦然明白了过来,张贤的两个卫兵,除了熊三娃与陈大兴,还会是谁呢?只是在这种场合之下,黄维不可能告诉他再多的信息,能够透露这么多,已经是一种风险了。不用想,张贤一定也跟被发现之前的黄维一样,作了伪装,只是还没有被解放军发现;否则,解放军方面也不会在广播里宣传已经击毙了他。
如今,她来到高庄,就是想确定那两个卫兵是不是熊三娃跟陈大兴,或者阿贤还有别的卫兵相随?当她的目光投到了于得水的身上,忽然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让她霍然明白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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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三娃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自己家庭悲惨的遭遇,场上场下,所有的人都为这动容,虽然对于熊三娃的经历张贤早已经了如指掌,可是这一次听来,还是忍不住泪眼朦胧,同是天涯沦落人,但是自己与这个兄弟相比起来,的确是要幸福得多了。
熊三娃讲了有四五十分钟,提到王保长的时候,直恨得他把牙齿咬得格格直响,看到熊三娃如此激动的情绪,主席台上的那些干部们也一个个点着头,尤其是敌工部的孙部长,对于王芹队长的经不住竖起了大拇指来,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个熊三娃是这批俘虏兵中的难点,只要是攻克了他,那么后面其他的人也就自然会顺利得多。
“熊三娃,王保长这种人在万恶的旧社会里有很多!”王芹告诉熊三娃道:“王保长就是蒋介石的代表,如果不是他们,你怎么可能会被拉壮丁呢?你们家所有的悲剧刨根到底,其实就是国民党反动派一手造成的,所以我们必须要打倒他们!”
此时的熊三娃只剩下了连连的点头,情绪激动之中,根本就失去了自己思考的能力。
熊三娃回到了自己的位置重新坐了下来,想到自己的苦难,还在不停地抽搐着。张贤不由得摇了摇头,熊三娃太好征服了,就这么三下两下地被控制了。
“于得水!你也上来讲一讲吧!”显然是看到了张贤摇头,王芹直接喊着他的名字。